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刚刚过了丑时,奕欣就起床了,下人伺候他穿上亲王朝服,又取过宽檐暖帽戴上,这才登轿出府。从他的恭亲王府到内廷很近,来到神武门前,已经有人在迎迓了,是内务府的一个主事,名叫棉华的,看他钻出暖轿,赶忙请下安去:“给王爷请安!”
“是述怀啊。”清朝行唐宋之礼,亲王是‘礼绝百僚’的,奕欣大模厮样的一摆手,让棉华站起来:“你,早来了?”
棉华是宗室红带子(所谓的带子分为黄、红两种。前者指是努尔哈赤的后人;后者指的是他的兄弟的后人),笑呵呵的请安完毕,从地上爬了起来:“是,王爷,奴才早来了。今天是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选秀,奴才不敢耽搁了正事。”
“礼户两部的人呢?还没有来吗?”
“两部堂官大人还没有来,只有户部李大人来了,正在那边维持着呢。”棉华回身一指,奕欣望过去,几盏灯笼正在向自己这边移动,明亮的光线下看得很清楚:户部,陕西,李。他知道,这是户部陕西司的李嘉乐过来了。
陕西司管着宗室,八旗俸禄,所以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女,便要从陕西司记档的名册中查找和安排到了合适年龄的八旗佳丽进宫待选。
选秀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由内务府负责,每年一次。选择的范围也是在内务府所辖的上三旗的适龄女孩儿中挑选,入选者是作为宫婢使用,到二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就会放出宫去嫁人——在清朝的时候,这已经是很老很老的女孩儿了。
第二种是三年一次,由礼部,户部,内务府共同负责,遴选的范围是在满,蒙,汉军八旗中的适龄女子,入选者或者为皇上的嫔妃,或者是由皇帝指婚,许配给旗下尚未成亲的宗室子弟——今天进行的,便是这一种。
李嘉乐是陕西司的司官,在户部有年,公务无比熟稔,虽然翁心存和曾国藩等人也会到场,但是实际上的工作,都是由他来负责的。到了近前,跪倒请安:“给王爷请安。”
“李老爷。”奕欣对汉人官员却是很客气,全不似对棉华那般的倨傲,很温和的摆摆手,示意他站了起来:“小王初初履任,很多事情都不懂,还请李老爷多多照应啊。”
李嘉乐自然要客气几句:“李老爷,额定的秀女可已经到齐了吗?”
“回王爷的话,还不曾到齐。额定秀女贰佰九名,尚有七十七名未至。”
奕欣一来是年轻人,二来以亲王之尊,说话丝毫不需顾及,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荒唐!上年十月的时候不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候选。让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了吗?怎么还会晚的?难道要皇上等着吗?简直是胡闹!棉华,把晚到的人名字记下来,等这件事完了,我要上折子严参!”
棉华楞了一下,像吃了黄连一般咧开了嘴角。向李嘉乐投去求助的一瞥,后者无奈的报之苦笑:这样的事情也需要‘严参’吗?而且,帖子中规定的时间是寅时初刻到齐,现在并不算迟误,没看见连主事的户礼两部的堂官还没有到吗?心里知道恭王爷初次视事,难免心中像有一盆热火一般的想在皇上面前挣个脸子,这时候还是不要驳了他的话吧。当下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拖下来再说。
这边的几个人在寒风中等待着,那边开始有人围拢过来,都是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还有一些内廷的太监,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围拢在秀女乘坐的后挡车周围,对站立在寒风中的女孩儿们评头论足。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本来秀女来此,是乘坐着后挡车,由父兄相陪而至,到了这里,却就不能再在车中休息,而是在神武门前排列等候‘引见’,奈何其时尚早,一大群的女女圭女圭肃立在寒风之中,脚上的花盆底结构非常特殊,只能有脚心的一小块面积作为着力点,站得久了,自然更加吃力。
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连哄带骗、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孙瑞珍、翁心存和曾国藩分别来到,见了奕欣,自然有一番礼节不提。这时候,其余的那些迟误的秀女也已经到齐了,贰佰多辆后挡车在神武门前排成好长的一大溜,更加惹来早上入值的官员频频张望不止。
奕欣左右瞅瞅,又拿出怀里的打簧怀表看看,已经是早上的五点钟过了:“列为大人?”
“王爷?”
“小王生来也晚,不知这其中的诀窍,这等选秀之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开始啊?”
“王爷不必着急,总要等到皇上早晨起来见过军机大臣之后,才能轮到秀女引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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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洗漱更衣,出中正仁和殿,在宝座上落座,皇帝点点头:“叫起吧。”
周祖培第一个上前挑起暖帘,赛尚阿,祈隽藻等人趋步而入,在拜垫上跪倒:“臣等,恭请圣安。”
“都起来吧。”等到众人起身站好,皇帝说:“今天是选秀女的日子,一大群的女女圭女圭在寒风中等待,朕觉得挺不忍的,我们今天的朝会紧一点。也好早一点引见,让孩子们早一点回家。”
“是!”
君臣几个谈了会儿正事,皇帝说道,“从本年起,很多事都要由一个新章程。便如同军机处入值的时间来说吧?每年的九月到四月,以辰正入宫陛见,从去年九月初一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了,看上去每天似乎是耽误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实际上呢?朕每天早上精力旺盛,叫起之后处理起各地奏折来,殊无半点窒碍!”
“皇上圣明!”祈隽藻出班回奏:“臣不敢欺瞒皇上,上年之事,老臣外出办差并未回归,待到归来之后,奉行新改入值时刻,心中本有抵牾。但是后来臣发觉,每一天在家中多休息这半个时辰,实在是于身体有益!公事上随心所欲,思路清晰无比。便是军机处的一众章京,也都觉得每天入值,再不是双眼酸涩,肿胀难当,只有在风中吹一会儿,才会神智一清了。”
“这便是了!”皇帝微笑着点点头,他说:“小民有言:磨刀不误砍柴工。就是此意了。”
“是!”祈隽藻跪倒在地,大声说道:“臣等深以为,皇上体恤我等臣工,心怀仁慈尚在其次,只是这份事先早有预料,而身体力行之举,方是真正的明君所为啊!”
周祖培心中佩服,这份溜须拍马的功夫真可谓是炉火纯青,不带半点雕琢痕迹!自己怎么就想不到的呢?跟在他身后的众人鱼贯跪倒:“皇上圣明之君,实乃我大清之福,万民之福啊!”
皇帝终于是年轻人,为祈隽藻的一席话很是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你们也不用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不过是愚者千虑,终有一得罢了。”
赛尚阿等人再一次站起,只听他说道:“还有一件事。今年六月,英夷将再一次归来,在大沽口外我方与彼方即将再一次会商入京事宜。届时事有不谐便罢;若是英译能够顺利入城,我大清天子脚下万万不能出现粤省那般聚众围观,侵扰,阻截之事体。这件事,你们军机处的几个人要提前和步军统领衙门做好防备,总不能到时候再让英夷笑话我天朝国民少见多怪。”
“是。臣等明白了。”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