英夷提出履约入城之议,皇帝交内阁共议,事关重大,以武英殿大学士卓秉恬为首,计有体仁阁大学士祈隽藻,大学士赛尚阿,协办大学士耆英列席,本来还有一个六月间授予的大学士杜受田,不过他现在出京办差,尚未归来。除了这几位内阁学士之外,六部堂官、大九卿、京中王公亲贵也悉数到庭,再加上内廷学士,翰林院学士,弄得内阁公署中排列得满满当当。
待众人坐定,由卓秉恬先把经过讲述一遍,最后说道:“皇上之意,我大清礼仪之国,万不能作此背信之事。然两广民风淳朴,于夷人因道光二十年之事久久不能释怀,是故若事出贸然,怕会有民变之事发生,这更加是皇上心中不愿。于今进退两难之境,将此事交付公议,众位同僚可各抒己见,唯以宽劳圣怀为念。”
“又,皇上有意招英使入京,其事可行与否,也要交众公议。”卓秉恬停顿了一下,眼睛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若是行,英使进京当行何等礼节,也要妥善研究,总要使皇上满意,英使甘心顺从;若是不行,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上奏天子。望诸公一秉至公,进退之际方可叫天下人心服,让皇上满意。各位尽抒伟见吧。”
英夷进京是大清朝百年不遇的大事,事关重大,所以内阁大堂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做这第一个‘尽抒伟见’之人。没奈何,卓秉恬只得点将了:“肃王世子,您先说吧?”
肃亲王世子华丰今年46岁,去年补了个散佚大臣的虚衔,人虽然很是憨愚,却胜在够忠心,皇帝登基之后,由载铨报请,升他做了宗人府的副府丞一职。这等军国之事他几乎完全不懂,听到卓秉恬点名,只得点点头,他说:“我于这等事是不懂的,只知道皇上所言极是,我大清不能做那种背信弃义之事。是以英人入城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卓秉恬心中苦笑,还得奉承他几句:“世子直言大是。正该从长计议。下面该谁了?”
有了一个领头的,接下来发言的人就多了起来。孙瑞珍身为礼部尚书,于刚才他话中提到的英使进京之后的仪体问题最有发言权,当下起身说道:“在我以为,若是英使肯于低头行跪拜礼,倒不妨允准其入京一次。正如皇上所说,我大清之繁丽,之富足,让化外小民瞻仰之后,不能有益宣扬教化之功吗?”
“话是这样说。只是英公,不知可有良策使得英使在君前低头?”反驳他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蒙古族的亲贵,说话很是不注意态度,他说:“高庙年间之事,前车可鉴啊!”
“所以才要我等臣子商议此事嘛。”周祖培立刻接过他的话头,抢声答道。
周祖培在内阁朝堂之上疾呼有声是有原因的。他认识到皇帝此次下旨,虽是交内阁共议,实际上庙谟独运,心中怕是早有成议,交部公议之事,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当下排众而出,大声辩驳:“若英夷不肯低头,传扬出去,天下也皆知我大清上国已有仁至义尽之举,不过因为英夷纠结于小小琐碎细节,自己不肯进京,是则进入粤城之事,也便是彼邦无礼在前了。”
一番话引来不少人的赞同,周祖培也是顾盼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有一节:便是言之成理,又何须以如此咄咄逼人之势相对同僚?他能够想到的,朝堂中也有旁的人能够想得到,更清楚他这样的态度所为何来,无非是以亢言之资上邀帝宠罢了。
曾国藩撇了撇嘴角,冷冷的带倭仁驳了他一句:“芝台兄,我有一事请教。”
“哦?涤生兄所言何事?”
“若是夷人执意不肯低头行跪拜礼,则又当如何?”
“那当然……”周祖培大大的愣住了。曾国藩的话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和周祖培一样,他也猜出了皇帝的心意是想让英使进京的,只是这样的事情不能乾纲独断,要交部公议。不过周祖培的话中漏洞极大,若是英使不肯行跪拜之礼,则其事万万难如皇帝之愿,他这番心机也就是白费了。
周祖培被曾国藩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殿阁外有静殿鞭声响起:“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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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接驾拜倒,皇帝居中而坐,满面春风的笑着:“都起来吧。”
“谢皇上!”
