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纳尔经额出去,奕和柏葰递牌子进来,皇帝立刻传见,“老六啊,这一次到天津去,最主要的,就是想看看朝廷的银子是不是都花到了地方?火炮的威力几何,效果怎样,士卒可能熟练使用?这件事,你可有什么要向朕提前奏报的吗?”
奕心中一动,听皇帝说话,倒像是自己在购买使用火炮之间有不法情弊,皇帝为日后保全计,先要自己坦诚过失了?想了一下,向上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办差之际,只知循例循法。未有别情上达圣躬。”
这样的说话就有点意气味道了,皇帝当然听得出来,脸色也立刻阴沉了下来,“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
柏葰吓了一跳。从咸丰元年以来,皇帝大力增加和英夷的联系,火炮、武器、弹药,几乎全数将本国所用之物废弃,改用英人火炮,他是正牌子管着兵部的,也曾经到各地走过几遭,英人的火炮威力之大,效用之精,让他也觉得大开眼界,每发一炮,虽也有烟气障目,然而参详到原先本国使用的火炮,却要清减得多了,更不用提射程之远,更加不是大清所产的火炮可以比拟的。
天津海防前线事关京畿国本之地,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在他和奕参加完英人火炮在大沽口安放调式之后,给皇帝上的折子中,也说,‘海防之地,固若金汤,京畿重地,稳如泰山’。
这一次皇帝亲赴天津,要实地视察海防前线,他也是要随扈的,谁知道从京中到行宫,第一天面君,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从旁边看过去,只见奕满脸都是不屈之色,生怕他说出什么顶撞的话来,激怒了皇帝,获罪匪浅。想到这里,他膝行了几步,向上碰头:“皇上,奴才有话说。”
“你说。”
“喳。奴才以为,六王爷年来为与英夷接洽之事前后奔走,为皇上推行新政,主持总署衙门之事殚精竭虑,可称朝臣表率;这一次皇上亲临海防,六王爷更加是提前准备,功劳卓著,虽是在言语之中略有不敬之意,请皇上念在他年少气盛,宽宥则个吧?”
皇帝本是随口一问,不想奕如此多心,正如柏葰所说,奕年少气盛,说话之间经常有失节之举,自己一贯优容,想不到发展到今天,居然有当面顶撞君上之言了?他有意重重责罚,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必,一来柏葰的话非是无理;二来,这样的事情如果弄得太大,人人都以为自己寡恩刻薄,反倒都以为奕受了太大的委屈;第三,总署衙门本来就是大为清流不耻,若是有人假借奕被重谴之际从旁兴风作浪,对总署衙门没有什么好处;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一点,自己有意容得奕这般不讲礼法,待到日后,再找机会发作开来,彻底的杀一杀他的骄狂之气
沉默了半晌,皇帝考虑清楚了前因后果,勉强点了点头,“嗯,兵尚的话倒也有点道理。你们……跪安吧,朕有点累了。”
和柏葰不再多说,各怀心事,碰头而出。
到了行宫的外面,奕叫住了转身欲行的柏葰,“涛公,刚才面圣之时,小王言语失礼,天威难测之际,多承涛公从旁缓颊,小王在这里多谢了。”
“不敢,不敢”柏葰赶忙拦住了奕的躬身动作,“王爷,不是奴才大胆进言,实在是王爷功勋,在在民心。只是这于皇上面前,奏答之际,王爷还当谨慎为尚啊。”
奕笑着点点头,“我记下了。不瞒涛公,我这个脾气啊,哎宝佩衡和少荃也曾经多次劝慰,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柏葰苦笑起来,“王爷,皇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这等时候也就罢了,若是日后发作,只恐……总之,请王爷多多保重吧。”
奕不当回事的拱拱手,“多承涛公教益。”他说,“哦,我今天在行宫居住之地请了总署衙门和随扈的王公大臣,涛公若能拨冗,也请过府一叙吧?”
