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愈加临近,朝中各处都是一派喜庆气氛,皇帝的心情也大为开朗,午膳还是和到皇后并颖慧格格,五阿哥载湀一起用的,席间谈笑连连,彼此都很觉得愉快,刚刚用过午膳,皇帝正想在安乐椅上休息一会儿,六福小心翼翼的走到近前,“主子,内奏事处递折子进来了。”
“怎么这时候?”皇帝张开眼睛,看看萃景斋中百宝阁上放着的西洋自鸣钟,刚过十二点,捏捏鼻梁,强自让自己清醒一点,“拿进来吧。”
奏事处的小太监捧着一摞奏折进到殿中,轻手轻脚的摆在炕上放着的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
身边的人知道他的脾气,旁的事还能有说有笑,谈及政事,便如同这奏折一物,历来悬为历禁,孩子们虽然小,但自从咸丰七年,颖慧公主污了袁甲三的折子,给皇帝狠狠责罚一顿之后,再也不敢碰触,甚至每每看见了,都要远远的避开去,生恐一时马虎,惹怒了父亲。
听着外面颖慧公主哄着弟弟的声音逐渐远去,皇帝翻身坐起,向外间打量一眼,皇后由宫婢伺候着,到园子中的回廊下消食‘遛弯儿’去了。他们夫妻的习惯各有不同,皇后总是喜欢饭后散步,而自己,却总是愿意懒懒的躺倒,最好能够无事,容他闭目小憩片刻,方才最觉快美,而且往往休息一会儿之后,精神越加爽利,一直到夜里,都不会有困倦之意。
眼看着今天的休息又给搅和了,皇帝叹了口气,拿过一本奏折,翻看了起来。这是都察院福建道御史,名叫游百川所上的,《为我皇上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伏乞圣鉴事》。
皇帝想了想,有一点印象了,游百川是山东人,和杜受田的同乡,彼此有一份乡梓之情,故而两家人走得很近。这一份奏折是针对前几天户部尚杜翰所上的,《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并夹片折》一事而来的。
肃顺回京之后不久,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如簧巧舌,说动了皇帝,要把高宗年间修建的万寿山景观,重做修葺整理,算一算,只是这样一场工程下来,就要花出去三百万两银子?新近上任不久的户部尚杜翰大感为难,诚然,阎丹初中堂的话不为无理,皇上这十年来,确实是极少有什么传派差事,但若是此风一起,日后再想煞住车,就真是庶几难矣!到了那一天,只怕上下一心,君臣共治所得的这一点点家底,又要为上位者的一己喜好,折腾光了!
杜翰家学渊源,幼承庭训,先父蒙皇上特恩深重,为人臣、子者不能心中有所见,却只为上人隐讳故而无言,当下上了一份奏折,奏陈的由头是《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并夹片折》,但内中所指,却是防微杜渐之法。
在文中,杜翰认为,皇帝贵为天子,以四海养,修葺园中景致,原也是人臣之道,只不过,他担心的是,内务府有此而起,开始传办差事,种种靡费之举,一定会使内务府的开支,有大量的增加,所以奏请皇上,以裁抑内务府为手段,希望达成节用的目的。
皇帝很重视杜翰的折子,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特意拿了出来,问阎敬铭的意见。
“臣当年任职户部的时候,皇上曾经对臣说过,将来所有缴部款项,除正用所出之外,其余四成,均须专户存储,预备将来办海军之用。此是经国的百年大计,关系异常重要。便如同世宗朝封桩库一事的前例。”
“嗯!”皇帝重重的点点头,前朝旧事他当年在上房读的时候早就熟悉,世宗在位的时候,综核名实,凡是不急之务,一概停罢,除了河防、海塘以外,没有什么‘大工’。积余的款项,交存设在内阁之东的‘封桩库’,末年积蓄到三千多万两银子,仓储粮米,亦可供二十年之用,此所以才有乾隆的盛世。
