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封衙(1)
因为曾国藩的事情,皇帝过年前的几天,心情一直不好,好在现在是封衙期,还不会因为一己愁绪,无心理政而使国事有什么蹉跌处。一直到咸丰二十年的正月初一,皇帝御乾清宫,赐宴百官群臣的时候,这份积郁难解的心情,仍自没有得到彻底的缓解,不过碍于举国欢庆的大喜日子,不好表露出来而已。但有那眼神锐利的,却能够看出皇上脸色不虞,大阿哥代父皇围桌敬酒的时候,皇帝高居御座之上,双手扪月复,眼神冰冷,那份笑容一看就是强自装出来的。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皇帝居然有这么一副容颜,令人模不着头脑之外,更觉得心寒:皇上是怎么了?为什么、和什么人发脾气了吗?
过了未时,饮宴结束,群臣跪送皇帝还宫,在这里,还要由皇后率领宫中嫔妃和子女为皇帝祝贺新年。一大群成年未成年的阿哥、公主大装拜倒,行了君臣大礼,皇帝笑着点点头,示意内侍把六阿哥及以下的阿哥和格格们全数带下去,殿中只剩下皇帝和载澧、载滪、载沚、载湀这四个成年的阿哥。
“你们的年纪逐渐长大,二阿哥载滢在国外,暂时不提,你们却都了一份差事在身。”皇帝开口说道,“虽然部中的同僚暂时还不知道你们天家血脉的皇子之身,但此事却瞒不过你们的师傅和朕身边的近人。想来很多人也和你们说过,如何上邀朕心,以为日后筹谋计。……朕在这里告诫尔等,做事和做人一样,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但该当,更是你们立身的根本。别为了一两个小人之言,便成天想着借这样的机会,做什么结党营私,以为日后登龙的终南捷径”
“皇阿玛圣训在耳,儿子日后定当奉行不悖。”
“悖不悖的,不是只听你们口中之言,朕还要看你们的所行之事。”他的语气一片冰冷,全无半点情意流露,“载澧朕问你,上一年八月十六日,你是不是到恭亲王府上,和他晤谈良久?为一身受风波之苦,回国之后,却因为朕并无封赏,而多有讥讽言辞?”
“这?”载澧脸色雪白,噗通一声跪倒,“那……都是……儿子,儿子喝醉了说的昏话,皇阿玛饶过儿子这一次吧?”
他恶狠狠的啐了载澧一口,“呸”口中骂道,“不过到西洋走一遭,驾船回国,就自以为有功了?在海军学院学习四年之久,连一个小小的炮艇管带之职都考不下来,最后还是靠沈葆桢知会考官,高抬贵手,才容你通过,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儿子……儿子不会读书,皇阿玛您也是知道的,所以考不过,也多是因为儿子笔答不能过关,炮艇上的操舟运行之法,儿子可是名列前茅的。”
“你倒还很有理了?身为一船管带,你要负责的是船上百数十人的生计大局,你以为仅仅是会驾船就行了吗?船上操舟,自有通晓专业的毕业生,如果管带只管驾船,还要那些人做什么?”
载澧不敢犟嘴,但心中不服,高高的撅起了嘴巴,沉默不语。
“还有你,载沚,你进刑部学习办差,从今年七月起,刑部重新修订大清律,你又从中做什么了?”皇帝一脸厌恨,厉声怒斥,“你身为刑部浙江司一员,只知道躲懒,眼见三法司纷纷抽调人手,到刑部帮同办理差事,你的身子怎么就那么娇贵,居然站干岸?还要本部司官指挥,才肯动手帮忙?”
载沚的性情有一点古怪,只是做自己分内的差事,于其他司中的差事,并不是不愿意管,而是似乎注意不到,从来没有过主动动手帮助同僚解决的。想不到今天也给父亲提出来,加以训教了。“是,都是儿子是错,今后再不敢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载滪和载湀的身上,认真的想了想,这两个孩子分别在户部和工部学习办差,实在没有太多错处能够为自己指摘的,或者有一些事情做得不是很尽善尽美,但也算略尽绵薄了。当下叹了口气,不再多做置评,“你们啊,让皇子到部中去学习办差,是从圣祖皇帝时留下来的旧例,并不是朝廷缺少了你们几个人的劳作,而是为日后打算——阿玛的年纪还不能算很大,但年华老去,不是人力可挽留。将来,等你们年纪再大一点,更要分担重责——现在入部学习,又不准你们用本名,便是要你们能够抓住机会,好好磨练一番,也好熟练掌握部中差事的要点,日后不至于为那些胥吏僚员所欺”
“……阎敬铭和赵光你们都知道吧?他们就是普通司员一点一点做起来的,所以朝中大局,部中细务,任何人也休想瞒得过他们。就是此意了。”
“皇阿玛的话,譬喻简洁,鞭辟入里,儿子都记下了。”
看皇帝半晌无言,皇后在一边劝道,“皇上,孩子们明天、后天还要出宫办差呢,让他们各自下去吧。”
“听见你们皇额娘的话了?都下去吧”载澧几个如奉纶音,半刻钟也不想再在御前奏答,避猫鼠一般的出溜了出去。
“皇上,您看您,大过年的,何苦和孩子们发脾气?您又心里起急,孩子们又害怕,何苦来哉?”
