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过了。”桂良说,“我也听说了,皇上亲自审我,我想,不外乎是想把我唬倒,甚至会用刑。不过,我已经横了心,决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我能够挺住了,我想王爷会替我说话吧?”
玉朗心中一动,恭亲王忧谗畏讥,而且正在病假之中,如何能够为他说话?正要开口时,顺福抢在前面做了答复,“只有您能够挺住,王爷自然会替你说话,不过,你也要为王爷留下说话的余地才是的。”
“那当然,我不能连这一点都不懂。”桂良很郑重的说,“烦请上复王爷,桂良不是随便就能够唬倒的人,我胸中自有丘壑,也有把握,不至于让皇上处我的死。请王爷放心,我一定尽一点报答王爷的心,只求王爷将来在紧要关头替我说一句话。”
顺福立刻追问,“你所谓的紧要关头是什么?要说什么一句话?”
“紧要关头在什么时候,我不会知道,这要请各位在外面打听,反正总在皇上朱喻,或者交代军机处之前,那时请王爷托人替我说一句:桂良在两江总是有过些微苦劳的,道光二十二年的时候,父母下葬,皇上赐祭一坛,请皇上念他父母九泉之下感激皇恩,放他一条活路吧。”
听他说得凄凄惨惨,顺福亦自庄容相对,“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说着便站了起来,预备告辞。桂良也起身,准备相送,这时候,他身边那个叫贵乾的听用和他使了个眼色,口中说道,“我来代送吧?”
“好,贵乾,你好好送送两位大叔。”
一听这话,顺福和玉朗就知道,贵乾有话说,走到廊上问道,“老兄住哪间屋?我到你那里去看看。”
“我和我家老爷住一起。”贵乾答说,“请两位老叔到这里面来坐。”
西面另有一间小屋,里面几张杂木桌,两条板凳,桌上却有一壶茶,五六个粗瓷茶杯,想来是狱卒休憩之地,贵乾引客落座,要斟茶时,玉朗按住了他的手,“不必客气,老兄有话就说吧。”
“是这样的,”贵乾向外看了看,低声说道,“两位老兄看,是不是能走一条路子?我家大人在任上总算薄有积蓄,这一次事发之后,特意命人先一步赶进京来,手中有点银子,若是需用的话,尽可以挪动的。”
这在顺福和玉朗不为意外,桂良宦海多年,人老成精,狡兔三窟的道理总还是懂的,“我听说刑部赵尚书不肯要钱;瑞尚书是不敢要钱,这就不必就碰钉子了。”
“不。”贵乾的声音越发的低了,用手向北一指,“我是说里头。”
“里头?你是说宫里?”
“是啊。”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摇头说道,“这是皇上亲自问,亲自定罪,谁也说不上话,而且让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坏。不行,不行。”说着,他将个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贵乾为他的话神色黯然,但顺福却另有见解,“也不见得说不上话,”他说,“反正哪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
一听这话,玉朗无从置喙,因为他不知道皇上身边左右有谁是能够进言的,但也不敢说一定没有。贵乾病急乱投医,自然很容易将顺福的话听了进去,“大叔,您老有路子?”
“是间接的路子。”顺福神色很从容,“养心殿总管太监六福,知道吧?”
说到这里,顺福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曾国藩的脸色,曾国藩生得算不上俊朗,一张脸略显狭长,三角眼,倒吊眉,这时候双眉深深皱起,更显得容颜苍老,却不就回答顺福的话,而是问了一句,“你家王爷怎么说?”
“我家王爷说,若是能够说得通,自然是极好,只不过,六福为人或许贪财,但这样大的案子,怕是他也轻易不敢措手。”
“就是这话了。”曾国藩说,“皇上亲鞫的案子,外人殊难置一词。六福以内侍进言,一个弄不好,还会有身家之祸。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顺福急着催问,“请大人明示,日后不论有无所成,不但桂大人府上感戴大人提携之恩,就是我家王爷,亦当心有所感。”
曾国藩压低了声音,对顺福说,“你回去上复王爷,只说‘请皇上身边的人进言,不如动之以情’。王爷就明白了。”
顺福喃喃自语的嘀咕了几声,动之以情?难道王爷福晋到宫中去向皇后娘娘求情,仍自是不够吗?抬头想再做请教时,却见曾国藩已经走开了。没奈何,只好回府向王爷回奏了。
奕也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叫动之以情呢?太太去求皇后无果,甚至为皇帝下旨严斥,旁的人还有什么进言之机吗?但他知道,曾国藩是不做虚言的性子,既然说出来了,就一定是有所指,到底是什么呢?
