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姐儿风情
皇帝刚刚换过衣服:玫瑰紫黄缎的猞猴皮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的巴图鲁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纺绸腰带,带子上拴着两个明黄缎的绣花荷包,头上缎帽、脚下缎靴,帽结子是一块红宝石。看上去一派儒雅风流。
肃顺笑嘻嘻地把皇帝打量了一番,立刻就发现有一处地方露了马脚,便跪下来说:“奴才斗胆,跟万岁爷讨赏,求万岁爷把腰上的那对荷包,赏了给奴才吧?”
皇帝低头看看,立刻会意,一面捞起嵌肩下幅,一面问道:“给你你敢用?”
“这个荷包儿,谁也不敢用万岁爷赏了这对荷包,奴才给请回家去,在正厅上高高供着,教奴才家里的人,早晚一炷香,叩祝万岁爷长生不老,做万年太平天子。”
皇帝笑着骂道:“狗奴才,有便宜就捡。”说着依旧捞起嵌肩下幅,摘下了这个大犯忌讳的荷包,“赏了给你吧?”
肃顺喜孜孜的叩头领赏,替皇帝换了对蓝缎平金的荷包,重新装扮利落,他又说,“主子,奴才想请皇上的旨意……”
“是什么事?”皇帝心不在焉的面对着大幅的穿衣镜,打量着自己,口中问道。
“今天当值的是僧王,奴才想……?”
“哦?是了,此事不要告诉他,就带着几个侍卫,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皇上这样一句话,肃顺就算是‘口衔天宪’了,想及当年他带着文庆几个出外到琉璃厂的一段故事,完全放下心来,“容奴才准备车驾。”
君臣两个带着几个贴身的侍卫,登车而行,出了黄家花园,顺着宽敞的街道缓缓前行,“到南市去转转。”
肃顺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到天津来,不过天津的南市号称‘三不管’,他却是知道的,那里最是五行八作混杂之地,其间的地痞流氓出入者甚众,一旦有个闪失,自己可怎么担得起啊?“主子,南市那等地方,岂是主子万千尊贵之身所能踏足的?还是不要去了吧?”
“怕什么?”皇帝呲牙一乐,“南市自古就是流民聚居之所,朕去看看,不也是可以借此通晓民情的吗?不要多说,快快上路。”
肃顺不敢多说,只得吩咐内务府的差役架着马车,一路奔向南市方向。皇帝坐在车中,撩起车帘向外张望,天津号称九河下梢,水路沟渠纵横遍布,靠近街边的一条墙子河河水一清如洗,河边栽种的杨柳桃杏争相吐蕊,路边的风景着实不恶。其时正是初春季节,柳絮纷飞,堆积路旁,便如同刚刚下过一场雪般的雪白一片。
一路走来,时间很快,马车停稳:“主子,前面就是南市了。”
皇帝从车上下来,举目望去,好一片热闹的景象路上满都是如织的行人,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倒像是赶什么庙市一般,抬头看去,路两旁各家店铺的幌子、招牌随风舞动,只从招牌的名字上,就很可以分辨出内中玄妙:‘秋香苑、四季春、红如意’这些是ji馆;‘大利、常发、九合’这些是赌场;‘太白居、神仙醉、君又来’这些是酒坊;‘茶香满庭、陆羽驻、金叶浮’这些是茶寮。
耳中听着嘈杂的津味儿口音,年轻的皇帝举步向前,肃顺领着人在后面紧紧跟随,“主子……”
“别这样叫我,换个叫法吧。嗯,叫我甘四爷好了。”
顺唯唯应承着,“四爷,您这是要带奴才们去哪儿啊?”
甘子义也没有什么很明确的目标,闻言停了一下,“你身上带着银子了吗?”
“奴才带了,不过不多。”
“有多少?”
“一百五十两。”
这点钱想浪掷缠头不能说不够,不过还是少了点,“这么少?”皇帝想了想,三不管是天津下九流之地,这里的女子也不知道身子干净不干净?还是打消了借着这一次微行之机眠花宿柳的念头,“算了,今天我们转一转,看看哪里好,明天再来。”
肃顺察言观色的本领高人一等,知道这位主子年少风流,在自己府中临幸尤佳氏之后,更是激起了寡人有疾,寡人的**,这一次到天津来,后宫嫔妃一概不带,不用问,定然是憋得狠了。他想了想,在一边答说,“主子也要是有兴致的话,奴才倒知道一个好地方。”
“哦?在哪里?是什么地方?”