“你啊,就是心肠软。”他嗔怪的看了看妻子,勉强一笑,“你当朕愿意吗?玉不琢不成器。总是像他们在府里似的,一大群太监、谙达、下人的那么伺候着,哄着、捧着,对他们就好了?”
“话是如此,也不用一定在新年里嘛?”
“就是。”惊羽大着胆子走近,站到皇后的身边,“您的身子从封衙之日以后就一直不好,夜来经常咳嗽,好不容易到了新年,又要为小主子们生气了?”
皇后倒不知道他近来经常咳嗽,关切的问道,“皇上,您的身子不好?可传了太医了吗?”
“没事的,偶尔咳嗽几声,不碍事的。”他摆手笑道,“你不要停惊羽瞎咋呼,朕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吗?”
“那,可也得小心。惊羽,若是晚上你再听到皇上咳嗽,立刻报给我知道,招太医院伺候差事。”
“是。皇后娘娘放心,奴才都知道啦。”
皇帝看妻子和惊羽叽叽咕咕说个没完没休,实在无聊,正欲看一看各省报上来的恭祝皇上万寿无疆的奏折以为消遣,杨三快步进殿,“皇上,肃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他正呆着无聊,听肃顺进来,心中欢喜,“传他进来。”
肃顺进到暖阁,给皇帝和皇后行了礼,“参见皇上。”
“肃顺,这大年初一的,你不在府中等着同僚、门生登门拜年,到内中来做什么?”
咸丰十三年和十八年的时候,皇帝感于肃顺多年来办差勤勉,赏了他两次春闱副主考的差事,以他的才学,与其说是让他办差,不如说是给他一份可以凭空而得门生贽敬的机会,所以皇帝会有这样的说话。肃顺闻言一笑,“奴才本来是想在府中的,不过后来奴才突然想到,新得了一件新鲜玩意儿,总要第一个请皇上享用,才是奴才的本分。”
“肃顺?”皇后凤目流转,在一边叫他的名字,“你该不会是又想*主子外出吧?要是的话,我可不饶你。”
“不是的,主子娘娘,奴才怎么敢*主子外出呢?不过是为皇上在新年佳节,另外在宫内寻一番乐处。”
“少胡说。”皇帝摆摆手,笑着问道,“那到底是什么?”
于是,肃顺开始说了起来——。
这是当初日本公使在京中的时候谈起来的,副岛种臣和井上馨两个往来肃府多日,知道他对于饮馔服饰有着很浓烈的兴趣,以日本饮食文化,虽不能与大清上国相比,但另外有一重妙处。这点妙处不在于原料精美,只在乎做法新奇。简单的说,在堂前另外设一张餐案,中左右凡三张,主、宾落座之后,灶膛香厨分别列左右,进时依次撤盖捧上,这还不算,餐前于阶下前置炉案,对客调制,出锅即可上桌。
肃顺草草解释几句,皇帝便听明白了,这有点类似于后世某些餐馆,对客烹调,将诸如牛排、野鸡片等物,当场烘烤,除了让客人品尝到特殊风味之外,更可以亲眼目睹调制的全过程,另外有一重赏心悦目的享受的意思,也可谓是匠心独运了。
这样一想,心中更觉得喜欢,看皇后和惊羽兀自一头雾水,又给她们细致的解释了几句,转而问肃顺,“不过,在宫中,怕没有这等方便吧?”