门外脚步声响起,奕抬头看过去,是福晋瓜尔佳氏领着女儿到前屋来了,自从上一次入宫之后,皇帝大发雷霆,但瓜尔佳氏一介女流,私下来说,又是自己的弟妹,做大伯子的,总不好拉下脸来公事公办,只能命奕在府中多多管教,没事的时候,让她少出府门!
为了当日坐下的蠢事,瓜尔佳氏不知道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奕几番劝解,也是无可派遣,只能慨叹是九州铸铁之憾了。
看妻子和女儿进来,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怎么,今天难得出来了?”
“给王爷(给阿玛)请安。”
“来,大妞,到阿玛身边来。”奕让太太坐下,又拉过女儿,“可用过午饭了吗?”
“是,女儿已经用过了。”大格格今年十岁了,生得明媚异常,俊美可人,最得奕夫妇的喜爱,而且似乎是因为当年在宫中教养过很久的缘故,为人聪慧,常常做大人言。“阿玛,额娘的精神总是不好……”大妞小声说道,“女儿想,想请阿玛到皇伯父前请旨,女儿陪额娘出城一趟。”
“去做什么?”
“去城外西山的卧佛寺……为外祖他老人家烧香还愿,请佛祖保佑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好孩子,不枉你外祖疼爱你一场。”奕模着女儿的头发,眼前忽然一亮,“大妞,近日来不曾进宫,可想你皇伯父了吗?”
“不想。”
“怎么呢?原来每次回家,呆不得多久,你就总想进宫去陪伴皇伯父,这一次是怎么了?”
大妞不说话了,但奕猜得出来,定是为了降旨严惩自己和她母亲的事情,孩子又是害怕,又是生气,故而有这样一番奇怪的表情的。
“大妞,,皇伯父子侄众多,却最疼你……,这一次的事情,阿玛想,也实在是你外祖他老人家做错了事情,但若是能够有人在皇上面前剀切陈词,也未必就一顶是救不得。你皇伯父最最疼爱你,所以阿玛想,不如你到宫中去一次,给你皇伯父和皇伯母请安……”奕心中酸楚,让这么小的女儿承担这样大的责任,可真的是难为女儿了。
大妞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那,阿玛,让女儿怎么说啊?”
自从上一次皇后胡乱进言,为皇帝痛斥之后,帝后已经多日不见了,这一次突然派李莲英到谌福堂中来,说是皇后娘娘想请皇上到萃景斋来一次,有话想对皇上说的时候,皇帝楞了一下,“可知道是什么事?”
“奴才不知道,只是……恭亲王府的大格格进宫来,说是给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请安来了。”
“大妞来了?”皇帝眼前浮起一张明媚可爱的小脸儿,多日不见,心中也着实想念这个聪颖的侄女儿,他明知道大妞这一次来,也是为了桂良之事,但又觉得好奇:老六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居然让自己的女儿来求情,倒要听听,孩子能够说出什么话来?
等到了萃景斋的门廊前,皇后由大妞虚扶着,李莲英等宫婢、内侍伴在左右,在殿阁门口碰头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大妞来了?怎么好久都不到宫中来了?朕挺想你的。”
“侄女儿叩见皇上。”大妞恭恭敬敬的碰了几个响头,口中不慌不忙的奏陈,“多蒙皇上垂念,侄女愧不敢当。”
“起来吧,和朕一起进来。皇后也进来吧。”
进到萃景斋中,皇帝升座,六福和惊羽在一边伺候着差事,皇后知道丈夫性喜甜食,刚才听到内侍传旨,就有所准备了,弄了几个梨丝、蜜饯樱桃、龙眼之类的果品放放好,等皇帝来了,正好可以享用。
皇帝拿起金叉子,叉起一片穰荔枝,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你们……也坐啊,大妞,多日不到伯父这里来,怎么倒显得生分了吗?往日你最喜欢和伯父抢着吃的,你忘记了吗?”
