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的早上,军机处叫起,载垣捧着黄皮封面的匣子,领先入内,众人鱼贯拜倒,皇帝的脸色很是难看,军机处的众人知道,皇上怕又是一夜没睡!
果然,御座上的天子以手掩口,轻咳了几声,嗓音有些暗哑,“阎敬铭和椿寿的折子,都看到了吧?”
“是,奴才等都看过了。”文祥伏地奏答,“奴才怎么也想不到,我天朝之下,居然有桂良这般丧心病狂,失却人心的奴才。……为我朝列祖列宗计,为天朝社稷绵长计,奴才以为,当即刻将桂良押回京中,交刑部严加审理,将此案办成铁案,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才是的。”
“准了,就依此办理。”皇帝表情阴郁,声调无比平缓的说道,“两江那边,不能无人值守,你们议一议,谁能够担当起肃清邪氛,整饬两江吏治的责任啊?可不要再出现一个像桂良那般的……了。”
“臣等以为,户部尚书,前任揆席大学士……”
“瑞常不行的。他为人性子绵软,到了省内,怕又是会给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更不必提他也未必是那种持身得正的奴才了。”皇帝抢着打断了文祥的话,思考了片刻,忽然扬起头来,“让曾国藩去!”
众人大吃一惊。曾国藩是皇上面前第一重臣,而且入值军机处多年,屡有建言,若说任职两江,未必才略不足以担当方面,但军机大臣派到外省为官,怎么看也是贬谪的象征。是不是曾国藩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要行以这样的手段?
曾国藩也是一愣,若是依他入仕时候的本心所愿,还是任职外方好过做京官,但新君登基以来,于自己放手使用,迭加提拔,君臣二人的感情极好。贸然听皇上有这样的决断,曾国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几年来,自己虽自问并无权臣之心,亦有权臣之实!是不是为了这样的缘故,惹怒了皇帝,要派自己出京去?
心中想着,只听皇帝问道,“曾国藩,你可愿意履任两江?”
“是。臣以精白之心上侍君父,皇上但有差遣,臣又岂敢有半点推搪之意?”
皇帝点点头,“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吧。”接下来他又说,“朕已经着阎敬铭将桂良等一干人犯逐一提回京中,虽然随同折子一起呈上来的有桂良的亲供,但朕看过之后,始终以为过于笼统了。”
“是。”曾国藩是管着刑部的,闻言碰头答说,“臣下去之后,即刻命刑部赵蓉舫等人详加料理,待桂良到京之后,即刻审理,总求水落石出,上疏廑忧。”
“刑部……”皇帝似乎不堪劳累的用手掌托住腮帮,声音怪怪的说道,“刑部所问,终究还是隔了一层。朕想,还是朕亲自鞠问他好了。你们可知道,我朝有这样的祖制吗?”
众人一愣的功夫,平日很少奏言的载垣忽然开口了,“回皇上话,有的。”
“哦?是几时?”
“奴才听人说过,当年是在顺治十四年丁酉,江南科场案,涉嫌士子提解回京,世祖章皇帝,就曾经亲自审问过。”
载垣的话给孙瑞珍也提醒了,“是,怡亲王所说无差,确实有过此事。”他说,“臣还记得,高宗高皇帝的时候,也曾经亲鞫过经略大臣张广泗的。”
皇帝点点头,饶有兴致的一笑,“载垣,这件事你是怎么记得这么纯熟的?”
“回皇上话,奴才哪知道啊?不过奴才最好这种前朝故事,此事,还是拜府中所有的清客之教,方才知道的。可巧,今儿个就用上了。”
皇帝难得的展颜一笑,转而说道,“既然有先朝成例在,此案又非是科场案可比,朕决定,亲审桂良。”
“是。”曾国藩答应着,既然有了先例,且皇帝又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必再有任何的奏谏,但在何处亲鞫,却不能不问一句,“臣请皇上的旨,亲鞫之地请旨定夺,以便伺候。”
“你们以为呢?”皇帝问道,“御门?”
