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一卷 第133节兹事体大

作者 : 嵩山坳

第133节兹事体大

几个人乘轿回到府衙,兹事体大,大家不敢稍离,跟着抚台大人进到公堂之中,正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牵着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女女圭女圭走了出来,看见杨文定回来,那个女女圭女圭挣月兑后生的牵领,摇摇摆摆的快步跑了过来:“爹,您回来了?”

众人都识得,这是杨文定的三子和小女,今年只有八岁,依依客座之间,最是可人,也最为老父疼爱,只是今天心中有事,胡乱的拍拍女儿的头:“去,和哥哥去玩儿吧?不要淘气啊。”

儿给哥哥带了出去,经过这一番折冲,杨文定坐定,一面吩咐听差,火速到钱塘县衙去把此案的卷宗提来,一面让人给几位大人奉上茶水,又把府衙中的清客严先生请到正堂说话。

几个人分别落座,浙省臬司名叫祈宿藻,是祈隽藻的弟弟,不过和哥哥比较,祈宿藻不论学识还是见解,都是等而下之,道光十二年的进士到今天只能做到一省臬司,说起来,还是仗着其兄在朝中的威势所得。

在来的路上听同行的王有龄说了几句,祈宿藻心中惶恐,臬司主管一省刑名司法,出了这样涉及洋人的大纰漏,纵然可以以‘殴斗细故’为由上章推月兑责任,但是案中涉及洋人,他不闻不问,一个‘任内颟顸,料事不明’的罪名却是跑不掉的。

看同僚都在沉默,他不能不说话了:“远公,卑职职分所在,不能为大人分忧,请大人责问。”

“现在不是责问的时候,”杨文定是满脸不耐烦的神色,“还是想想怎么样把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方为正办。”说着话,他回头望向王有龄,“雪轩老弟,你看呢?”

王有龄执掌宁绍道,和省内往来频密的各国商人都稍有接触,本来此事是和他无关的,只是要借助他在这方面的长才,所以才把他也约请到了堂中。

王有龄琢磨了一会儿:“远公,此事前情不明,卑职也不敢多有悬揣,还是等卷宗调来,看过之后,才好有……”

正在说话,堂下跑上一个人来:“大人,从钱塘县调来的卷宗到了。”

“拿上来”

看过案情的卷宗,大家才算做到心中有数,各自开动脑筋,朝着如何将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大局上想去了。

“我看啊,此事只能从那些聚众殴斗的刁民上做文章。”祈宿藻说,“将这些人全数提到臬司衙门,先重重地责打一番,然后再请大人上书朝廷,将那个糊涂断案的赵燕荪撤职查办,为美夷出气,方可收效。”

王有龄心中不齿,从卷中可以看得出来,赵燕荪不通洋务,不过断案之间有理有法,也算得上是读书人的本色。祈宿藻为一己之利,逢迎洋人,只怕此例一开,日后在这省内,地方官遇到此类案子再也不敢秉公而段,一概媚软,凭空助长夷人嚣张之气,将来遗憾无穷啊。

不过话却不能硬着来说,只得旁敲侧击的婉转进言:“大人,美夷在城中闹市当街鸣放火器,想来就是在彼邦,这等做法也是法理在所难容的吧?”

杨文定自然知道王有龄的话中是何意,点头赞许,“正是如此。”他说,“赵燕荪处事操切,不过事出有因,也不能全然责怪于他。不过,”他问:“此事总还要有个解决之法啊。”

王有龄说:“卑职倒有个主意,请列为大人看看可行不可行。我看过此案的卷宗,内中说,赵燕荪和美国兵员华尔等人言语不通,全靠肖晓游从旁担任翻译,而这等文字、语言之事,最易因辞害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一边的巡抚大人府中的清客,叫胡来云的,就拊掌而笑:“雪轩公此言大妙以此立言,当可立于不败之地矣。”

杨文定也觉得王有龄所议实在是现今唯一可行之法,“只是,能够说得美夷肯放过此事吗?”

“事在人为,大人不必为此事惶急。”

“哦,还有一节,可要上书朝廷?将始末原原本本上呈?”

“此事,”王有龄嘿的一笑,“就要全仗葵竞先生大笔了。”

杨文定回头望向胡来云,“葵竞先生可有说乎?”

