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戒烟之法
奕是昨天晚上才接到京中发来的公文,也没有和李鸿章等人会商过,闻言想了想,陪着笑说道,“臣弟以为,我天朝与英人早在先皇之日就有过协约,道光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所签订之《五口通商附粘善后条款》中有载:‘设将来大皇帝有新恩施于各国,亦应准英人一体均沾,以示平允’之语,所以……”
说到一半,奕突然想起来昨天在杨村驻防兵营之中,皇帝所说的话,‘要把在战场上失去的东西,从谈判桌上拿回来’圣谕煌煌在耳,自己却说应该准许英人所请……这不是求南反北,于皇上的圣意背道而驰了吗?
皇帝把奕变颜变色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心念一转,就通晓其中缘故,忍不住笑了几声,“老六啊,这等于夷人所交往之事,你还不是很懂啊”
奕向前一滑,跪倒在轩中,“是,臣弟糊涂,请皇上教诲。”
“有些话啊,朕要是不为尔等详加解说的话,可能会有人认为朕是在故作大言。“皇帝笑呵呵的翘起了二郎腿,“就拿昨天朕说的话来说吧,可能你们都会觉得奇怪,先皇如此天纵之君,尚且为《江宁条约》一事痛彻心扉,朕又何德何能,敢于与英人做这样一番口舌之争呢?这里面有个缘故。英国人的算盘打得很精明,在我天朝与之展开大肆贸易的同时,仍旧得陇望蜀,贪心不足这一次文翰公使递交的公文,说起来不值一提,不过是看《中美五口贸易章程》中的章程有可供利用之处,便想从中渔利,再分上一杯羹。不过嘛,英国人犯了两个很大的错误。”
皇帝清朗的语音缓缓道来,竟是抽丝剥茧,处处将英夷之心证到了实处奕、贾祯等人暗自思忖,都觉得皇上所言,在在成理,不由得心中赞叹。只是不知道这话中所说的‘两处错误’是何指呢?
只听他继续说道,“第一,英国人援引美例,要求做修约之事,却不想想,即使要援引成例,也要在有成例可以援引的情况下才是。美夷修约之举还要等到咸丰六年方可进行,此时英人提出‘援例”从道理上就站不住脚”
奕眼前一亮,大声说道:“臣弟明白了天下至大至强,总不过一个‘理’字,英人此番在理法上站不住脚,其他所言,也皆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
贾祯也兴奋起来,碰了个头说道:“皇上所言,一针见血,想来日后便是有英夷进京,只要我等用这番言语答对,彼邦自当在含羞带愧之下,婉然南返了。”
“不,贾祯这话说错了。朕虽然知道英人此番要求无理,却也不会就这样容许其人离去。正好相反,留着这些英国人,朕还有大用呢。”
这样突然而作的偏锋文章,令得众人心下发愣,奕不自觉的一抬头,“皇上这话,请恕臣弟不知其详。”
皇帝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反问他,“老六,你在总署衙门有年,在此等与夷人接洽之事上,多有实际经验。你倒是说给朕和列为臣工听听,在你看来,英人所提的七条修约条件中,可有哪一条是英人必欲所求,又有哪一条是可以缓办的呢?”
奕迟疑了一会儿,展开手中的公文,把英人所提的条件认真的审视了一番,“皇上,请恕臣弟愚昧……”
“不要急,多想想朕当年说过的话?”
看着皇上脸上和煦的笑容和鼓励的眼神,奕没来由的心中一热,又想起当年兄弟两个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的情景。那时候兄友弟恭,何等恰然?四哥非常聪明,背书背得非常好,自己则笨得多,有时候为师傅逼得急了,总是向四哥投以求助的一瞥,但是平日里很愿意哄着自己玩儿的四哥却从来不肯于略加指点,只是用这等同样的眼神和笑容给自己鼓劲
他猛的摇摇头,把这旧日情怀抛开,精神又注意到了公文上。说来也怪,只是这一转念间,难的不觉得难,容易的觉得更容易。渐渐的有了一点头绪。因为给他记起当年皇上于英人性情之辩说过的一番话:‘……英夷虽不经教化,不同王道,凡事但以彼方利益为攸归”既然英人贪图利益,那么这几款之中,哪一项又是可以为其攫取最大利益的呢?