“朕今日此来,一来是借这样的机会见见廷臣。朕自登基以来,还有很多人甚至连见还未曾见过呢;二来,也是为了此番廷议之事。若是等票拟上呈,很多事情朕不得与闻,又恐有因辞害意之事,是而亲身到此。”皇帝把自己的来意解释了几句,转头看看站立两侧的朝臣,笑呵呵的问道:“关于廷议之事,卓秉恬?”
“臣在!”
“议得如何了?”
“回皇上话,臣奉旨召集六部九卿及在京中王公大臣共商此事。因兹事体大,尚未有成论。”
“那么,可有意向?”
“是!”卓秉恬答应一声,把刚才几个人的意见和论点简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臣等皆以为,若英使始终就行礼之事不愿低头的话,此事当做罢论。”
皇帝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到内阁朝堂上来见众臣的。闻言很是以为然的点点头:“此一节也是朕想到了的。英使因当年高庙之事始终耿耿于怀,道光年间轻发虎狼也未始不和此事有关。诚如前数日季芝昌在御前所言:英夷距我天朝万里之遥,风土人情也全不相侔。朕翻阅《圣祖实录》,方知其略:英夷身处岛国,不论是幅员抑或物产,皆远逊我天朝上国。唯知以武力相胁迫,掠夺他国人丁民物以自强。真可谓未经教化,不识王道。”
皇帝明知道自己在说假话,但是这时候难道可以给众臣讲述世界地理的知识吗?也只能顺应着这个时代固有的观念来开导了:“而经朕细心疏爬,也知英夷不奉祖宗,不侍君父,单单信奉上帝。其言也怪,其缘也远,朕苦思不得其详。这且不去说它,只是,英夷上至大臣,下至小民,从来不行跪拜之礼,便是在上帝之前,也只行单膝跪拜之礼,与我天朝殊堪不同。”
自从1840年战事以来,朝中也有人做过对英夷的了解,却从来不很系统,更加不会这样的具体,此刻听闻皇帝说得清楚透彻,一时间倒来了兴趣。朝堂中一片静悄悄,只有皇帝清亮的声音在响起:“考及高庙之事,此言当非诳语。是而朕想,既然英夷从来便有此等风俗人情,我天朝上国是不是也应该以礼相待呢?”
“皇上之言臣不敢苟同。”人群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众人定神看过去,正是当初因为皇帝游幸而多番上折子的沈淮。
因为当初陈孚恩一事,皇上认为他犯言直谏,正是言官本色,不但没有处分他,相反的,还任命他署理河南道御史——这也算是为了酬庸他敢于‘绣衣直指’的勇气的一番做法。
京中御史分为‘各道’,其中以京畿道为首,负责稽查内阁,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政事;然后就是河南道:负责稽查吏部,詹事府,步军统领衙门,五城之政事。
北京城是天子脚下,豪门巨族居多,便是主人有像曾国藩那般矜持自守的,也难耐家奴仗势欺人。经常有豪门家奴为争抢车道僵持不下,彼此吵得沸反盈天,谁也不让,但是只要听见一声‘巡城御史’来了,就立刻驾车各散,不敢逗留片刻。
而河南道御史,则是有稽查巡城御史之责,是而也被人称为‘御史中的御史’,在森森柏台之中,从来便只有那最顶尖儿的人物可以做到的。
而皇帝如此重用,沈淮自然也是感恩图报,在同僚中更加竖立了不避权贵,犯言直谏的书生本色——上一次皇帝携文庆等人到琉璃厂,也是他第一个上谏章弹劾文庆,最后的结果虽然是皇帝主动揽过了责任,又把他的弹章掷还,却也有所收敛,轻易不敢再做此等巡幸之事。此刻听他又有见解,自然引来众人关注。
皇帝真有点怕他了,苦笑着点点头:“沈淮,你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