有了阎敬铭这样一番奏答,君臣几个会商了几句之后,颁布了一道上谕:“户部奏:《部库空虚,应行存储款项,请照初议另款封存》一折,四成洋税银两,前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明,解交部库,另款存储。近因各衙门奏支之款,络绎不绝,正项不敷,随时挪借,殊与初议不符。着该部遵照奏准原案,全数封存。以后各海关报解四成洋税,随到随封,连前所存,一概不准擅动。如库存正项,一时不敷周转,惟八旗兵饷及神机营经费,暨随时紧要军需,准由该部奏明,暂借四成洋税开放;仍俟正项充裕,照数拨还,其余一切放款,概不准奏借此项,致启挪移之渐。另片奏:内府外库,定制攸分,各宜量入为出,不可牵混。又片奏:内府经费,仍照旧添拨各等语。内务府供应内廷一切用项,本有粤海关、天津、长芦应解各款,及庄园头租银,加以户部每年添拨经费,量入为出,何至用款不敷?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于一切应用之需,核实撙节,并严饬各该司员,认真办理,毋得任意开销,致涉浮冒!其各省关例解款项,如逾限不到,或仍前拖欠,即由该大臣等奏明,将该督抚、监督运使等,严予处分,以儆玩泄。至由部奏拨之六十万两,现经户部奏明,仍按年筹拨,是内府用款不至过绌。嗣后不得再向户部借拨,以符定制,将此各谕令知之。”
不过这样的上谕只是针对内务府越加开始抬头的浮冒之风,于皇帝要修建园林景致的正经事,却是毫无裨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没有看出奏折中的言外之意,还是看出来了,有意装糊涂?
有鉴于杜翰的一篇折子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游百川再接再厉,又上了这一篇奏折,文中的内容十分简略:“窃思圆明园为我朝办公之所,原应及时修葺,以壮观瞻,惟目前西事未靖,南北旱潦时闻,似不宜加之兴作;皇上躬行节俭,必不为此不亟之务,为愚民无知,纷纷传说,诚恐有累圣德,为此披沥直陈,不胜冒昧惶悚之至。”
皇帝一个劲的翻白眼儿,游百川的折子太讨厌了!什么叫‘愚民无知,纷纷传说’,都‘传说’什么了?朕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眼见三十而立之年将近,还不是大肆整修,不过是将多年殿阁做一番翻新,居然就来了这么多人上折子?真讨厌!真可恶!
最让人觉得无奈的是,此番修园子,说起来是为使前朝圣主所建园林,为‘雨水侵蚀,华彩不再’,自己身为后人,‘心中不忍’,但实际上,任谁都知道,这只是骗孩子的空话,还不是皇上自己贪图富贵之享,要大肆更张?这在立言之基上,总感觉弱了一点。故而也不得不敷衍清流,有所让步。
皇帝的让步,就是重新自申约束,承认游百川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节俭,为天下先,岂肯再兴土木之工以滋繁费?’只是为了使‘圣主留存,遗念人间’,不得不然,最后自道‘物力艰难,事宜从俭’,所以选择排云殿、佛香阁、转轮藏、慈福楼、宝云阁、罗汉堂等处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过于华靡。其余概毋庸兴修,以昭节省。’
写完看看,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贰千年以下,正安偏安贰佰余帝,做皇帝做到自己这个份上的,真叫窝囊!
门口有人声传来,依稀分辨是肃顺给皇后请安的说话,“……奴才肃顺……请安。”
“起来吧。”听答话,却不似是皇后,倒像是兰妃的语调,他觉得有点好奇,放下折本,转身到了外面。果然,除了肃顺、皇后、五阿哥载湀、颖慧公主之外,兰妃叶赫那拉氏也带着六阿哥载渢,一起到了萃景斋。
看见皇帝出来,肃顺再一次跪了下去,“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皇帝摆手让他起来,转而笑着看向自己的后、妃,“你今儿个怎么得闲,到这里来了?”
叶赫那拉氏幽怨的白了丈夫一眼,无声的撇撇嘴,“怎么,您不到奴才房中去,人家自己来和姐姐说说话也不成吗?”
皇帝略有些尴尬,叶赫那拉氏在后宫的后妃中,虽算不得背榜,但临幸的次数也实在是很少,更兼以天气越来越热,这等男女欢好之事,更是久矣不曾有之。有心调笑几句,当着外臣,有些话总是不好出口,他摆了摆手,“载渢,到阿玛这里来?”
