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森身为一省盐务,专管盐课,对陈醉月自然是很清楚的,不过,鸡腿打人牙脚软,拿了人家的银子,自然也只能敷衍苟且了。这一次在抚台大人处领了差事,他不敢再装聋作哑,含糊度日,不过陈醉月虽是很有势力的走私头子,不但本省有名,就是在盐商云集的扬州也有很多人听闻过他的名头,却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盐务官来负责抓捕,他要做的,也只是把陈醉月的名字和大约的履历拿出来,剩下的事情,自然是由抚台大人知会总督,然后派缉捕营去办差。
回到府中,下人过来请安:“去,把唐阿奇找来。”
“喳!”
唐阿奇是汉口人,是个白天吃太阳,晚上吃月亮的家伙,只是和那些‘破靴党’不同的是,他识得几个字,弄上件长衫,做些装准头,讲吃茶,哄喝诈骗的勾当,有个绰号叫油流鬼。在盐务局领一份差飨,却不当差,不入值,只是负责给富森联系盐商,收取贿赂,仗着他地头熟,人脉通,倒很是为自己挣下了一份家当。
听差的到街上找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在一个叫小红帽的土娼家中找到了他:“老唐……快和我走,大人有事找。”
唐阿奇起身拿长衫披上,一边系纽襻,一边问:“什么事这么急?”
“我也不知道,就是大人让找你,快和我走吧。”
两个人一路回到富森的府里,请安见礼之后,富森上下打量他几眼:“老唐,近来很得意吧?”
“全靠大人栽培!”
“便是我肯栽培,怕也没有几天了。”
唐阿奇楞了一下:“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富森叹了口气:“谈正经的吧。今天抚台大人把我找去了,……”
听富森说完,唐阿奇也有点脸色发紧,陈醉月是湖北盐运局上下最大的金主,若真的是被抓了,他己身自然有国法相绳,与旁人无关,只是若是他口风不严,把这些年来贿赂上下的事情说出去,可怎么得了?
退一步讲,便是陈醉月没有真凭实据可证实其言,少了这一个金主,这一干局内人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又当如何?不过他终究是伶俐人,一开始的慌乱之后,很快就冷静下来,偷眼看看富森,正在用黄杨木的小梳子在疏爬着颔下的短髯,似乎是事不关己的模样,殊不知这等矫情镇物的表征,看在唐阿奇的眼中,更增几分狐疑:“大人,”
“嗯?”富森鼻子中哼了一声,抬眼瞅向他:“什么?”
“大人,此事,难道就任由抚台大人他们……”看富森一派匕鬯不惊,视若无事的样子,下面的话倒是得认真的斟酌了:“大人,陈醉月是盐贩私枭,虽然也算是我等的好朋友,但总算是犯了国法的,朝廷自然要抓他。但是抓到之后又当如何?不一定就是有罪,他有他的道路,或者一点事也没有就出来了。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富森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口水烟,撩起眼皮,一派悠闲神色:“总不能看着他落水却袖手不管吧。传扬出去,我等成了不顾朋友的小人了?若果他真的一点事也没有就出来了,我等今日所为之事,岂不是也是留一分日后相见的情分?”
“大人见教的是。”
“不过呢,此事重在机密,不能传入第三人耳中。”富森放下水烟:“此事总要给几位大人面子上一个好看,具体的数额嘛,老唐,你辛苦一趟,到集家嘴去一次,把我的话转告给老陈,他是那等晓事的,必不会让你难做。”
所谓的好看是一些盐枭和官家共同玩儿的把戏:每逢上面逼迫得紧了,缉私的官兵不能不有所交代,便弄上几袋私盐,放在驴子上,或者扔在船舱里,有意丢给官兵,由他们去报功,公事上吹得一塌糊涂,实际上虎头蛇尾,没有半分功劳可言;也有的那盐枭肯于牺牲,真的弄上整船的私盐,作为缴获的走私品,那才真的可以大吹特吹。
唐阿奇自然听得懂对方话中的意思,赶忙郑重声明:“大人的公事,属下知道轻重,不过问一声而已。否则,害了几位大人的公事,也害了好朋友,我又岂能做这般不知道轻重的事情?”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如果大人没有其他的吩咐,我现在就走一趟?”
汉口城中有一处通裕盐栈,这里便是陈醉月和城中各方衙门打交道的一个秘密所在,不论是盐务,府衙,缉捕营,又或者是各方杂陈,皆是通过这里传递消息。
唐阿奇到的时候,里面正好走出一个人来,身材高大,生着两撇黑黝黝的八字胡,迎面相见,唐阿奇赶忙请下安去:“把总大人,唐阿奇给您请安了。”
出来的男人姓陈,叫会兴。是沔阳州镇总兵阿勒经阿帐下管总务营的一个把总,和通裕之间的账目从来都是由他经手的,这一次到这里来,是照例来取本月的‘月规’的。集家嘴正处于永州镇所辖之下,阿勒经阿是镇总兵,自然也是陈醉月‘孝敬’的对象,而且,还是其中最大的份额,不过具体是多少,却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的。
陈把总蛮客气的点点头,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唐,近来在哪里发财?”