“皇伯父宠爱侄女,侄女岂有不知?当年年纪小,不通礼仪,种种非行之事,还请皇伯父不要见怪呢。”
“伯父不怪你的,来,你尝尝这个香瓜,可好吃呢,外面见不到的。”
大妞和皇后互相看了看,都觉得心中高兴: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这时候说话的话,应该不会触怒他吧?皇后给她使了个眼色,努一努嘴,孩子越前一步,跪了下来,“皇伯父,侄女有事回奏。”
“等一等。”皇帝手上不停,金叉子来回动作,各自在朱漆的大果盘中叉起几样,塞进嘴巴,又把康熙五彩官窑的茶盏端起来,向下一送,这才摆手,示意六福把果盘移了下去,“行了,伯父吃饱了,你说吧。”
众人一愣,皇帝从来不曾这样风风火火的用什么的,今天是怎么了?只听大妞跪在地上说,“皇上,侄女今天来,大干朝廷法度,皇伯父若是于侄女有任何处置,侄女都愿意一身领受,和阿玛、额娘没有关系。”
“嗯,有什么你就说什么,清名在躬,朕很能分得清楚的。”皇帝很清楚她要说什么,但也不好阻拦。说起来,这也算是他自己作孽。当年把大妞传入宫中,由自己亲自教养,伯侄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便经常是以大人的眼光来看待孩子,时间久了,也便养成习惯。
“是。”大妞说,“皇上,您对侄女的好,侄女一生也报答不完,只是,侄女想,除却这等天家之情外,侄女的外祖,于侄女亦另有与别不同的疼爱之情。故而,侄女今日冒死陈言,只是想请皇伯父开恩,饶他老人家一条性命——侄女愿意劝外祖他老人家,捐出入仕以来,历年所得,以赎往日罪衍。”
皇帝叹了口气,让她站起来,坐到自己身边,以手抚模着孩子的头,低声问道,“大妞,这番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你阿玛教你的?”
大妞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脾气,这等求情陈言无妨,撒谎却不行。“嗯,有一些是阿玛教的,有一些是侄女自己想说的。”
“大妞,若是旁的事情,伯父一道朱喻,就此罢休也还无妨;这等事关吏治,甚或关系到我天朝福祚绵长的大事体,即便朕心中再有不忍,也不能不断然处置。”他苦笑着说道,“大约你不知道,这数日以来啊,为你外祖求情的人,纷至沓来,只是说,桂良纵然有过,终究罪不至死,更毋须劳动朕躬,临苑亲鞫。”
他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和孩子的眼睛对视着,“很多人,还是和你外祖并无什么交往的外臣,便如同……算了,说了你也未必认识。”他问道,“朕知道你虽然年纪小,却很聪明,你可能为朕解说,这些和你外祖根本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会上条陈来,为其乞命吗?”
“这,”大妞固然聪明,但这样的问题还是太难为一个孩子了,“侄女不知道。”
“那,皇后知道吗?”
皇帝难得到自己的寝宫来,来一次却只是和大妞说话,对自己理也不理,皇后心中正在难过,不料皇帝突然问到,皇后一愣,赶忙摇头,“这,臣妾也不知道。”
“朕来告诉你们吧,你回去之后,也好转告你阿玛。”后一句话,是对着大妞说的,“朕决意要肃清官场上的那些数百年所积存而下的歪风邪气,首先便要从整治贪墨情弊开始。而这样做,自然令得天下各省官员断了财路,这些人心中害怕,便希冀以挽救桂良为契机,使朕的这番大业胎死月复中。”
皇帝好笑的翘起了嘴角,慢悠悠的说道,“所以说,为了天朝江山社稷,为了百姓,朕即便有再多的难处,也要一以贯之的办下去。也好使得那些脑子里,心中只顾念着一己私利的官员,都要把那种通过保桂良而使往日荣光继续保持的心思尽皆打消!能够做,而且愿意做的,天朝放手使用,若是以为登仕之后,再无当年贪墨途径而觉得心中悔恨的,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有手软。朕这样说,大妞,你能够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