载渢和载湀同岁,但生日要小一点,蹒跚着小脚,摇摇摆摆的到了父亲近前,扬起脸蛋儿笑了一下,“阿……玛。”
“乖,”他蹲子,扬手模模孩子剃得牛山濯濯的额头,“唔,皇子的脑袋,满圆的呢!”
皇后和兰妃不顾仪体的格格轻笑,憨憨的载湀、载渢兄弟两个也傻笑了起来,“去吧,和你母妃还有母后在一块,六福?”他向后面吩咐,“今儿个晚上,着御膳房在萃景斋伺候,朕和皇后还有兰主儿一起用膳。”
“喳!”
皇帝这才转身,“肃顺,”他问道,“你这会儿来见朕,可是有事?”
“是。奴才这一次求见主子,是为李光昭之事,请皇上的示下。”
“哦,你和他见过了?”
“是。已经见过了。”
“以你所见,李光昭自陈报效之言,可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奴才愚钝,总觉得李光昭所言,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但若是说其中一定有什么弊情,奴才也说不上来。”
“你能够听出他言辞恍惚,有不达之隐,就已经比明善之流的狗才强上很多啦!”他说道:“那李光昭于朝廷可有所求?为何?”
顺顾不得多想李光昭到底有什么问题,先把他所求的三件事逐一说了,最后说道,“奴才想,颁发关防,攸关政体,实不可行,但报效木材,准其报明地方官,点清根数,请督抚给照,免税放行,奴才想,当为可行之计。”
皇帝忽然心生厌烦,实不愿再听他多说什么有关李光昭的事情,“朕告诉你吧,李光昭实在是一个游迹四方的骗子,此次以报效朝廷为名,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一则以过关免税的虚头,行以走私之实;第二,他打着的主意是要在日后洋木运抵天津之后,仗着此事全然由他一己经手,漫天要价!”
“可笑明善之流,蠢笨有如猪狗!给人家玩弄于鼓掌之上——朝廷就是养着这样一群废物,凡事还都要朕自己处断!”他摆了摆手,“你下去之后,即刻知会九门提督和刑部衙门,将这个李光昭抓起来再说!”
肃顺目瞪口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也不敢多问,慌乱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跑。
等他回到内务府朝房,已经满身大汗,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排闼而入,迭声问道,“那个李光昭呢?走了吗?”
“我让文锡送他回去了。怎么,大人找他有事?”
“他……是骗子!咱们几乎都上了他的大当了!”
明善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只以为以肃顺的帝眷,进宫请旨,定会顺遂人意,到时候从内务府开出公事,着李光昭南下办差,木植运抵津门,派员点收之后,用于大工,省却朝廷大大的一笔支出,岂不是上可以邀君父之心,下可以获取同僚的敬重?
谁料肃顺一进门,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仿钧瓷的盖碗茶盏砰然落地,摔得粉碎,说话都不利落了,“怎么……会……事?雨亭兄,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皇上口谕!让火速派人缉拿李光昭到案!他和咱们几个人说的,都是空话,全数是为他……,”他懊恼的挥一挥手,自觉入仕办差以来,只以这一档事情做得最窝囊透顶;“你也不必多问了,总之,姓李的说话,十句中信不得半句。”
“雨亭兄,您要救我一救啊!……这?”明善哭丧着脸,眼看着要给肃顺跪下来,“此事发开来,我可真不得了了,将来毒药、绳子,不知道死在哪一个上头。”
肃顺看他贪生怕死的样子,又是恼怒,又觉得可笑,“现在甭和我说这些,你赶紧到九门提督衙门报案,让他们派人和你一起到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去拿人,我可告诉你,拿得到李光昭,我在皇上面前总还能给你说几句好话,要是拿不到人,你就自己找地方上吊去吧!”
“哎,哎!”明善答应一声,转身向外,正好文锡一步跨了进来,笑着给他行礼,“大人,这是到哪儿去?”
明善一肚皮火气,扬手给了文锡一个耳光,“狗奴才,你办的好差事!”
文锡给他打得一个趔趄,手捂着嘴巴呆呆的问了一句,“明大爷,您……干嘛打我?”
“少废话!我问你,李光昭现在在哪里?”