“好,我晚上一定过府叨扰。”当下二人拱手作别。
到了晚上,柏葰应约到访,奕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宝鋆、李鸿章、文祥、唐文治等总署衙门的官员、直督纳尔经额和随同他到行宫陛见的天津知府胡林翼等人,另外还有几个陪客,分别是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怡亲王载垣和肃顺。
奕今天面君时言语失节,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苦劝良久,在他不过是清风过耳,从来不肯往心里去,别人纵然有心多劝,上下尊卑有别,一些言辞激烈的话也不好出口,只能是暗中为他发愁:现在皇上重用他,还不算是什么,日后一旦发作起来,就是泼天的大祸可怎么得了啊?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年齿,应该怡亲王载垣居首,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几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挑选,由于是府中家宴,自然少谈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
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真正是一等一的大,由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他是怡贤亲王允祥一支,是世宗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府中有的是。这话在那些奕听来还不觉得什么,唐文治、汪康余、董恂等人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这等事肃顺是插不上话的,抓住一个空隙,在一边忽然说道:“听说,曾国藩服阕起复,皇上命他到行宫陛见了,可是真的吗?”
贸贸然的一句话,把众人的精神都收拢过来,奕掰着手指头算算日子,“可不是吗?已经快三年了呢”
咸丰元年的十月间,曾国藩以老母在家乡病重,倚闾盼儿为由,向皇上请假,回乡探母,皇帝准予所请,并且说,回乡之后,一待太夫人病体康复,就着曾国藩奉母北返,入朝视事之外,更可以在京中伺候母亲,即使老人病情再有反复,也可以在京中找人调治——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曾国藩回到湖南老家,本意是待母亲病体略见好转,即行北上,江氏老夫人看见儿子回来,心情舒爽,病体也大见好转,不想多用了几块油腻之物,停滞之下,再度发病,这一次发病可就再也起不来了秋温转成伤寒,一命呜呼
曾国藩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开始操办母亲的后事——本省的总督,居于湖北武昌府的总督府,临近的广西省、贵州省,云南省从总督以下,纷纷送来挽联,幛子,以示哀婉、垂悼之意。身后哀荣,极是可观。曾国藩身为长子,一边操持家事,一边起草报母丁忧折,请求在籍守制三年。
皇帝无可奈何,曾国藩荣升户部尚书,朝中一品大员,照例是可以夺情的,不过一来现在天下承平,更无战事,没有夺情之基;二来,就是自己下旨,他也一定不肯奉旨依从。
自从圣祖朝的李光地为同乡彭鹏上折子攻得体无完肤,几乎身败名裂之后,清流中人视‘贪位忘亲’为第一大忌,可以肯定的是,曾国藩也一定以礼法相抗,与其弄得人言籍籍,不如顺势俯准所请。
就这样,曾国藩在湘潭老家守孝三年——说是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到了咸丰四年的正月月底,曾国藩就已经服满了。把家中的事情料理清楚,这才携妻子再度北上。
今天突然听肃顺说起来,众人倒是同时心中一动,曾国藩自新皇登基以来,隆宠无双,两年之间越次拔升,朝臣之中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当年若不是为了谢恩折一场风波,只怕他现在早已经入阁拜相了这一次起复,想来昂然而入军机,也是指故之间尔。
奕若有所思的望向在一边坐着的李鸿章,“少荃兄,曾涤生是你的老师,近年来和他可有书信来往啊?”
