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酉时,天色依旧明亮,皇帝命人将皇后等人从宫中请到园子里,就在露天之下,摆开宴席,一边喝酒,领受着这秋日的凉爽,一边观看椿寿准备的‘小玩意’。
先是猴戏,锣鼓咚咚,铿锵声中,四只小猴穿着小小的红袄,由人领着,人模人样的到了御案前,躬身跪倒,口中吱吱哇哇的一顿大叫,逗得皇后开怀大笑:“皇上,您看?多好玩儿啊?”
“请皇后娘娘稍等片刻,接下来,还有好的呢。”肃顺在一边伺候着,摆摆手,示意开始。
四个猴儿分作两方,捉对儿厮杀,打一套太祖长拳,引来席间一片喝彩声不绝于耳,只有皇帝,始终只是微笑着,却并不说话,似乎对这个节目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肃顺看出来了,等到皇后放赏,草草的挥手,示意下去,接下来上场的就是者万年要供奉的口技之术,演出之前,照例要到御前碰头行礼,皇帝对这个比前面的猴戏感兴趣的多,先问了问者万年这个奇怪的姓氏的由来,接着问道:“什么叫口技?”
“一闻其声,如见其人。”
“喔,是学人说话?”
“是”者万年答说:“如见其人,如见其情,凡有声音都要学。”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
“圣天子庇护化育,虽下愚之资,亦为有用之才。”
“莫说这些题外之话。”皇帝用不大以为然的语气说道,“你说,你先玩点什么有趣的。”
“草民试写一幅阳春烟是,为皇上下酒。”
明万年磕个头,退入锦幕。此时堂上常下都在侧耳静听,恍惚间,似有若无的马蹄得得之声,然后雀噪莺啭,夹杂着鹧鸪一声声“不如归去”,渐渐百鸟争鸣、马蹄声繁,又有各种叫卖小食的市声,空旷悠远,闭目静听,宛如见一幅艳阳天气的仕女嬉春图。
皇帝的兴致被敲起来,恨不得亦能策马追逐。分享其中的热闹,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不由得连连引觥,饮啖甚健。
慢慢地,由热闹转为清静,马蹄的声音,极其清跪,是敲打在山石路上的光景。蹄声有轻有重,有徐有疾,可以想象得到,随峰回路转而不同。渐渐地起一种大海涛的声音,那是松风,风定才听得出流水潺潺,间以数声鸟叫,别有空旷幽远之致。皇帝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就想起一句唐诗,而且念出声来,“鸟鸣山更幽”。
锦幕中的者万年,听得皇帝念诗,知道已蒙欣赏,好东西还多,可以收住了。于是勒住了马,仿佛在远眺似的,口中也念了两句诗:“行到山尽处,坐看云起时。”然后蹄声又动,渐行渐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妙得很”皇帝转头对肃顺说,“原来文文静静地玩,也有文文静静的味道。”
“也只有万岁爷才识得他的妙处。”肃顺陪笑答说:“奴才觉得还是热闹些的好。”
“那就让他再来个热闹些的”
此时者万年已经肃立在幕外,闻声答应:“草民领旨”说罢回身入幕。静默片刻,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道声:“幸会,幸会”由此展开寒暄,一听就知道是故友重逢。听对方的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老生情意殷殷,拉后生到家喝酒,谈些市井间的趣闻,夹杂着斟酒、上菜,杯盘相触的声音,而后生不胜酒力,舌头有些大了,老者又复极力劝酒,方始尽欢而散。送客出门,客去门闭,后生脚步踉跄的情状,宛然如见。
去不多久,后生终于醉倒在地,鼾声可闻。接着有个路人,高唱着山西梆子,大踏步而来,一下绊倒,栽了个跟斗,一面爬起,一面骂人,骂声未终,忽而惊呼,原来是熟人。“于是扶起后生,埋怨他不该贪杯,扶他回家。
到了一条街,栅栏已闭,于是喊司栅的开栅。这下惊了一条狗,一犬吠影,众犬吠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或吠或哮,无一不真。皇帝听得眉飞色舞,偏着头一面听,一面笑。
群吠声中,有人叱斥,是司栅的来了,钥匙声、碰栅声、道谢声、脚步声,声声分明,走了一会,到家,敲门,开门一问,才知道走错了地方。
那家人是江西人,用皇帝听不惯的乡音,破口大骂,于是狗又叫了。等狗吠渐低,以至于无,终于真的到家,开门的是后生的妻子。
询问缘故,说明究竟,道谢作别。闭门扶后生登床,要茶要水,噜嗦不休。做妻子的十分厌烦地发牢骚,及至取了茶来,后生鼾声如雷,于是妻子又骂。
惊醒了宝宝,解怀喂乳,孺子吮吸。“咂、咂”作声,混和着丈夫的鼾声,妻子打呵欠的声音,不由得就勾起了人的睡意。
不久,金鸡初唱,众鸡相和,也像犬吠那样,啼声远近高下,宏亮尖锐,各各不同,而无不酷肖。等鸡啼稍稀,丈夫又作呓语,不断索茶,妻子被惊醒了,一面唠叨,一面伺候丈夫喝茶,喉间咕咕有声,语声亦渐渐清楚,丈夫的酒醒了。