“我送他到北城草帽胡同……,本来还想和他喝两盅,可听他说,保不齐宫中还有事情找我,容等晚来,再到他客房中……”
肃顺灵动无比,一听就知道糟糕了,“坏了,李光昭觉察出什么了。他可能要跑!”
“大人,可不能让他跑了啊,他跑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呸!”肃顺啐了他一口,“你少把我牵扯进来,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明善大惊,这时候肃顺要撤身的话,自己和内务府一众官员,便连一个能够为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大人,您……您不能啊?”
肃顺也顾不得和他多说,瞪起三角眼,冷冷的撇着嘴角,“少废话!能不能救回你一条小命,就看你能不能抓到李光昭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只要能够将正犯捕获归案,你们的事情嘛,总还有缓颊;若是不能,本官也就爱莫能助了。”
“啊,是,是。大人说的是,把这个李光昭逮到才是正经事。”明善招呼文锡和成麟几个,又带上几个内务府的司员,一溜烟的冲出了朝房。心中一个劲的祈求上天,这一次到了客房,顺顺利利的将李光昭捕获,官司了结,自己若是能够躲过这一劫,接下来就上表请辞差事,这份活儿,可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等他们到了李光昭居住的客房,听掌柜的说,一个时辰之前,李先生出店而去,据说是拜访几个朋友。命人打开他的房门看看,入店时所携带的衣物、箱笼都摆放在墙角,那副样子,倒似乎真的是出门办事,等到晚来还会回房休息似的。
明善难得的明白了一次,命人打开箱笼,认真翻找,只是一些随身穿用的衣服,银钱细软全无踪影,“好个王八蛋!居然用金蝉月兑壳之计。”明善恨恨的骂着,回身吩咐,“到门口去看看,富廉来了没有?”
文锡出去,外面人喊马嘶,一片喧阗,一乘蓝呢子官轿停稳,正是富廉到了,“给提督大人请安。”文锡赶忙迎过去,先一步跪倒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内务府的人来我衙门,说是皇上传下口谕,要捉拿犯徒李光昭,可是真的?”
文锡心中恼怒,暗骂富廉不会说人话,还有人敢假传圣旨吗?只是此刻不能得罪他,陪着笑答说,“大人,请和小的进去,您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之后,北京城中缇骑四出,顺着九门分别冲了出去,弄得过惯了安稳日子的百姓交头接耳,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变故。
第148节
虽然连着两天的时间,连同九门提督府,带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四处寻访,侦骑顺四面八方的官道追出去二百里之远,终于还是没有寻获李光昭,他像蒸发了一般,踪迹不显。
李光昭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已经贻笑大方,只不过议论不一,有的说,皇帝到底年轻,似此破绽百出,形同儿戏的报销,居然也会相信?有的则责备军机大臣,象这样的案子,竟任令其演变至今,几乎引起涉外纠纷,不知衮衮诸公,所司何事?
皇帝也很有些失悔,李光昭不过一介草芥之民,却没有想到,内务府诸人畏惧天威,生恐为办砸了差事招至重谴,故而拼了命的想捉住李光昭,将往来所有罪责,都一股脑的推到他身上,以求自保。他叹了口气,今儿个已经是六月初八,明天就是自己寿诞的正日子了,偏偏赶上这时候,闹出了这样一本戏码?
考虑了片刻,皇帝低头看看下面跪着的军机处几个人,“李光昭,还是没有下落吗?”
“奴才惶恐。”载垣碰头答说,“李光昭为人甚是狡猾,自知难以躲过皇上如炬法眼,早早隐匿其综,奴才想,如今该犯早已经逸出罗网之外了。不过,奴才已经以公事知会沿途各省,一经缉拿,即刻解送到京,届时将其明正典刑,以为天下人效尤。”
“内务府的这些狗才啊,哈!”皇帝负气的哼了一声,“都是一群糊涂虫!居然什么事都要朕来耳提面命?载垣,你份责是管着这些奴才的,让他们以后做事多多上心,别听见什么好话,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是,奴才今后一定详加料理,认真管束,再不敢以卑微之事,上贻君忧。”
文祥觉得这时候不宜为李光昭一个人搅了万寿节庆的欢喜氛围,在一边插话道,“皇上,明天就是皇上大喜的日子,更是万千臣民大庆的日子,请皇上稍息雷霆,圣心垂念万民,又何必为李光昭一介刁民动了肝火?想来他身在天朝之内,还能够长翅膀飞出国门不成?”