肃顺神秘兮兮的笑了一下,“地方叫田园;人嘛,容奴才卖个关子,主子爷一到,就知道了。”
甘子义立刻知道,这是一种‘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荡轻子花上絮’的风流勾当了,当即笑道:“你到天津没有多久,这样的事情倒模得纯熟了?”
肃顺知道,皇帝虽然天性风流,不过这等结伴作狎邪游的事情,却还是第一次。而且身为一朝君王,内心总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他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皇上心里有些活动,但现在身边带着这许多的侍卫,日后人多嘴杂,难免走露风声,传扬出去,于圣名有玷。
这样一想,肃顺另有了计较,暂时不谈,心里决定,今天晚上总要想办法安排妥当,让皇上能够得偿风味想了想,他说:“皇上,出来很久了,不如就此回去吧。”
肃顺不提这件事也就罢了,一朝提起,皇帝更加动了春心,满大街的热闹景致在他看来更觉得厌烦,当下颔首,转身向来路而去。
驾着马车回到黄家花园,已经到了下午的申时,六福伺候着皇上草草用过晚膳,这边,肃顺带人亲自准备了官轿,抬着皇上到了他口中的‘田园’。
田园距离海河不远,是一处相当偏僻的所在,不过曲径通幽,别有佳趣。敲打过门环,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京片子。肃顺叫她‘三姨’。
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皇帝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姨”肃顺为‘本家’做着介绍:“这位是甘四爷,贵客登门,好好伺候着,格外招呼”
叫三姨的妇人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安排甘子义落座,才向他寒暄几句,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的假身分:甘四爷是从京中到天津来做生意的富商。肃顺是他府里的管家,取了个谐音,自称姓苏。
命丫鬟摆上果盘献过茶,三姨向里喊道,“丫头,来见见甘四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甘子义一见,双眼便是一亮,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丫头,仔细打量。
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有点像兰妃叶赫那拉氏,不过比她要温婉得多。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三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甘四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四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甘子义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唇边。
甘子义春心大动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名叫紫云。”
“哪两个字?”
“紫气东来的紫,云天之福的云。”
“好文雅的谈吐”甘子义又问:“紫云,你跟谁读的书?”
“读什么书啊,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甘子义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肃顺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老爷,奴才先告辞了。”
“慢慢,慢慢”甘子义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肃顺看皇上双目放光,可见心中满意之极,更加不肯叨扰他的好事,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奴才再来。”
“紫云你看,他在生你的气呢。”
听这一说,肃顺便站住了脚,紫云上来拉住他说,“苏老爷,可曾听见甘四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肃顺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紫云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甘子义,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甘子义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肃顺,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肃顺还不曾开口,紫云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甘子义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皇上”肃顺把声音压到最低,笑问道:“奴才看,主子今天想回去也不行了。”
“怎么呢?”
“主子爷不看见紫云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上一夜。”
“哪一句话?”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主子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甘子义倒有些踌躇了。宫外闲游偶尔为之倒也无妨,圣驾在外过夜,给人知道了,怕不是劝谏一番那么简单的呢
肃顺看出来了:“奴才看,不如这样,奴才带陆公公回转园子,只说皇上早早休息了,”肃顺为他策划,“明天一早,奴才早早来接,到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左右又没有主子娘娘随驾,外人又如何能够知道?”
甘子义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不过,明天早上你可得早点回来。”
“主子爷放心,这是多大的事情?奴才万不敢耽误的。”
甘子义猛的闪过一个念头,有心想问一问他:‘紫云姑娘不会不干净吧?’又觉得肃顺办差,一贯得力,这等最重要的细节之处,他必然不会放过,当下也就闭口不言了。
话刚说完,三姨已经带着一个丫鬟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肃顺便问:“紫云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紫云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甘子义口中,特别香甜,便是连天家供奉,也全都比了下去。
吃罢点心再喝酒。紫云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甘子义握着,静静地听肃顺说话。
看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府有客招待,又约定明天早上亲自来接,这才原地请了个安,转身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