“有的。”李鸿章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师太夫人故去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请假到湖南吊丧,不过老师热孝之中给我来了一封信,内中说总署新建,百事繁重,这一次,就不必到省了。”他说,“于是,我也只好在府中遥寄一瓣心香,为太夫人守弟子之孝。”
“曾涤生不愧是皇上赏识的重臣,只是于国事、家事之间这份丝毫不苟的性子,就可见一斑啊。”
于是,话题从曾国藩身上引申开来,众人不再拘泥于风月闲谈,转而论起朝政要闻,柏葰说,“上一年中到天津外海观炮,老夫是不懂得这其中奥义的,只是看英夷火炮打得又远,声音又大……”
一句话出口,引来众人轻笑连连,柏葰继续说道,“后来还是由朋霞大人为我解说一二,方才通晓其中。”
柏葰口中的‘朋霞’就是当年任职大沽炮台管带的滑褚琇,奕身为专使到天津外海与英人接洽的时候,奉旨视察过大沽炮台,虽然火炮陈旧,不过这非是滑某之罪,不但如此,奕认为他在管带任上任劳任怨,训练士卒得法,回京之后在皇上面前大大的保举了他一番,后来改任参将。
滑褚琇究竟是身份低微,还轮不到他跟随总督大人到行宫来,不过平日里他和胡林翼很是交好,听柏葰提及老友,胡林翼心中一动,在旁边说道,“是啊,正如涛公所言,滑朋霞虽是行伍出身,又识不得多少字,不过却也很有上进心,只看当年奉妻为师的一段轶事,也可见其人颜色哩。”
载垣对这等风闻轶事最感兴趣,听胡林翼说滑褚琇奉妻为师,大感好奇,忍不住追问道,“什么奉妻为师?可是拜自己的太太做老师吗?”
胡林翼嘻嘻一笑,“正是如此。”
“那,润之兄可要好好的讲一讲了。我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
“好吧。”胡林翼看看众人都是一派兴致盎然,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滑褚琇字朋霞,祖上是山东菏泽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移居湖南,就在永顺府治下的桑植县落下脚来。
桑植县内赌风极盛,滑褚琇年轻的时候,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亲戚批颊痛斥。滑褚琇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远走同省的零陵,投奔他一个姨丈,叫李秉衡的,任零陵县县令。
李秉衡也知道这个外甥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滑褚琇就是这样在他姨丈那里吃碗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也吃不饱。滑褚琇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
滑褚琇自觉无趣,只好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简直像个要饭的,李秉衡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到了道光二十六年,湖南人雷再浩组成棒棒会,一举起事,闹得很大,零陵县距离乱匪起事的新宁县很近,眼看着兵锋扫过,玉石俱焚,李秉衡又害怕又无奈,召集县内士绅商议,决定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招募了几百人,却少了一个领头的,李秉衡想出了一个办法。
李秉衡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爱异常。李秉衡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县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县城,击退乱民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这个奖赏,重于千金,但却没有谁敢学自荐的毛遂,都说:‘这分艳福,只有让滑大哥去享。’
于是,滑褚琇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带着这三百人饱餐一顿,出城埋伏,到了夜晚三更时分,一声呼啸,奇袭敌营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李老爷调派守军民伕,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喊助威。
雷再浩等人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这一来,零陵县城自然得保,这还不算,雷再浩的乱民在归途中遇到新宁知府王振中和江忠源带领的民团的掩杀,落得大败亏输,为日后江忠源使反间计埋下了伏笔。
谁知道危情过去之后,李秉衡居然有了悔婚之意——他实在看不起这个粗鲁不文的外甥,还是太太出面为其说话,又有百姓士绅,甚至王振中、江忠源等人在一边鼓噪,这才无可奈何的将爱女下嫁,成就了一段姻缘。而且保举他做了直隶省青县的县令。
李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滑褚琇不大识字,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滑大人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其为能员。
到后来,有个天津籍的御史刘毓楠,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声,上了奏折,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直隶天津知府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县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便改为调派天津镇总兵属下的大沽炮台管带。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滑褚琇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象蒙童那样,从认字号开始读书。
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来,老师往往大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滑褚琇爱妻如宝,倒也甘之如饴。
听胡林翼说到这里,众人失声大笑,“果然有趣”
载垣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胡林翼轻笑了几声,“这不过是外间传闻,不足为实。滑朋霞惧内是不错,不过是另延名士为师,不是太太的学生。”他说,“我和滑褚琇公务往来甚多,也曾经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胡林翼举了实例:“书法倒也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肉,比之长茂德的一味粗豪,犹胜一筹。”
“还有件事,真可以看出滑朋霞的性情。”胡林翼又说:“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劾落职,回天津静海县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滑朋霞通殷勤。诸位猜他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鋆答说。
“不然。”纳尔经额难得的插话说:“贻以千金。”
“是的。”胡林翼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奕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爱。”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