所谓御门,即是皇帝临御乾清门听政,等于是常朝议,大学士、六部九卿皆须列班,也算得上是大典,并不经常举行,而皇帝驻跸在圆明园,御门听政则是在正大光明殿进行。如今皇帝说御门‘亲鞫’犯官,似乎有失体统。
“臣以为,正大光明殿举朝观瞻所系,犯官铁索锒铛,械系上门,似乎不大好看。”
皇帝也醒悟了,不但不好看,而且不方便。从阎敬铭和椿寿的奏折到京,整整一夜没睡,心中恼怒到了极致,这一次突发奇想要亲鞫桂良,一则是要示天下人以朝廷于贪墨情事的重视,希冀今后这类事体能够有所收敛;二来他也真是恨透了桂良!
做官做到桂良这样,与国通戚的大臣,又是宗室亲贵的,本着刑不上大夫的古训,即便到了刑部大堂,照例也是不能动刑的,特别是重刑,更加不能使用——若是这样一来的话,皇帝认为自己心中的这份怒意无处发泄,故而选择了亲鞫——就是要让他尝尝官法如炉的滋味!
只不过,这种想法只能是在自己心中想想,对任何人都不能说的。但要是在正大光明殿前鞠问的话,一旦刑求,桂良鬼哭神嚎,搞得如同明朝的廷杖一般,实在不是什么‘盛德’之事。
皇帝‘哦、哦、’了两声,“那就在西苑,水木明瑟吧。”
水木明瑟在圆明园的后湖,这里最主要的建筑群成为澹泊宁静,俗称叫‘田’字殿,殿阁的西北两面有稻田,是清朝诸帝观稼验农之所,在它的西面是映水蓝轩,乾隆的时候改名叫多稼轩,而在多稼轩的西北,就是水木明瑟。
这里建于雍正五年,当时称作耕织轩水法,以西洋水法引水入室,推动风扇,供皇帝消暑,俗称风扇房。这里知道的人不是很多,但如果说起和它毗邻而建的,号称是皇家北四阁之一的文源阁,很多人就知道了——这里是存放乾隆《四库全书》第三部的所在。
皇帝开了金口,订下亲鞫的地点之后,随即说道,“此事,曾国藩,你赴任之前,着刑部将例有规程,具折奏来。”
“是。”曾国藩不是刑名专才,不过是奉旨管部而已,他性格沉稳,而又有自知之明,于不通的事情,更多的还是请教方家,故而答应一声,并不多言,准备下去之后,传刑部堂官到军机处来,详细问过之后,确定下办事的规程,再行奏闻。
“曾国藩留下,其他的,都跪安吧。”这一天的叫起草草结束了,文祥几个人看出来皇帝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不敢多做饶舌,碰头躬身而出。
皇帝站起身来,向曾国藩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到殿中,随即把六福几个人打发了出去,自己在安乐椅上坐下,双手自如的搭的扶手上,口中问道,“你看过椿寿和阎敬铭的折子了吗?”
“臣已经看过了。”
“朕一夜没睡。”皇帝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恼怒之外,更是不明白,怎么我天朝的官员,从桂良到两江治下各司道官员,怎么就这么安心的拿着朝廷的银子,却连一个屁也不放?难道他们午夜梦回,就没有羞愧吗?曾国藩,朕当年在上书房跟着杜师傅等人念书的时候,顽皮成性,学业也没有什么成就。朕知道,你是理学大家,能不能给朕解说一二?”
曾国藩呆呆的抬起头来,正对上皇帝一夜不曾安枕,熬得通红的眸子,老人眼前一酸,泪水涌了上来,“皇上?您身担四海之重,践祚十年来宵衣旰食,为天下臣民吃尽了苦,受够了累!老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皇上,您可要保重龙体,不要为桂良之流伤神啊!”