“哪儿啊,您还不知道我吗?不过是跟着我们大人混口饭吃。比不来陈大人。”唐阿奇问道:“把总大人,今天怎么到府城来了?”
“和我家总兵大人一起来的,抚台大人有事情交代。”
唐阿奇心中有数,知道大约是为了什么,和对方寒暄了几句,两个人拱手告辞,走进了盐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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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经阿大步登堂,到了正厅恭恭敬敬跪拜下去磕头见礼:“卑职,参见大人。”
“来,过来坐,过来坐。羽斋啊,”龚裕叫着他的字,很和煦的笑着,挥手让他在下首落座:“这一次找你过江来,是有一件事要和你相商。”
“大人这话,卑职不敢当,大人有命,只管吩咐下来便是。卑职定当豁死以报!”总兵是正二品官,巡抚却是从二品,不过清朝文重于武,而且巡抚挂兵部侍郎衔,有节制一省兵务的职权,所以阿勒经阿要行大礼,龚裕却只要拱拱手就可以了。
阿勒经阿是满洲正红旗,姓阿布尔氏。他原来是奕詝做皇子时,在府里听用的侍卫,道光二十七年的秋天,奕詝惹下一件祸事(详见后文),害得阿勒经阿和另外两个侍卫挨了一顿板子,又从府里给调了出来,任职为广东肇庆协副将,转过年来,调到沔阳州镇,任总兵一职。
“言重,言重了。”龚裕等人知道阿勒经阿侍卫出身,凭军功升到总兵之职,而且不识字,说出话来自然就带着一些从‘讲书人’那里听来的文字,听来不伦不类,倒不以为忤:“羽斋老兄大才,大家都很钦佩的。沔阳镇公务繁忙,你老兄却管得井井有条,本府和大帅都是看在眼里的。”
“多谢大人,卑职不敢当。”
“这一次找你来,是有一件棘手的公事,想来只要你老兄肯帮忙,便没有做不来的道理。”
这是拿大帽子硬往他头上戴了,阿勒经阿搞不来读书人的这些心肠,以为抚台大人在真心的夸赞自己,开心的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承蒙大帅和抚台大人看得起我,卑职定当效力。”
龚裕和劳崇光相视一笑:“皇上有旨意,要严厉查处、整顿我省盐枭猖獗的状况,本省内最大的一股盐枭,便是集家嘴的陈醉月,老夫想,集家嘴是在羽斋兄你的治下,由你来负责缉查,再合适也没有了,你说呢?”
阿勒经阿眨眨眼,心中好生失悔!他虽然粗鲁不文,终究不是傻瓜,而且,每个月拿着人家的银子,现在反过头来要去抓人家,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只是话已说出,没有反口的余地,心中嘀咕着,嘴上就更显得拙笨了:“大人,私盐到处都有,要想全部断绝,怕不是……一天之内就可以做到的。”
“我知道,私盐猖獗,由来已久,不过上谕煌煌,我们不能不有个交代。”龚裕官腔打得十足,双眸半张半合的望着他:“这个陈醉月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卑职略知一二。也是听闻,怕不能确实。”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问题也说出来。要人还是要钱,本官这里都可以为你通融,公事上,可是半点折扣也不能打的。”
阿勒经阿想了很久,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大人,我是粗人,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若是说得不对的,请大人包涵。”
“你说,你说。”
他大致的意思是说,湖北省内河道纵横,水路发达无比,陈醉月又是走水路贩盐起家,于其中熟稔无比,若是派官军,缉捕营强拿的话,他见势不妙,乘小舟而外逃,不论是长江,汉江,还是两湖交界处的茫茫水天,到何处去找?最多只能是将他在集家嘴的窝点捣毁,作用着实不大。他大可以在旁的地方再起炉灶,重新来过,到时候,又要费一番好大的精力和部属,弄到最后,只能是让官军疲于奔命,于正事丝毫无补。
龚裕和劳崇光却是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粗汉能够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话虽然说得很是凌乱,认真想想,也深有同感:“既然羽斋兄见识及此,想来也有了计策了?”
这样的话,阿勒经阿是不会贸然出口的,当下宕开一笔,他说:“容卑职下去之后认真研究一番。”将此事暂时敷衍了过去。
下午的时候,孩子再度开始发烧,到医院就诊,终于还是决定住院治疗——明天早上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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