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太妃薨逝(2)
恶事一起来,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早上,园子外有从北京而至的礼部官员,带来一个坏消息。大学士杜受田于咸丰三年腊月二十八,在府中殁了。
这样的消息让赛尚阿也有点慌了手脚,皇上和杜受田师弟情深,偏又赶在这个时候故去,若是如实奏陈,皇上遭受轮番打击,真怕他支持不住;若说押后,第一没有这样的道理,第二,只怕刚刚从老太妃薨逝的打击中挣月兑出来的天子,又要哀痛一场——与其那样,还不如就一起发作出来,也好过日后再来一次。
军机处和恭亲王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趁现在奏陈。几个人进到暖阁之中,皇帝满面戚容的坐在老太妃的床前,眼神有点呆滞的望着胸膛微见起伏的老太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赛尚阿在皇帝身前跪了下来,“皇上,”
“朕没事,朕只是想陪老人家多呆一会儿,你们……”皇帝收回目光,在几个人脸上转了一圈:“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奴才有一件大事要向皇上奏陈。”
“说吧。”
赛尚阿沉默了片刻,暗中一咬牙,语速极快的说:“回皇上话,奴才得到京中发来的丧榜,杜受田杜大人殁了。”
皇帝没有听明白似的眨眨眼,“你说什么?”
赛尚阿不敢抬头,趴在地上又说了一遍,“回皇上话,杜受田杜大人殁了。”
皇帝脸色变得苍白一片,喉咙中哀鸣了一声,坐在那里的身体大大的摇晃了一下:“这件事,可是确实的?”
这是不消问的,天下又怎么会有人谎报这样的消息?皇帝不过是在挣扎着不肯相信罢了,“可有……遗折?”
“是。”
“呈上来。”
六福转过来,从赛尚阿的手中拿过遗折,递给皇帝,后者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却不是杜受田的手迹,想来,他已经不能够亲自起草遗折了这一次才真的相信了,手一摊,遗折落在地上,本来已经消退下去的泪水,再一次流了满脸都是
赛尚阿喊了一声,“皇上”膝行几步到了近前,也顾不得君臣大防,和六福分为左右,用手在他的后背上使劲的上下摩挲着,口中说道:“皇上,您可要保重龙体啊”
“朕没事,”皇帝叹息了一声,“朕觉得好累。”说着话,身体向后一仰,竟似是这样昏睡了过去。
贾祯和奕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皇上昏倒了,传太医,快传太医”
等到皇帝再睁开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转头看看,身边立刻有人说话,“皇上,您醒了?薛大人,皇上醒了。”
薛福尘低着头进到房中,跪下碰了个头:“皇上大安了。”
“朕的身体自己知道,没什么的。”皇帝在枕头上摇摇头:“六福,扶着朕坐起来。”
福扶着他坐起,用靠枕在身后垫着,他这才看见,军机处几个人都在地上跪着,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赛尚阿抬头望了一眼:“皇上万安您可把奴才吓死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回皇上话,现在是咸丰三年腊月二十九日的申时一刻。”
“朕是不是昏过去了?”
“是。薛大人给皇上请过脉,说皇上忧急攻心,又因在皇太后身前服侍,连着两天未曾合眼,方才有昏迷之举,用过汤药,已经不妨事了。”
皇帝也觉得自己的嘴巴里苦涩难当,“拿一杯水来。朕漱漱口。”
六福取来净水,伺候他漱口已毕,吐在一边的金痰盂中,他这才问道,“老太妃的身体?怎么样了?”
“喔……”
“说吧,朕已经不碍事了。”
“是。康慈皇太后已经于本日的巳时二刻,升天了。”
皇帝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太后她老人家弃天下而去,身后事要办得妥妥当当,这是朕最后为她老人家尽孝心的机会了。贾祯,下去之后妥善预备。”
“是。臣领旨。”
“杜受田的身后事呢?你们议过了没有?”看众人一起摇头,皇帝说,“就在这里,你们议一议,今天就把这件事定下来。还有,老五来了吗?”