纷呶喧嚣,正令人听得出神时,轰然一声,众响皆寂。皇帝月兑口而出:“好”听皇上御口称赞,众人哪敢不凑趣?一时间行宫花园中喝彩声连成一片,响得震天一般。
本来者万年供奉的这一番口技之术后面还有精彩的内容,肃顺听过,说的是天明之后,夫妻两个在床头开始调笑,妻子先则厌恶,继而欲拒还迎,然后是低声喘息,腻语叫床,那张床当然也是“咯吱、咯吱”作声,与枕席之间行云雨的声息相和,间以猫儿的叫春,先是一只雄猫,其声亢厉,随后来一只雌猫,叫声柔和,接着又来一只雄猫,两雄相争不下,乱扑乱咬,清清楚楚听得出是在屋顶上打架。
不过这样的内容只是进献皇上还好,席间有皇后等后宫嫔妃,自然不宜进呈,也只得罢了。
口技之后,是丹霞、碧霞姐妹两个的献艺。钢弦早已经是在廊下挂好了一端,只等碰头行礼之后,再把另外一端安装牢固,就可以开始了。肃顺看二女快步走近,弯下腰在皇帝的耳边说道:“皇上,这是山东巡抚椿寿特为主子准备的余兴玩意儿,名为上绳。”
皇帝仔细瞧着,等两女到了近前,盈盈拜倒,口中请安:“小女子丹霞、碧霞,叩见皇上。”
他赋性风流,是皇后知道的,不用说其他,只看他见到两个女孩儿,立刻双目放光,嘴角上扬,皇后就知道,今天晚上怕又要房帏操劳了
皇帝点点头,唇间含着笑意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回万岁爷的话,”姐姐丹霞美目流盼,向上梭巡了一眼,“民女名叫丹霞,这是小妹,名叫碧霞。”
“学艺几年了?”
“小女子姐妹随师父行走江湖,已有十年之久了。”其实是八年,不过上溯回去的话,则是在道光三十年,其时正是新君临朝,即便皇帝口中不说,心中也一定会不痛快——怎么自己践祚之后,还有人将女儿交付江湖中人,做这样的营生呢?所以,椿寿临时交代两个女孩儿,皇上不问便罢,若是问了,就说是十年。
皇帝又问:“你们走钢丝有没有把握?”
这下是姊妹俩同声回答,响亮的一个字:“有”
“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事。下面有网子接着吗?”
“回万岁爷的话,”丹霞说,“平常是用网子的,今天在万岁爷面前,可得献一点真玩意,所以不用网子。”
“算了,算了,还是用网子兜着。”
不用网子兜着,万一摔伤了,不但大煞风景,而且侍寝无人,所以肃顺紧接着说:“这是万岁爷的恩典,格外体恤,你们给万岁爷磕头谢恩吧”
丹霞还有些怏怏然,觉得不能显自己的真本事,做妹妹的心寒胆怯,求之不得,所以不由分说,硬拉着姊姊一起磕了头,然后退向两旁。
一边在拉起网子,垫在钢弦之下的空地上,众人闲谈等候。肃顺在一边伺候着皇上,他的眉眼高低无不注视,他刚才看到,虽然奏答之际都是由姐姐丹霞在说话,但皇上更多的却是留意那个青涩的妹子,找个机会退下来,向椿寿招招手,和后者耳语了几句,椿寿笑容满面的打千而隐。
等张好网子,二女复又出场,走到中间一屈膝,起身后退,互相打了个手势,双双往上一纵,攀住钢丝,一撑一跨,双足已踏上钢丝,两臂张开,风摆荷花似的摇晃了一会,稳住身子,然后由中而分,各走一端。
走到尽头,转身再走,这下是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彼此堵住。皇帝手持酒杯,一眼不眨地注视,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
正当大家屏声息气注视之际,忽然丹霞一个失足从钢线上倒栽了下来,其势甚疾,无不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谁知“哎哟”二字未毕,丹霞已用纤纤双足,倒钩在钢线上。碧霞更不怠慢,举步一跨,越过她姊姊的双足,向另一端轻悄地滑了过去。皇帝不由得喝一声采,肃顺领头附和,赞声不绝。
丹霞还有技可献,只见她侧挂着的身子,如秋千盘荡了起来,越荡越高,蓄足了势,双足一松,整个身子凌空上飞。看那模样,像是脚上吃不住力量,被摔了出去,这一摔不是自上往下落,不是掉在网子上,而是斜着抛出去,摔着青石板上,非受重伤不可。胆小的张口瞪目,一颗心提到喉头,只能作无声的惊呼谁知丹霞双手一伸,恰好抓住钢丝,双足就势一盘,使个乌龙绞柱的招式,在钢丝上拿了个大顶,稳住多时,方始重新起立,斜着一滑,到头翻身而下,与妹妹双双拜倒在阶前。
“好好”皇帝大声叫好:“放赏,重赏”
夜色降临,御驾挪到厅里,御榻坐东向西,西面在演宫中称为过锦的烁州的皮影戏。
宫中的过锦,一切都比眼前所见的来得讲究,可是有一样不如:题材。宫中的过锦,搬演的无非忠孝节义、大罗神仙之类,偶尔一看,感到新奇。看得多了,题材大同小异,不免发腻,所以皇帝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中望着皮影,脑中只想着碧霞的袅娜腰肢,不知一上了牙床,是如何地奇趣横生?