“回答朕的话!”皇帝既不感触,也不动容,只是轻飘飘的说道,“嗯?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用袍袖的一角擦擦泪水,“是。”他说,“一言以蔽之,不过是贪欲横行而已。桂良等身在两江,无异于省内第一权臣,左右尽皆是阿谀奉承之辈,久而久之,惯养出骄矜之气,再加以铁路大工,动用国帑何止千万,彼等人若是能够常感皇上心怀天下、顾念百姓的圣意也还罢了;一旦失却了这份心思,……自然便如鱼得水,不可收拾了。”
皇帝勉强点点头,对他说道,“事到如今,朕也不必瞒你了。当初阎敬铭和朕奏报之时,朕心中真真正正是存着万一之想,若是阎敬铭错了呢?不提桂良如你、阎敬铭等人这般的清廉如水,即便是他少贪几文,朕本来也想含糊放过,今后再也不提,也就罢了。直到直隶骆秉章所奏拟的条陈上来,朕才知道,原来差额如此巨大!嘿!居然有一半以上,是落入了经手官员的个人宦囊之中!朕就是现在下旨,将两江官场全数撤换,家产尽皆抄没,又有何用?”
曾国藩劝无可劝,只得跪在地上,听皇帝似在诉苦,又似是在痛骂一般的说话。他精研理学,对药理也略知一二,他知道,皇帝最恨臣下贪墨,十载之下,但凡遇到这样的事情,前者如赵双山、长宏,后来如崇实、陈士枚、吴衍等流,都是气得皇上五内如焚,颜色大变。
而这一次,桂良所犯着实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大案,但他的表现却出人意料的平静,这是说不过去的。故而,皇上的心中一定积郁着一团烈火!若是长久的憋下去,一定会闷出异常严重的一场病来,倒不如借言语之间,将其发泄出来。
皇帝自顾自的说道,“当年朕做皇子的时候,看见皇阿玛他老人家为国事忧烦,心中总想着为他老人家排解一二,用尽心思,让他破颜一笑,如今,朕的身边连这样一个人都没有——说起来,朕不及他老人家啊!”
“皇上,您别……您这样,让为臣心中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您要是有火气的话,就对臣发泄,臣……”
“朕不想迁怒于人,这里若说有罪的,首先便是朕。朕是获罪于天,才生下如桂良、椿寿、灵桂、黄宗汉这样无耻之尤的混账!”皇帝的声音徒然拔高,尖利得有如童音,清亮之极,响彻整个慎德堂中!
曾国藩不惊反喜,就怕他不发作,发作出来,有百利而无一害!他长起半截身子,给被皇帝突然而至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的惊羽使了个眼色,阻止了她的举动,随即又俯去,大声说道,“皇上说的极是。桂良、灵桂之流祸国殃民,死不足惜!臣请皇上的旨意,将这几个人交付有司,按照律法,从重治罪!”
“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廷寄阎敬铭,两江任上,不论是谁,也不管涉及到哪一级的官员,只要是曾经伸手接过这等来历不明的银子的,也不必问什么缘由,一概就地免职再说!”皇帝冷笑着说道,“朕就不相信,倒要看看,是他们的手伸得长,还是朝廷的刀快!”
“皇上,两江官场,属员众多,若是尽数更换,臣恐动静太大,惹外间物议啊。”
“这用不到害怕!让阎敬铭晓谕两江百姓,一切事情朝廷自然有所法度,日后逐渐会有人到任上去,处理种种官民事宜。”他一面想,一面说,“曹德政虽然有出首情节,但身犯朝廷律法,也不能不做处置,免去他一切官职,以白身到沙船帮去,掌理帮中事物及海运往来之事。另外,免去胡林翼天津知府,改任江宁藩司。”
“是。”
“还有,都察院山东道御史何桂清,当差以来尽心为国,可称表率,免去山东道御史之职,改任江苏巡抚;翰林院侍读学士郭嵩焘,品学贵重,着升任江苏藩司。”
他说一句,曾国藩碰头答应一声,何桂清和郭嵩焘都算的上是他的熟人,彼此才学、能力熟识于心,今天恰逢机会,心中也很是为这两个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