“罢了,”皇帝从善如流的点点头,“不必为李光昭搅了朕的心思。等一会儿还要到廓然大公赐宴、赏戏,还是说正经事吧。”迟疑了片刻,他说道,“肃顺这几年来,在山西那边的差事做得不错,朕想,以一介旗下的奴才,又不曾读过多少,能够在两年之内,使晋省民情大治,屡立功勋,也算是不容易了,嗯?”
“是,”载垣第一个碰头答说,“奴才不敢欺瞒圣主,肃顺与奴才交从甚密,出京任职外省这数年中,每年回京述职,奴才都要到他府上去,向他聊致祝贺之意。肃顺对奴才说,他所能有些微功劳,都是上蒙皇上指点,下靠臣僚用命所得,他自己嘛,未敢居功。”
“话是这样说,但朕总觉得,就让他这样留在山西,有些屈枉。更兼以内务府也早到了该整治一番的时候,你们说说,是不是应该将他内调入京,专司其事啊?”
皇帝的语调是在问讯,但内在的涵义却是所有人都听得出来的,文祥虽然和肃顺当年有过很大的一场不睦,也知道若论起革弊的勇气,旗人中还真是很难有出于其右的,当下跪在一边,沉默不语。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皇帝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当即决定,“山西那边的事情嘛,着内阁学士,赏戴二品顶戴张集馨去。还有,此事暂时不必落于笔端,朕亲自和他说。”
皇帝没有旁的吩咐,载垣第一个碰头跪安,缓步退了出去。
六月初八是暖寿的日子,先在廓然大公的正殿双鹤斋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正大光明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双鹤斋。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也觉得很无奈,但这都是朝堂仪注,更是他大喜的日子,即便再有不顺,亦要咬牙坚持。就这时,皇后身边的李莲英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命人伺候着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起驾到了慎德堂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一律大妆。几个阿哥和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纷纷迎了上来跪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
等皇后回到廓然大公殿后的戏园,皇帝紧接着也驾到了,进过果盒,随即传旨开戏。宫中年节喜庆,照例要演‘大戏’,那是乾隆年间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大戏’,不重情节,讲究场面,神仙鬼怪,无所不有,万寿节的大戏,总名‘九九大庆’,其中再分麻姑献寿、瑶池大宴、海屋添寿等等节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平日里看不到的。
乾嘉的盛况,早已经多年不再复见,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但皇帝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大戏完了,接演皇帝亲点的寻常轴子杂戏。时届申初,开始晚宴,皇帝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皇后带着五阿哥、大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佳贵妃、瑾贵妃,各自带着大阿哥、二阿哥、二公主等;其余妃嫔,两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太监传膳,宫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皇帝眼睛向左右看看,心中也大觉满意,转首点头,六福赶忙凑了过来,“主子,有什么吩咐?”
“肃顺在哪儿呢?”
六福瞪起眼睛向下面看过去,满座都是赤红顶子,根本分辨不清,“容奴才下去传他过来?”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福转身到下面,径直到外省督抚进京祝暇的班次中去找,果然,一寻就着,和他耳语了几句,肃顺起身,跟着他到了楼上,跪倒请安之后,贴近了一点,“主子,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
“你几时回任?”
肃顺一愣,“奴才本来想,万寿节后,六月十二日出京……”
“别等那么晚了,明儿个你就回去。”皇帝说道,“到省之后,把明年的事情交代一下,然后即刻回来,暂时到内务府任职——替朕好好管教管教那些无能的混账!”
肃顺心中大喜,却又有点莫名其妙,“是。奴才自当为主子分忧,只是,晋省之事……”
“山西巡抚之任,朕已经和军机处几个人商议过了,另外会选派旁人接掌,你就不必管了。”皇帝说道,“到山西之后,把差事交代清楚了,就赶紧回来,这边,朕还有差事等着你呢!”
肃顺心中满足的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喳,奴才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