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宠信一时
中国方面的态度如此强硬是英国人没有想到的,虽然在第一天的谈判中双方就为鸦片进口一事当场翻脸,伯明翰等人也拂袖而去,但是在伯明翰、文翰等人想来,中国人色厉内荏是久为彼邦所知的,这一次如此强硬,也不过是惯用伎俩,只要在未来的谈判中语出威胁,自然就可以收到效果。
谁知道中国人如同吃了秤砣一般的铁下心来,论及旁的,还犹有可说,只要说到鸦片进口,恭亲王立刻面目转冷,语出惊人:“专使先生,我方的条件很简单,其他的都可以经由两国相交正常途径加以商讨,只有鸦片,完全不在这一次会商所能够参详的议题之内。专使先生还是免开尊口吧。”就这样当场将伯明翰的未出之言全数封了回去。
伯明翰又惊又怒,两国交往,虽是各为其主,却也是君子之争,口出恶言不但不允许,更加是从来以绅士自居的英国人本心所不愿的,只是中国人如此油盐不进,几时是个了局?
第一天的会面中,他曾经以‘两国日后大有纷争’为要挟之语,当年这等语句一出,中国大宪无不颜色变更,每每收奇兵之效,但这一次中国人的态度很强硬,连续多次由对方的总理大臣言说,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后退半步。可称是强硬到了极点。
伯明翰身为外相的特使,当然没有权利决定两国之间是否开仗,甚至是当年的第一次远涉重洋而来,也不过是在议会之中获得微弱多数票的通过。
中英两国国体完全不同,在中国,一切用兵调度,皆由皇帝一言而决,而在自己的祖国,却要有着重重窒碍,伯明翰想,就是真的再度派兵前来,也不会是一年两年之中能够达成愿望的,更不用说中国方面态度鲜明,近年来又与英国、法国、美国有着多方的联系,千丝万缕纠结不清之下,一旦动用武力,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再有一个更加主要的原因是,数年来,英国商人在中国大发其财,当年中国大批购进英国生产的火炮,又与英国达成铁路铺设、机车购买、装备、钢铁厂营建等大单合作协议,再不复道光中叶,只有鸦片商人独占其利的景况——所以有大批为鸦片商人在议院中的代言人,如文翰、首任港督璞鼎查等——大声疾呼,造成了远师攻坚的事实。
而现在,即使鸦片商人不满,有议员在议会代言,那些其他商人的代表,为各自利益着想,又如何肯允准政府派兵前来,破坏这样一片广大的市场——便是自己,难道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伯明翰端起已经有点放凉的咖啡,浅浅啜了一口,心中暗自想着:鸦片为英国国府所能够带来的利益仍然是英国与中国各项商贸往来之中所占比例最大的一项,不论怎么说也是不肯轻易放过的。在明天的会商之中,还是要认真与中方磋商,只求能够将中方的态度扭转过来。若是能够达到目的的话,就是其他方面多多放宽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
哎可惜的是,和中国方面达成的电报系统建造事宜仍然还在未定之数,往来本土的信息要远途赶赴香港,通过设置在那里的台站转发英国,这往来之间,靡费良久,要是在北京就能够发送电报的话,该有多么方便?一念至此,伯明翰无奈的苦笑起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思路还局限在如此得失之间,要是真有一天,两国开动战争机器的话,还提什么电报吗?
左右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伯明翰懒得多费脑子,用过晚餐,倒头大睡。
到了第二天,和文翰、哈士明、麦华陀等人准备再赴总署衙门与奕等会商,不想总署衙门派来英国股的总署章京唐文治,和一个同文馆的实习生员叫锦宁的——担任临时的翻译——到公使馆送来公文,文中称,今天上午的会商因故暂时休止,下午是否重启,等待中方的通知。
哈士明和来送公文的唐文治很熟悉,把他送到大门口,问了几句:“唐先生,可知道为了何事暂停会商吗?”