眼中看,心中想,大约的有了一点眉目,却还不敢肯定,奕略有彷徨的说道:“臣弟以为,英人此来当是以第二款‘确定鸦片为合法贸易’和第三款‘进出口货物不得征收内地通过税’为必欲所求之项。不知道皇上您说呢?”
皇帝给奕这般孩子般的说话逗得扑哧一笑:“还有一问呢?哪一项是可以缓办的呢?”
听皇上不做置评,奕知道,自己猜对了。年轻人心中骄傲,思路也更加清晰起来:“臣弟以为,此项当为第六款‘订定华工出洋办法’和第七款‘新订条约应依英文本解释’为主。”
“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可见你做事用心,更且学会动脑子了。”
贾祯等人在一边跪着,听这君臣二人几番问答,都是各自心中欣喜:恭亲王年少有为,正在越来越成为宗室中人在朝堂上的中坚;而皇上这番循循善诱,更加令人心怀激荡可见小民所言,兄弟同心,其力断金,诚不我欺也。
经过这一番折冲,奕也厘清了头绪,不过有一件事是他不明白的,皇上如此纠结于英人心中所想,到底是何用意呢?
皇帝慢吞吞的说道:“这一次的修约会商啊,英国人一心渴求的,我们就不给他;他们本无意视为首要之务的,我们偏要拿来与之做认真商讨。以求能够双方达成协议,让彼此都能够满意。”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英国人自诩聪明,又仗着当年一场冲突,略有胜迹,便如此骄狂不恭,殊不知,全然自蹈虎尾”
众人看皇帝神情愉悦,自然赔笑几声,只是心头都有一个疑惑:刚才他说,英人所犯更新。错误有二,却只说了一条,不知道这第二条是为何指?
皇帝看出来了,接着给众人分解道,“你们知道吗?当年耆英与英酋会商于江宁、广东,所签署《江宁条约》与《五口通商章程》之条约文本,底稿全数以英文书写,后来还是黄恩彤、咸龄等翻译、润色,使之符合中华文牍格式,却不想其中有一节,是可以为我天朝换来特大利益的漏洞之处”
他一伸手,把总署衙门连夜送抵天津的公文取了过来,“朕给你们念一念吧。‘以本公使奉敕简任全权公使大臣,……本公使恭奉谕旨,应即提论:本年闰七月初六日为‘万年和约’议定扣计十二年期满。按照‘善后约’第八条所载:凡有新恩施及各国者,英人亦一体同邀之词。自可援佛兰西、亚美利加二国条款,向贵国确要以前所定和约,重行订酌会议也。亦应提论质诸贵大臣,以历年前任各公使,屡有不平之件剖达,迄今积有多件,均未清理。所剖列之事,皆按诸成约,分所应得,无不相符。兹为胪述其最要者数款,惟先详解明晰,不致贵大臣误会。本国历年搁置而不强索和约所应得之事者,非因力薄无能致令遵办。只因本国素行宽容,深顾保全两国永久和好,不愿别有措置,致乖厚谊。早望贵国推知敦尚,然恐未能及此也’。”
放下奏折,皇帝望着几个人一笑,“都听明白了吗?这其中有‘万年合约’一语既然是全然从英文底稿翻译而来,其中文字自然由通晓汉文之英人从旁审阅完毕,皆以为符合文中所记,方可登录成文。而现在,英人提出要修改,便等于自承所谓的‘万年合约’已经作废,到那时,不但英人此番到来必然铩羽而归,就是香港,嘿”
赛尚阿重重的碰了个响头,声音无比庄重的说道:“先皇在日,每以割让香港为第一大忧烦圣心之事。今日奴才听皇上一语,以为不但英人必将羞愧而去,甚至可收回香港?想来先皇在天之灵,也当为绪统有人而含笑天上皇上实不愧我天朝古往今来第一圣君”
有他这样的一番吹捧说话,众人自然是谀词如潮,捧得年轻的皇帝一片飘飘然。不过他很知道,纵然自己可以抓住英人在这一次因为骄狂和大意的文字中出现的漏洞略加指责,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打消英国人荒唐的念头,想收回香港,却还是不现实的。所以,听完赛尚阿的话,也只是轻笑几声,心中全然不曾当真的。
奕也认为赛尚阿的话听起来好听,却都是穿井得人之论,印不到实处,“皇上,臣弟以为,此次与英人会商之事,正巧在我天朝第一条铁路修建在即,这等重大时刻,是不是不宜与英人有过多凿枘之交呢?”