老五就是惇郡王奕誴,皇帝和军机处议事,其他人未奉传召是不能到前的,奕誴弯着腰从外间屋中到了里面,跪倒行礼:“奴才叩见皇上。”
“老五,你火速派人回京,从皇木厂中把皇太后的梓宫运至热河,殓藏之后,运回北京,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停灵,命天下臣民汇集举哀。再有,贾祯,下去之后拟旨,朕要护送皇太后梓宫回京居丧。”
“皇上,臣以为,现在天气寒冷,皇上龙体尚在虚弱,不如还是先将皇太后梓宫运返京中,等到天气转暖了,皇上再回銮吧?”
“不行”皇帝盘膝坐好,用锦被盖住双腿,摇头说道:“朕要护送皇太后梓宫共同返京,为她老人家尽孝心。”
贾祯自知劝不住,暗中碰了奕一下,后者知情的膝行了几步,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额娘她老人家多年来深知皇上纯孝,母子恰融,心中时刻感怀,这一次奴才的额娘弃皇上而去,也定然不愿意见到皇上为了她老人家饱受冰天雪地之中千里跋涉之苦,不如就由奴才带皇上奉迎皇太后梓宫返京?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皇上回銮之后,再在皇太后灵前恸哭一场?”
皇帝沉吟了一下,赛尚阿适时插言道,“皇上,恭亲王所说在在成理,就请皇上俯准所请吧。”
“是啊,皇上,臣也以为,恭亲王所奏皆为赤子心生,请皇上俯准所请,待到开年,回京之后再到皇太后灵前举哀吧?”
皇帝终于叹了口气,“难为老六能够有这样一番孝心,好吧,就如你所请。由你奉迎皇太后梓宫还京,待到年后,朕再回銮。”
“是。”
看皇帝强打着精神和几个人说话,脸上满是倦容,赛尚阿不敢多呆,说了声:“皇上歇着吧。”领着众人跪安而出。
皇帝说了会儿话,又有了倦意,和衣躺下,猛的又睁开眼睛:“六福?”
“奴才在,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赛尚阿他们,让他们今天就把杜受田的身后事商谈出一个成议来,等一会儿朕还要问的。”
“喳。”
于是,军机处几个人可就要大忙特忙起来,首先是康慈皇太后灵驾事宜,既然已经上封号晋为皇太后,自然的,从陵寝的规制,到沿途返京的跸道都要和太妃的仪制有所不同,这都是有成例可考的,还不用很费时间,主要的事情只有一个:在北京皇木厂的棺木运抵热河殓藏之前,皇太后的遗体如何安置?
现在是数九隆冬,暂时还不会有遗体腐败之虞,不过也不能停滞太久,最好可以有一个寒冷而无人居住的地方,用来停灵是为最佳。
众人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把澹泊敬诚殿腾出来,暂时让皇太后的灵柩厝居在此,等梓宫运到,即刻移灵,恭请皇帝行了启灵礼,由皇帝带领行在的文武百官行礼,跪送上道。
商议妥当,赛尚阿命人把奕请了进来,彼此见礼之后,把商议的结果和他说了一遍,最后问道:“王爷,您看,可行不可行?”
连续为额娘的事情难过,不过两天的功夫,奕的眼下明显的出现了眼袋,精神倒也还算健旺,端坐着听赛尚阿把话说完,他站起来作了个揖:“多谢几位大人从中周旋,皇太后的身后事,朝廷有法度,为人臣者,岂可乱言?”
“话不是这样说的,”贾祯立刻接口道:“六爷,这里也没有旁的人,皇上和王爷更加是血亲的弟兄,若是差事办得不好,令天下人笑话,于我等面子上不好看也就罢了,若是伤了皇上一片纯孝之心,我等罪莫大焉。感请王爷畅所欲言,我等共商才是的。”
奕苦笑了一下,“不,贾大人误会我了。”他说:“我真是觉得几位大人所言、所议已经是尽善之策,全无半点可容勾抹之处。”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这样定下来吧。等一会儿具折呈进,只等皇上诏准,就照此实行了。”
这件事确定下来,接下来要谈的就是杜受田的恤典,而恤典第一位的,自然还是赐谥。赛尚阿拿出鼻烟壶,用银匙舀了一点,用力吸入鼻管,‘咻咻’转头看向贾祯,“堂翁,你来吧。我听着。”
贾祯也不推让,“第一个是‘文’字,不消说得;第二个字嘛,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样。不过,”他把视线绕了一周,徐徐说道:“杜芝农是于皇上有教养辅弼之功的,更且是帝师,是不是要仿照朱石君的前例?”