“主子放心,奴才都安排好了。只是要请皇上降旨,奴才方好安排府中饲养的厨子……”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帝后两个异口同声的斥道,不过含义却截然不同。在皇后看来,宫中禁地,又岂是平民百姓可以进来的?再说,宫中自有御膳房,还有小厨房,也轮得到肃顺府上的奴才来献这份殷勤?而在皇帝想来,肃顺这可是在自找倒霉了
肃顺担着内务府大臣的职衔,这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位,在清朝以前并无此官,设立这样一个官职,只是为了保证皇权不被相权所凌驾,清初的时候沿用明朝的内阁制度,以大学士管部,六部分设满汉尚书,但满人初初入关,很多人甚至连汉话都不会说,又如何料理国事?因此,政务多为汉人把持。在这样的情况下,内务府大臣应运而生。
到雍正、乾隆之后,因为军机处的设立,皇权进一步被拱卫,内务府大臣就成了赘疣,但始终不曾撤销,差事上也由过问国政,逐步改为皇帝的内管家。因为是皇帝亲近之辈,这个职务从来都是利之渊薮,所管的诸如御膳房、采办局、浣衣房、造办处等地,而这些地方,从来为旗人所把持,汉人势力水泼不进,即便是想查一查多年来的往来账目,也是做不到的。
便如同除夕赐宴,全部由御膳房伺候,只是这一堂宴席,非三五十万两银子办不下来——而今天,肃顺和皇上说,要传他府中的私厨伺候差事,即便他本身就是内务府大臣,也是当不起日后频仍而至的小人谗言的
这件事在真实的历史上就曾经发生过。事情是在德宗朝(就是光绪),其时有一人,名叫张荫恒,他是优贡出身,在阎敬铭、丁宝桢幕中游学,帮助李鸿章办理海防,深得李氏信重,后来入总署,出使外洋,担任过驻德国公使。
他做得最错的事情有两件,成为他后来不幸命运的肇因。第一是从德国公使任上回国述职,带回来很多奇异珍玩,不想做事马虎,有一个人没有打点到,就是李莲英。于是,李莲英在慈禧太后面前进言。当时张荫桓贡献东西两宫皇太后的是各自一枚宝石,一枚红色,献给慈安;一枚绿色,献给慈禧。二人都很觉喜欢。
实际上,绿色的祖母绿宝石的价值要高于红色宝石,不合李莲英在旁边说了一句话,“真难为他记得那么清楚?难道我们就真的不配用红色的?”慈禧勃然色变
在慈禧看来,自己的出身和慈安几乎一同——慈安的父亲任职广东右江道,慈禧的父亲惠徵任职安徽池宁道,彼此都是道员,虽然惠徵因为太平天国之乱被罢职——但这样的事情在旗人来说实在不算很严重,只要过上一段时间,有人在朝中为之说话,原职起复也很简单。
除此之外,自己还为天家诞育唯一子嗣,怎么看都应该是自己居长,慈安居次,而现实的情况,偏偏倒了过来——慈禧一生的憾事,就是不能在文宗生前正位中宫,穆宗继位,封母为后,这是例有的典制——而李莲英以这样的话攻讦张荫桓,也就难怪她会生气了。不过为一己之私,不能轻黜大员,只好忍耐着。
到德宗成年,大政交还天子,张荫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蠢事,事情是坏在戊戌政变之前,德国亨利王子访华,一切接待,觐见的细节全部由张氏承办,其中有如光绪降御座与亨利王子握手,便殿赐座,都为卫道士看成是大逆不道;而及至国宴用他府上的私人厨子负责西餐制作,在御膳房等内府官员看来,这样的做法,简直是要掘内务府的根了如何可以容忍?
于是再度透过李莲英的关系搀于慈禧,说张荫桓‘教坏了皇帝’。慈禧以今视昔,认为当初进献首饰,不用民间唯正室方可使用的红色,偏偏用象征妾侍的绿色,也是有意轻蔑,于是在后来不久发起的戊戌政变中,张荫恒被祸极惨,最后落得客死异乡的悲惨下场。
皇帝想及真实历史中的这一幕,如何能够让肃顺重蹈张氏的覆辙?故而言出不准。
肃顺仍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不及多想,只当皇帝不喜欢这种新鲜的玩意,赶忙伏地碰头,皇帝也不理他,转头对皇后说道,“你先跪安吧,朕还要批折子呢。”
等皇后出去,皇帝摆手,让肃顺站起来,“你啊,朕看你现在是越来越糊涂了让你府中的奴才到大内来伺候差事?你把内务府的这些人不就都得罪光了吗?你个糊涂的狗才”
肃顺立刻明白过来,忙又撞了个头,“是。奴才明白了若不是皇上点醒,奴才兀自梦梦不知,奴才谢皇上”
“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新玩意儿,等过了年吧,过了年之后,朕到你府上,现场品评一二。”
“皇上贵趾降贱地,是奴才阖府上下的荣光,只是,……”
“只是什么?”
“奴才想请主子把日子赏下来,奴才好认真料理,让主子满意而归。”
“此事,再议吧。”他不愿意把日期确定下来,成为拘束。
顺答应着,又凑前一步,“皇上,奴才近来闲极无事,命府中的清客编纂了一本名为《绿营战史》的文字,其中有一些文牍卷宗,想请皇上降旨,奴才方好到皇史宬翻查,请皇上俯准。”
“《绿营战史》?写什么的?”
“写自咸丰四年之后,皇上推行绿营军制,并于九年、十一年大败外敌,扬我国威于天下的赫赫武功。”
“朕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就弄这些生前身后名的勾当了?你不觉得早了点吗?”
“皇上这话,奴才不敢苟同。万岁爷是要领袖我大清百姓一万年的,四十岁,还是稚龄呢”
一句话出口,连惊羽也笑出声来,“你啊,这样肉麻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肃顺赔笑说道,“奴才只是想,让天下百姓都知道我皇上为大清江山社稷,这十余年间不眠不休,日夜辛劳所得的武功之盛,着实已经远超先祖,成就明君伟业故而奴才以为,等到书籍编纂成功,便刻印付梓,命天下各省学宫,传喻生员。”
“编纂的是谁啊?”
“是奴才府中清客王闿运。”
皇帝知道这个人,清末大才子之一,想不到也给他拢到榖中了,“这件事,朕准了。该用什么,等来年开衙之后再说吧。”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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