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一卷 第91节晚宴(1)

作者 : 嵩山坳

第91节晚宴

从福建发回的关于台湾出现日本渔民为当地土着百姓所杀的事情,朝廷在数日之后得到了确实的消息,和最初的奏报内容不同,被杀害的并不是日本渔民,而是琉球宫古岛民的进贡船在回那霸航行时遭遇台风,漂流至台湾南端,船一共有69人,其中溺死3人,有66人岛蹬岸。但后来他们因为地理不熟,误入高士佛社台湾原住民住地,和当地原住民发生冲突,被杀54人,逃过一劫的其余12人则在当地汉人营救下前往台南府城,然后转往福州乘船归国。

这样的情况和他所能回忆起来的事实完全合榫,但这是不必说明的,“琉球是我大清属国,也可算是国人相互殴斗,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文祥说道,“奴才想,行文台南府城,命当地有司派人详加料理也就是了。何劳他日本人横ā一脚,越俎代庖?”

“博公这话老夫不敢苟同。船固然是属于琉球,但船及被杀的人员之中,也确实有四名日本小山县人,日本人在我大清国土被杀,身为政fǔ,过问一番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也说不是越俎代庖?”

“日本人被杀,只是误会所致,至于要求惩办凶手,赔偿损失,臣以为不用搭理。”文祥不理骆秉章的质疑之词,继续说道。

“你们也不必吵闹,如今我大清和各国洋人往来日益增多,国人在最开始对于境内、身边出现洋人之后的惊讶和好奇之外,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排斥和推拒的心里,总想着能够把这些人都赶出国境,才是最好;这其中固然有大清的一些不良百姓,依托洋人,行一些作jiān犯科的丑事,但在朕看来,更多的还是为了彼此文化不同、语言差异而造成的岐误。”

“……便如同这一次台湾之事,日本人所要的,也只是经由总署衙门提交照会,并就日本船员被杀一事,和中方商讨应对办法——如今对方的照会还没有看到,也不知道日本人会不会提出什么要求来,你们就自己闹起了窝里斗,传扬到外面,给人家知道,笑话不笑话?”

“皇教训的是,是老奴糊涂。”

“岁近年逼,京、外封衙在即,下去之后知会日本公使,一切等来年之后再说。”

现在的时候刚刚进入到十一月,距离封衙还有几近两个月的时间,而在奕等人想来,这样的小事片刻之间即可达成协议,怎么一定要拖到明年呢?

皇帝莫测高深的一笑,“还有,京中各处公使衙门,尤其是西洋外国,都有过圣诞节的习俗,这是西方第一大节,和中国的春节差不多,到时候,一定会有人邀请总署下出席圣诞晚宴,老六,你已经出席过多次了。这一次就不必贪飨酒宴的美食,改为朕代你去?怎么样?”

“皇……,皇若是肯屈尊降贵的亲临各国公使衙门举办的圣诞晚宴,于西洋各国自然是感戴非常。但……臣弟怕,酒宴之间,另有礼法纠结,彼此莫能恰然,……”

“不怕的。朕便服前往,也不必弄那么多规矩。”他的兴致极高,“曾国藩,你别说话”

曾国藩正要谏止,给他把一肚皮的话都给闷了回来,但这样的事情他身为清流领袖,不能不抗旨而行了,“皇,请恕老臣不能领命。皇是一国之君,亲临洋人酒宴会场,总有诸多不便,且不提皇万乘之尊,行此僚员臣属所当为之事,易引发外间物议,更会为此传递信息与他国,以为我大清有意接纳,到时,各国百姓、教民纷至沓来,又有未了之灾啊。”

“我大清本来就是有意接纳四海——。”他停顿了一下,蓦然转变了话题,“你们以为,盛世强国的标准是什么?”不等众人说话,他自己给出了答案,“朕想,在内政清平海欢洽的同时,对于外邦,也要有一颗包容之心。汉人经常追慕前唐后宋,何也?就是因为在这样的两个时代,不论是从唐太宗时代开始的各国藩属,以羁萦州自况,意欲亲近李唐,甚至是隔海相望的日本,不也是轮番的派遣遣唐使,到中国来,学习、参详中华国的文字、语言乃至文化传统吗?”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皇帝用语成典,引述了李斯《谏逐客》中的一句话,“这句话你们也都知道?祖龙若是没有这样的胸怀,何能尽扫,统一天下?”

“这,臣等以为,自咸丰二年,设立总署衙门以来,我大清与列洋交往日渐频密,已可见皇海纳百川的气度与胸怀,此次公使衙门派员赴公使馆参加圣诞晚宴,也是顺应皇多年来仁厚以待外国的圣意——又何必皇亲身前往?”

“不行,”皇帝孩子般的摇摇头,“朕一定要去。嗯,朕几次听奕提起,很是想尝一尝西洋各国的风味小吃呢就为了这样的原因,朕也要去一次。”

曾国藩等人心中同时升起皇帝这是在胡闹的想法就为了口月复之欲,就要不顾军机处的谏止,一意孤行?但御座的男子是一国之尊,这种大失臣礼的话不能出口罢了。“既然皇一定要,臣等以为,不妨邀请各国使节,到城中来,届时,皇的一身安危有御前ì卫保证,也好有一个和西洋各国共聚的机会?”