朱石君是指嘉庆帝当皇子时的老师,本名是朱珪,石君是他的字,先世是浙江萧山人,从他父亲开始移居到北京,籍隶大兴,乾隆十三年,朱珪十八岁的时候中了进士,后来做了十五年外官,乾隆四十年内召,给当时十六岁的的十五阿哥顒琰做老师,师徒两个感情极深。
过了五年,朱珪再一次外放为福建学政,临行前给顒琰上了‘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五箴,顒琰奉行不悖,到了乾隆六十年,退居宁寿宫,做了太上皇。
顒琰以这五箴持身,终于熬过了四年危机四伏的岁月,等到乾隆驾崩,立刻解决掉权臣和珅,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大清天子。
到后来朱珪病逝,皇帝特别赐谥‘文正’,在朱珪之后,便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帝师,又于皇帝有殊勋的,都可以奏请赐谥文正。
不过这不是可以由众人决断的,一个‘正’字要出于特旨,非臣下所能擅拟,不过大的方向确定下来,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其他诸如追赠太傅,照大学士例赐恤,赏银三千两治丧。赐祭一坛,请旨派御前侍卫前往致祭;此外入京师昭忠祠、贤良祠,在原籍省份建立专祠,生平史迹,宣付史馆立传,以及生前一切处分,完全开复等等,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至于加恩后人,那还是第二步的事。
谈到这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众人正在商议,内廷苏拉来报:“皇上叫起了。”
众人和奕拱手作别,到养心殿见驾,把皇太后的梓宫安放事宜陈奏一遍,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诏准,吩咐一声:“下去之后立刻交内阁,明发吧。”
“喳。”
接下来又谈到杜受田的恤典之事,赛尚阿说:“杜受田老成谋国,不及丝毫之私,应该谥忠;教养皇子,功在社稷,应该谥襄;崇尚正学,品行纯粹,应该谥端;不过臣等几个,都觉得这三个字,那一个也不足以尽杜某的生平。是否请皇上恩出格外,臣等不敢妄行奏请。”
其实这就是奏请特谥‘文正’,不过必须如此傍敲侧击地措词,皇帝懂他的意思,开口问道:“是不是说,该谥‘文正’啊?”
“皇上圣明。”
皇帝扬起脸来,望着穹顶的藻井,慢吞吞的说道:“杜受田是朕的启蒙师傅,朕与他情分与别不同,就如同赛尚阿刚才说的,杜受田当年教养朕躬,功在社稷,也配得上一个‘正’字,”他低下头来,望着下跪的几个人:“就给他一个‘文正’吧。”
“是”赛尚阿又说,“如何加恩杜某的子孙,等查报了再行请旨。”
“好”皇帝想了想又问:“杜师傅生前不知道有什么心愿未了?倒问一问看,朝廷能替他了的,就替他了了吧”
“皇上如此体恤老臣,杜某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
皇帝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曹振镛是几时过世的?”
“回皇上,曹振镛殁于道光15年。”
“死后呢?”
“曹振镛谥文正,入祀贤良祠,其次子恩潆擢升四品卿。”
“他不配”皇帝冷冷的哼了一声:“曹振镛下下之材,一贯以媚惑主上为能事,以资质平庸之身,窃据高位,以排挤打压有能之士为立身之本,蒙蔽皇考几达十余年之久,最后居然还落得一个文正的谥号?”
“……军机处,下去拟旨,交内阁明发,国家名器,不可轻授。曹振镛窃据大位,蒙蔽皇考,犹有甚者,使下情不得上达天听,终始皇考临朝之时,不能熟知民间疾苦,着免去文正谥号,改为……文穆撤去其在贤良祠神主。”他似乎还有点不满意,却想不出什么,“你们看看,还有什么?”
“圣上思虑周详,明辨忠奸,我等不胜钦服之至。”
皇帝摆了摆手:“就这样,你们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