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瑞珍心中又羞又恨!请英人进城是皇帝圣心默定了的,自己身为臣下,怎么能说一句:‘不应该商讨’的话来?他很知道周祖培是为上一次季何二人功掉他的差事的事情做报复,自己不过是替罪羔羊而已,偏生自己由不好做自辩之言,跪在那里,心里无限的难过。
曾国藩站在班列之中,心中很是为孙瑞珍觉得悲凉:讲理学讲到孙瑞珍这个样子,实在泄气!程、朱也好,陆、王也好,都有一班亲炙弟子,翼卫师门,而孙瑞珍讲理学讲成一个孤家寡人,那些平时满口夷夏之别、义利之辨的卫道之士,起先怂恿他披挂上阵,等到看见周祖培凌厉无前的气势,孙瑞珍要落下风,一个个都躲在旁边看笑话!
倘或孙瑞珍的周围,有一两个元祐、东林中人,早已上言申救,何致于会落入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看来党羽还是要紧!不过讲学只是一个门面,要固结党羽非有权不可。
他正在琢磨,皇帝已经摆手制止了几个人的争吵,当众点将了:“曾国藩?”
“臣在。”
“他们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说?”
曾国藩暗中咧了下嘴巴,出班列跪倒:“回皇上话,臣以为,若是孙大人身体真有不适之处,皇上自会体谅其年老体衰,免去他一番舟车劳顿之苦。”
“此事嘛,再看吧。”皇帝一摆手,示意曾国藩重新入列:“朕有点累了,此事容我想一想,然后再说。”伸手挠挠头顶的月亮门,无奈的一笑:“真正是言不及义,不知所谓。都退了吧!”
朝会不欢而散,皇帝的心情自然不会很好。想来也难怪大臣们就此事喋喋不休:五千年君臣大防,偏生到了自己这里,就有不跪之臣!
他现在有点明白当年的咸丰皇帝为什么会因为联军在大沽口大获全胜,僧格林沁退守通州之后立刻便乘舆北幸了。他一方面是真的害怕夷人;咸丰的性格偏向阴柔,虽有识人之明,却无英武之气。心中对这些人很是畏惧,甚至想到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夷人都会害怕;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行礼细微之处,不能一展帝皇威风,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
说起来,英法联军内犯,也不过是为‘利’之一字,既无亡清之心,更无亡清之能。只不过是因为礼法相束缚,生恐为见面行礼之事蒙羞,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这也更是在在证明了到了咸丰十年,朝中尚无通晓外务之人——即使有,也不为皇帝、朝廷所用。终于使这样的一场癣疥之疾,到最后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胡乱的想着,皇帝把象牙包银的筷子放到一边,略显苦恼的捏捏鼻梁:“等一会儿,让南书房的蔡念慈和冯培元到镂月开云见朕。还有,让曾国藩和文祥也过来。”
“喳。”
用过午膳,他休息了一会儿,听百宝格中的自鸣钟打过一声响,这才吩咐起驾。一路听着鸟儿啁啾,闻着花香怡人,年轻人的心情逐渐好转了一点。到了纪恩堂门口,听到内侍传旨的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御驾近了,纷纷跪倒:“奴才(臣等),恭请圣安。”
步辇一直抬到堂门前才停下,皇帝笑意盈盈的迈步而下:“和朕进来吧。”
一行人缓步走进纪恩堂,这里是用楠木为材搭建而成,四月的天气里,阳光明媚,春光正好。微风徐来,殿阁中有淡淡的楠木的清香味道,闻在鼻管中,真有让人乐而忘忧之感:“四月里正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朕让你们几个人过来,一来是说说话;二来,也和朕饱览一番这天香国色的景致。六福?”
“奴才在。”
“把窗户都打开。”
雕花的窗户被一一打开,阳光直射进来,殿阁中明亮了很多,缕缕光线之下,竟似是有万千金色的尘埃在飞舞:“朕刚才在来的路上,见这楼堂殿阁之前的牡丹花开得很是旺盛,偶得一首小诗。”皇帝很是沾沾自喜的一笑,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用他那一手在《麻姑仙坛记》上很下过功夫的一手瘦金体字记述了下来。
他的诗是这样写的:“云霞淹绮疏,檀麝散琳除;最可娱几暇,惟应对雨余。殿春绕富贵,陆地有芙蕖,名漏疑删孔,词雄想赋舒。徘徊共啸咏,俯仰验居诸,犹忆垂髫日,承恩此最初。”
写完之后,凝神细观,却又觉得文字很是肤浅,忍不住苦笑摇头,把笺纸递到几个人面前:“急就章,不过敷衍添注而已。”
皇帝可以有这等自谦之语,身为臣子的却万万不敢随声附和。正好相反,还要挖空了心思大拍皇上的马屁,文祥接过笺纸,在手中认真的看了一会儿,心中想,口中言道:“奴才不敢欺瞒主子,闲极无事的时候,奴才也好疏爬前朝列祖列宗典章墨迹。尤以高庙纯皇帝当年之事最为奴才追忆再三。”
文祥是满洲正红旗,姓瓜尔佳氏,字博川,号文山。道光二十五年进士,散馆之后现任詹事府詹事、内阁学士。是旗人中少见的能臣、干才。他为人很是稳重,全不似很多旗下大爷那般的放荡、跳月兑。便是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声调抑扬有致,很能把众人的精神吸引过来,这一次也是这样。听他话中似有深意,弄得众人凝神细听,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话题转到高宗皇帝?
只听文祥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纯庙诗才如海,每每随口吟来之句,皆是妙至毫端,其时有汪文端公、于文襄公在军机时,以博闻强记,将圣言记录,名之为诗片。”
曾国藩猜到了文祥说这番话的用意。心中暗自佩服——。
今天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