唐文治嘿嘿一笑,“不必惶急,等到下午,或者明天重启会谈的时候就知道了。”
京中旗下有个人,名叫载彩,得着风就是雨,平日最喜生事,宗室中一向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开设烟馆,招揽生意,无所不为,这一次皇上旨意明发天下,京中是天朝首都,首善之区,更加的为海内瞩目,一些烟馆大都为了避风头而临时关张,载彩也是一样,只在自己的府中另外设了烟盘,招待一些多年来常走动的熟客,上门享受一番。
除了烟馆之外,载彩还开设有赌坊,近几天出了一档事:他为讨赌债,打死了一个以赌倾家的旗下世家子,暴尸城下,无人过问。
有个御史名叫刘恩溥,直隶吴桥人,官居浙江道御史,专好找旗人的麻烦,奏谏措词有东方朔之风。为这件事专门上疏,内中说载彩:“‘托体天家,势焰熏灼,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此死者,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合无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扬。’”词意若嘲若讽,以扬为抑,刻薄到家。
皇帝命新任九门提督西淩阿派人彻查,一查之下才知道,载彩除了聚赌之外,还有在府中开设烟馆的劣行,当下将载彩传到步军统领衙门,问清审明,关押起来,准备奏明皇上之后,即刻交宗人府治罪。
到园子中递过牌子,皇帝传见,听西淩阿把情况说明,最后他说:“这样的案子,按律例,是要交由宗人府论处的。”
皇帝冷笑了几声,“上月初,朕在天津的时候就已经有上谕明发,天下十八行省之中都要限期停止烟馆营业,却不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府中私设烟馆,以飨烟客”他把西淩阿的折子放在一边,继续说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人了?”
“皇上息怒,奴才管着九城兵马司,城中有这等置煌煌上谕于不顾的刁奴,奴才还一点也不知道,难辞其咎之处,请皇上责罚。”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他们躲在府里吸鸦片,你又不能挨家挨户的登门搜检,算了。”皇帝摆摆手说:“此事朕自有决断,你先下去吧。”
到了第二天叫起,皇帝把这件事又拿了出来,“像载彩之类的下溅奴才,不过是仗着自己身为武皇帝血胤一脉,才敢于如此顶风作案,这样的人,万不能容。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将载彩交刑部审明定谳,也不必等到秋后,直接绑缚菜市口开刀也让那些以为禁烟不过是一阵风头,风头过后,弛禁照常的人看看,载彩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奕虽然年轻,却是军机首辅,一来知道皇帝于禁烟之事的决心甚大;二来他自身并无鸦片烟瘾;第三,他知道,皇上这样做,也是在向正在京中会商的英国人展示一番天朝的立场,有此三层意义在其中,故而奕大声答应着,领班碰头而出。
这一次临时停止和伯明翰等人上午的会商,一来是为了这件事的后续奏报而来;二来是为了把几天来和英人会商的结果上呈,所以除了军机处的几个人之外,在京中办差的总署衙门各位官员也一体陛见来了。
总署衙门的几个人在一边跪着,听军机处和皇上说了几件事,然后把话题转到了载彩的案子,刑部援引‘抗旨’律,拟了斩立决的罪名,皇帝点点头:“军机处等一会儿下去之后,明发一道旨意,告诉各省督抚,凡是再有敢于如此不拿朝廷谕旨当回事的,都照载彩例办理,刑部那边也不用等到秋后,狠下一点杀手,总要让那些眼睛里只盯着银子的混账知道王法如炉才是正办。”
“喳。臣等记下了。下去之后,定将皇上这番雷霆至意晓谕天下各省。”
“嗯,”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道,“和英国人会商的情形如何了?”