皇帝不以为然的点点头,“铁路是铁路,修约是修约。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他想了想,觉得这样的话未必能够使众人信服,便又说道,“有些和英人之间的事情啊,是你们想不到的。英人朝廷有一项与我天朝很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是不会去过问商户之间的往来的。例如鸦片之物,商人从印度贩卖鸦片到我国,英国政府是不管的,他们注重的,只是英国商人在外国的所有利益,一旦这份利益受到侵犯,就会想一切办法予以挽回。”
这番话说得很不清楚,皇帝也觉得无奈,英国实行的是自由的贸易政策,政府和西偐所云的‘最好的政府就是最不管事的政府’略有相侔之处,只是这样的话自己要怎么和众人解释呢?只得用一点他们能够听的懂的文字和他们解释了。
“刚才老六的话说得很对,英人这一次来提请修约,其目的就在于要通过修约,使鸦片一物的销售合法化,写进两国重新修订的合约之中。而这,是朕断不能容忍的。所以,老六,等到英人前来会商之际,你回复他们,我天朝可以允许其提出的第一、第四、第五、第六条,其他的,全数驳回。特别是鸦片合法化……”
奕以为他说完了,正要碰头领旨,他又开口说道,“鸦片一物,祸害我国人深矣。英人更是从中攫取大量黄金白银,想来贸然让其停止销售,断然不能,既然从英国人那里做不通,也只好从我国人身上下文章了。军机处?”
“奴才在。”
“回京之后……,不,就在天津,明发一道诏旨,在十八行省之内大范围的戒烟,有敢于聚众吸食者,朝廷员弁一律就地免职,永不叙用;乡民百姓有吸食者,交当地府道审理清楚,依法论处。总之一句话,首先要在我天朝的土地上再也见不到鸦片烟馆。”
说着话,他的脸色愈加阴沉,用手一指在外面垂手肃立的载垣、肃顺几个,“朕知道,京中也有很多宗室子弟,每天无所事事,只知道在吞云吐雾中消磨有涯,对这些人,不要有丝毫手软,朕不管他们怎么做,总之要让他们抓住这个机会,戒掉大烟瘾,有偷偷吸食的,全数交宗人府发落。”
贾祯很是瞧不起那些吸食大烟成瘾的,听皇帝有意下旨戒烟,心中欢喜,第一个大声应道:“皇上忧民之伤,更且体察入微。臣下去之后,自当将这番圣意秉笔直录,晓谕全国。”
“还有,朕虽然不能答应与英人做修约之举,但是却也不代表不能和他们做贸易上的交流。老六,你告诉英人,今年天朝和英人进行的铁路合作断不能停,不但不能停,在这一次铁路工程完工之后,我天朝境内将会大力兴建铁路,届时,不但是和英国,法、美等国,但有科学、技术等物有我所需者,天朝都会敞开怀抱,允许夷人在我国畅通往来,以增友好交流。”
“喳。”
皇帝一转脸,“哦,曾国藩来了?来,进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