“学生看过此案卷宗。”胡来云是绍兴人,以举人之资在巡抚衙门做了一名清客,专门处理刑名的师爷,这类人律例烂熟,文笔通顺,“总要使皇上知晓此事,又为我省上下处理得当而满意为上。”

“既然如此,就倚靠先生了。”

接下来个人分头做事,先从王有龄的道台衙门找来一个通译,临时担任双方的翻译,又把涉案的所有人全数传至臬司大堂,为了怕引起百姓围观,特别在晚间掌灯之后将华尔几个提到堂上,由祈宿藻当堂审理,杨文定几个在臬司大堂后面的房中小坐。

祈宿藻低头看看几个站立着的美国人,一个个身材高大,黄眉毛,绿眼睛,真不知道是怎生生出来的?端详了一会儿,他说:“下面,可是名唤华尔的美国商人吗?”

临时充当翻译的道台衙门差役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华尔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先生,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中国上海海外有海盗纵横掳掠,文德斯先生雇请他们随船而行,他们是这一次保护文德斯先生从美国到中国一路平安的军人。”

“嗯,既然是军人,粗鲁不文,想也是有的。”祈宿藻打着官腔说道:“不过,在闹市之中,众目睽睽之下,鸣放火器,大干我天朝律法,你等可知道的?”

华尔听完,很觉得奇怪,此案前天就已经是中国的官府中做过审理,怎么还要再问一遍呢?他有点狐疑的问翻译:“堂上的这位中国大人是谁啊?”

翻译给他解释了几句,祈宿藻一拍醒木:“堂上不要做无谓之言,尔等是在串供吗?”

在堂后品全~文}字O茗坐等的王有龄几乎笑出声来,赶忙假咳了几声,遮掩过去。

翻译说;“不,回大人的话,小人万万不敢与美夷有串供之言,只是华尔先生以为此案已经审明问清,不明白为何要再过一堂,小人为他解释几句。”

“嗯。那你告诉他。本官掌管一省刑名,昨日见钱塘县发来的公文,其中含糊莫名之处甚多,本官执掌司法,职责所在,不能不将案情重启,再行问过。”

华尔疑惑的瞅瞅一旁站立的肖晓游,含含糊糊的点头答应:“是,我们明白了。”

“本官看这卷宗上面说,虽然尔等身犯我大清律法,不过碍于你等是外国人,又是初到我国,这一次与城中百姓为细故殴斗,也算是彼此皆有过失,故而从轻处罚,命你等在管驿之中等待上海的公文到来,然后递解出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肖晓游就惊恐的大叫起来:“大人,不是这样的。”

“大胆”祈宿藻佯装大怒,用力一拍醒木:“这臬司大堂岂容你咆哮?来人,”他想命差役掌嘴,不过肖晓游有秀才功名,在未曾以公文知会江苏学政革除他的功名之前,照例是不能动用刑具的,所以话到嘴边又变了:“来人,将他拖在一旁”

处置完肖晓游,他又问一旁听审的赵燕荪:“贵县,本官堂上所念,可是贵县当日所判?”

赵燕荪赶忙点头:“大人所念,正是卑职当日堂上宣读的处置。”

听完翻译的话,华尔呆了一下,立刻哇啦哇啦的说了起来,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看他神情激动,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言:“大人,华尔先生说,当日肖先生对他们说,他们身犯中国律法,本该从重处置,不过念在他们是外国人,故而从轻发落,在县衙监狱之中关押七日,待到公文下发,即刻递解出省。”

祈宿藻望望赵燕荪,很是奇怪的神色问道:“贵县,何以处置之道与断案之言有如此出入?”

“卑职也不知道。”做戏做全套,赵燕荪也是一头雾水状:“啊。卑职明白了,定然是肖晓游翻译之时出了大大的纰漏。肖晓游,你在将本官于美夷处置之时的决定胡乱翻译,乱将良善入罪,若是引发两国邦交不睦,也皆是你一人而起,你说该当何罪?”

肖晓游心中委屈,自己虽然在其中有恶意,不过也是照实转述,其中并无虚妄,怎么现在居然要怪罪在自己头上了?

他只顾自己思考,堂上问的话全然没有听见,这更加给了祈宿藻和赵燕荪以口实:“本官知道了,定然是你和夷人有私怨,故而借此事挟机报复,可是的?”