“是。伯明翰一行人的态度有所缓解,该特使说,只要中方能够答应鸦片贸易,则于其他各项合作之举,英方愿意提供一切中方希望得到的条件。”
“不用理他们。”皇帝是那种斩钉截铁的神色,“老六,朕再叮嘱你一句,鸦片禁运之事是我天朝最后一条底线,就是为此与英人一战,朕也在所不惜,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游移之见啊。”
“是。臣弟明白的。鸦片害我国人可谓深矣。自先皇当年就早有上谕,皇上今日上承先皇遗志,臣弟同为皇考血胤,又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说话间,皇帝的脸色转冷,看着下跪的众人说,“朕知道,英人惯用银钱开路,当年林则徐初到广州的时候,鸦片商人义律便早已行之,不过林则徐为人忠直,不肯为英人赂遗之物所动。”
能够到湛福堂中面君的,都可称得上是朝臣中顶尖的人才,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通晓皇上话中所指,果然,只听他又说:“朕希望你们能够效法林则徐当年心中肺肠,一心为公。若是给朕知道你们中有人敢于为英人所图谋的鸦片交易张目的话,多年来的君臣情谊,怕也就全数要付诸流水了”
“皇上天语教诲,臣等自当谨从,以一体大公之心,奉行君父。”
军机处的人退出去,皇帝摆手让奕等人站了起来,自己也离座而起,在湛福堂中徘徊了几步:“老六,你刚才说,英国人的态度转为缓和了吗?”
“是。英人在连续三天的会商中始终咆哮不已,臣弟秉持皇上教诲,与之口舌争辩,英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婉转砌词相求,言中还是请求我天朝放宽鸦片禁令云云。”
过去有人做一些打油诗,其中也不乏‘等因奉此’之类的字样,这不过是游戏文字。而朝堂奏答,语出‘云云’之言,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觉得好笑的翘起了嘴角,“那么你呢?”
奕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话中的语病,继续碰头答说:“臣弟自然不准。鸦片一物靡费银两之外,更加伤害我天朝百姓肌体,烟民常在云雾缭绕之乡打发时光,正事全然丢在一边,臣弟以为,像这样的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恶物,正该早早禁绝为是。”
“你能够这样想,确实不负朕望。”皇帝没有追问他在君前奏对不当的疏漏,转而点头说道:“只要英国人肯于低头,朕想,天朝也要拿出一些诚意来,英国人除了鸦片交易之外,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吗?”
“是,英国人另外提出的要求是,希望天朝能够允准英人随意通行往来于天朝沿海各省和内地省份。”
“这一条不为非是,朕准了。还有吗?”
“英国人还说,现今两国交往日渐频密,希望能够得天朝允准,并着派有司人员,在英国设立使领场馆,增进两国沟通往来。”
“此事再议吧。派驻外国使领场馆,还是不要这时候就仓促决断,而且,人员的选择是一个很繁琐的事情,等到日后再说。”
答应一声,向上碰头,“臣弟回去之后,会将皇上的这番圣意向英使转述明白。”
“老六,你留下,其他人跪安吧。”把其他人打发出去,皇帝像兄弟两个闲话家常似的对奕说,“老六,朕知道你现在很多公事繁忙,府上往来不断,这是你职分所在,旁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不过,朕最近听人说,你允准府里的下人收取门包了?”
奕额头上的汗水立刻冒了出来,赶忙跪倒碰头:“臣弟糊涂请皇上责罚。”
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是京中公开的秘密。恭王受皇上越次提拔,以皇弟之身当国,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哪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
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后来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皇帝突然问起的,就是这件事。
看弟弟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心中一软,叹了口气说,“老六啊,上一年在热河的时候,朕大肆批驳端华、载垣几个,对他们说过,只要他们行得正,坐得端,清明在躬,有朕在这里,谁又能动得了他们?今天对你,朕还是同样的说话。朕知道你府里花销大,只不过,这个口子一开,将来贻害无穷啊”
他又说,“再说,就是你自问能够行事之间不肯苟且,你府里的那些奴才呢?通同扯纤,得赃累万,给人奏报到御前,朕是管还是不管?”
“是,臣弟明白了,今日回府之后,及当把那些收受门包的奴才找来,重重地责打过后,逐出府去。”
“逐出府去倒不必,不过,这等纳贿之举,还是赶紧停下来。”皇帝想了想,这样断人财路很容易遭致旁人的怨怼,倒是得给他想个旁的法子,“你先下去吧,回头,朕会有旨意给你。”
奕汗流浃背,匍匐在地碰了个响头,跪安出殿而去。
当天下午,就有旨意下发,以恭亲王奕入值以来,勤勉忠直,屡屡建功为名,赏恭亲王双眼花翎,并赏食亲王双俸。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