他心生旖念,连皮影戏也不曾留心,随意的放了赏,等到戏完灯明,方始发现左边陪侍着的,正是心中一直想见的碧霞。穿的是一件大红丝夹袄,下面一条绣花白练裙,浓妆艳抹,珠翠满头,一点都看不出跑江湖的风尘之色。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奏禀万岁爷,来了有一会了。”碧霞小声答说,“只为万岁爷正看得出神,不敢惊动。”
“喔,你也看了过锦。”皇帝执着她的手问:“好看不好看?”
碧霞倒真的还是姑娘,奔走风尘,这些玩意不曾看过也听过,并不觉得看不下去,但一问到可就害羞了,满脸飞红地低声答说:“小女子看不懂。”
“你看不懂,你姊姊一定看得懂”说罢,皇帝哈哈大笑。
于是肃顺趋近说道:“万岁爷请移驾,另备得有宵夜的酒。”
“好,好”皇帝随即起身。
碧霞当然陪同一起。由肃顺引路,在前后宫灯照耀之下,一直往里走,走到第三进才是临时的“寝殿”。
这一进房子是五门关,三明两暗,活络隔扇可以通过,皇帝向来的习惯是走到哪里,随处便卧,所以将东西两大间打通,安一张镶牙红的大床,中间摆一张大理石面子的紫檀圆桌,陈设着酒青,椅子只有一张,便是御座。不过这张椅子是所谓“大帝椅”,尺寸特殊,皇帝居中坐下,左右还绰绰有余,正好让碧霞陪坐。
怀拥美眷,酒到杯干,皇帝意兴到了最好的时候。手脚也变得不再老实,扪胸模乳,‘性’致高昂。
肃顺看看差不多了,悄无声息的退到殿外,招呼六福过来,让他随时服侍,这才举步到了外面,月明星稀,凉风袭体,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到得前面,椿寿还在等候消息,肃顺强打精神,笑容满面地道劳,表示这趟皇差办得很好,都是他的功劳。
又说,还没有请旨,不过想来皇上不会在山东久驻,用不到几天就会启驾,请他回家休息,有事明天上午再说。
打发走了椿寿,又料理了一些都得在这晚上安排好的杂务,不觉已到四更,肃顺解衣上床,睡得正沉时,发觉有人在推他,睁开倦涩的双眼,只见残焰犹明,窗无曙色,估量也不过五更时分,便隔着帐子问道:“谁啊?”
“大人,是宫中的王公公。”下人答说:“说是万岁爷宣召,立等见面。”
听这一说,肃顺残余的睡意随即一扫而空,一面急急起身,一面问道:“怎么回事?赶快叫王公公进来”
“碧霞伺候得不中意。”内廷的王公公一面帮着他穿靴着袍,同时陈述所闻所见——
他是四更接的班,其时皇帝的酒已经醒了,索茶、索水果,都是碧霞照应。他因为未奉呼唤,不敢入内,只在窗底下侧耳静听。
先是调笑,碧霞边笑边喘,而且有倒在床上挣扎的声音,他知道,皇帝爱于宠幸之前,和人说说笑笑以增床榻之间的情趣,不用问,这是女孩儿在躲避的声音。不一会声息渐低,而衣衫悉索,隐约可闻,是宽衣解带,携手上床的光景。
王公公心里还想:这下大事完矣,可以打个盹了。闭上眼刚刚有些睡意,只听里面皇帝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把衣服穿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王公公大为惊疑,屏声息气,将耳朵贴在板壁,却以语声低微,莫明究竟,只听出碧霞是深感委屈的声音。“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万岁爷在里面叫了,进去只吩咐宣召大人,催得很急。”
“那么,”肃顺定一定神问道:“碧霞是怎么个样子呢?”
“哭丧着脸,站在旁边。”
“糟了”肃顺顿足,“必是万岁爷还没有出火这会儿哪里找合意的人去?”
说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进房子,先在“寝殿”外面高声自报:“奴才肃顺,奉召见驾。”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是六福应的门。肃顺不暇问话,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没声地掀帷而出,脸色却还平静,肃顺略略放了些心。正待上前说句什么,皇帝先一步挥手:“叫人把她带出去”
六福上前来,引着满面委屈的碧霞姑娘又碰头行了个礼,这才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肃顺站在一边,看皇帝坐在塌边,呼呼的喘粗气,很显然的,一夜之间欲求不满,令到主子非常憋闷难过,又不好细问,先跪了下来:“奴才办事无能,请主子责罚。”
皇帝是很倦怠的神色,不耐烦的摆摆手,“你也下去吧。”
肃顺不敢这时候触他的霉头,心中也大感疑惑,怎么好端端的,居然美梦难谐呢?就此碰头而出,径直来找碧霞,要问个清楚明白。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