肖晓游没有听清楚,这一会儿的峰回路转弄得他的头都有点大了,居然愣愣的问了一句:“大人您说什么?”

“好刁钻”祈宿藻这一次倒是真的动怒了,“你就真当本官处置不来你吗?不要说你只是一介秀才,就是举人功名又当如何?本官这就具折呈报,革了你的功名,看你还敢在堂上嚣张不嚣张?”

赵燕荪一皱眉,祈宿藻纠结于蝇营狗苟的细节,可见其人不但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就是这养气的功夫,也是很不到家,“大人,案情已明,还是拣着紧要之事做吧?”

“哦宿藻是给人提了醒的神色,脸色一正,对那个翻译说:“你告诉华尔先生等人,本官和钱塘县令为小人所误,至有今日误会,今天在这臬司大堂,将其事处理清楚,自当还他们一个公正,你问问他们,还有什么委屈,尽可以在这堂上向本官提出,若是没有的话,就让他们具结成文,日后再也不许提起。”

听翻译说完,华尔回头和自己的十几个同伴商议了几句,说道:“多谢中国大人能够如此开明的处理此事,我等并无旁的委屈,不过,今天之后,可还要我们再在监狱中关押吗?”

“案情已明,当然不能再将你等收押。今夜过后,你等就和省内往来之各国商人一般无二,大可以行走于闹市之中。”

“多谢大人,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我等使用的火枪,本是从国内携带来的防身之物,还请中国大人开恩赐还。”

“这个嘛?”祈宿藻想了想,“赐还你等并无不可,不过却不能在这里,要等到你等离省之前,方可交还,也免得再为了细故,闹出当初荒唐之举。”

这一次华尔没有再说旁的,向翻译点点头,表示同意。

将此事料理清楚,杨文定派人到城中雷府,将翁同龢再次请到自己府中,设家宴款待,这一次再也没有了当日在朱家时的盛气凌人,倒显得很有点谦卑似的。他知道翁同龢性喜金石字画之物,特别拿出自己珍藏已久的‘意园三友’相赠。

意园三友是指宋版的《礼记》,苏黄合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都可称是至珍至贵之物,平日为杨文定视作拱璧,轻易不肯示人,想不到为了这一次的案子,居然拱手相送了。

翁同龢也是心中喜爱,不过这等夺人所好之事如何能做?而且,日后给别人知道了,问一句:以白衣之身得浙抚如此馈遗,所为何故?追究起来就是极大的麻烦。当下摇头摆手一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敢领受,终于还是让杨文定收了回去。

杨文定不再勉强,一再向翁同龢言谢,并说,这番援手之德,日后定当图报,他说:“此番省内出了这样的荒唐之事,若不是翁世兄提点,老夫还将如坠五里云雾,盛情可感,多多谢过了。”

翁同龢自然谦谢几句,然后问道:“远公,这一次的事情,是否要上奏朝廷?”

“……老夫也有些拿不准主意,”这也正是杨文定把翁同龢请到府中的本意,他终究是在皇上身边呆得久了的,主子的脾气秉性,好恶决断,都要从他口中得知,所以他问道:“不知道世兄可有以教我?”

翁同龢思忖半晌,没有说话。皇上英察有余而忠厚不足,一恨身边近人勾结外官;二恨臣下蒙蔽视听,使下情不得上闻。一旦发现,处置起来丝毫不肯手软,几年来的朝章故事,早已经铭刻心板,他说:“照学生来看,事情既然出了,若意图遮盖下去反倒容易害事。将来皇上知晓此事,诘问起来,老大人如何作答?”

“翁世兄说的是。既然如此,老夫明日拜折明发,将此事始末如实奏报。”

翁同龢点点头,“皇上最恨臣下欺罔君上,老大人既然要奏报,不如就将此事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学生此番到浙省,本是为府中私事,这一节,就请……”

杨文定楞了一下,立刻深深点头,“老夫明白的,翁世兄放心,世兄此番抵浙之事,自当一个字也不会在折子中提及。”

翁同龢轻笑几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远公,学生妻妹府中尚有事要学生料理,就此拜别。”

杨文定送了几步,客人一再挽留,他这才在二堂阶上哈一哈腰,头也不回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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