“不行。朕在紫禁城中都呆腻了,不要在大内召开,朕一定要到使官去。”皇帝不理这些,自顾自说道,“老六,等一会儿你下去之后,知会英国公使华尔琛,邀请各国驻华使馆的使官、参赞及以随员,朕要亲自到英国公使馆去,参加并祝贺西洋各国的圣诞佳节的到来。”

眼见事情成了定局,奕只好躬身领旨,军机处退值回到养心门外的值房,立刻开始忙碌起来,先要传军机章京起早诏旨,然后交内阁明发,同时还要派总署衙门各国股的司员到京中各国公使衙门递交照会,同时要求各国公使,在三天之内,要把所有出席酒宴晚会的人员名单送至衙门——所有这些人,都要经过中国方面的逐一核实。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帝、后两个人的安全保卫及和各国公使馆人员见面时的行礼细节,虽然有咸丰十年签署的《北京条约》中规定了各国公使朝见中国皇帝以五鞠躬礼代替跪拜礼,但那是正事宣见,或者是在召集京中各国公使行以随班觐见的时候;这一次的情况又有所区别。

眼见已经进入到十二月,距离公历二十四日举行的平安夜圣诞晚会只有不足二十天的时间,北京各处官衙,为皇帝突发奇想的一件荒唐之举,大肆忙碌了起来。

到咸丰二十年,当年的御前ì卫统领西凌阿、额里汗、佐齐等人都已经因为年老退值,新担任这个职务的叫希元,是蒙古人。嘉庆年间的时候,闹三省教案,是有清以来,洪杨之前的一次大规模叛乱,仁宗在宫中求卦,占得‘三人同心,乃奏肤功’。其后果然,所谓三人,是额勒登保、德楞泰、勒保,

希元就是德楞泰的后人。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继勇侯,长孙倭计纳袭爵,做过杭州将军;次孙叫花沙纳,在咸丰初年做过吏部尚,希元就是倭计纳的袭爵的儿子。

他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但和所有的满蒙贵族一样,不爱读,只好舞枪弄bāng,选入乾清门,几经提拔,做到御前ì卫统领的正二品的高位。这一次皇帝要到英国公使馆去参加晚宴,外部安防差事,也就自然落到他的头了。

“只有你老兄的御前ì卫还不行,我已经和几位大人商议过,皇这一次才出行,非比寻常,虽然是在京中,但洋人的使官中,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之辈,伺机生事。所以,还要有九门提督、大兴、宛平两县、锐建营、神机营、火器营、健扑营派出的公差及ì卫做全面的保护——皇一身至重,系四海所寄。尔等要认认真真的打起精神来,出了任何一点的差错,你们想想,有几颗脑袋可够砍的?”

“王爷放心,奴才等一定拼尽全力,力保主子龙体安康。”

“赞臣老兄的话自然是对,我等做奴才的,就是拼了xìng命不要,也得保护主子和主子娘娘一身周全,不过,王爷,卑职有件事,想请王爷的示下。”

说话的是新换来的九门提督,名字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隶属于内务府,做过己任苏州织造。

织造是差使而不是官,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这因为他是肃顺的好朋,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

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用’衣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立山却能独出心裁,绣成新样。有一种团花,青松白鹤梅花鹿,颜è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皇帝专用,果然大蒙奖许。加以肃顺的吹嘘照应,所以后来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宛的郎中,后来更改任九门提督,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他和旁人不同,这一次奕在王府中召见,众人请安奏事的时候,还是一副名士派头,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看去潇洒极了。但这种装束,未免过于轻佻,所以不为恭王所喜。“豫甫兄有何事?”

“此番皇贵趾降贱地,固然是各国公使大可称荣光之事,但据职下所知,凡是这样的晚宴,总会有西洋女子出席。若是这些人身藏有利刃,借接近之机,谋逆不法,该当如何?男女授受不亲,我天朝礼法相约,职下等势必不能动手搜查,徒唤奈何?”

“这倒是个麻烦。”奕的脑筋转得飞快,转头问一边的曾国藩和许乃钊,“涤翁、信公以为呢?”

“此事啊,还是得请王爷派人和各国公使讲明在先,要么不准西洋女子接近……”曾国藩又摇摇头,“不行,不能接近也不行。西洋火器威力无边,只是不让她们接近,怕也难保万无一失。”

“这样,知会各国公使,要么就不准女子出席,要么就要由我大清安排内务府嬷嬷,做认真的搜检。”许乃钊说完,看看立山,“老兄以为呢?”

“信臣公高见。”立山不露痕迹的拍了他一记马屁,“若论及忠君之诚、谋国之能,实在是难出大人之右,卑职佩服,佩服。”

“好此事就这样定下来,佩衡?你等一会儿照此拟定公文,转呈各国公使衙门。”

大清方面将此事议定,知会各国,本来以为各国公使感念皇屈尊降贵的隆恩,即便不会同意前面一个要求,也一定会答应后一个,却不想这两个条件都是办不到的。

在西方人看来,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中西文化认识的不同,固然是两国国情有异,为皇帝的到来,进行必要的安全保护可以容忍,但若说为此要公使馆内不分贵贱,所有男女都要接受检查,特别是中国人提出的,由内务府派出的人来对女子做检查,实在是不能接受的屈辱。

奕听过容闳的回奏,不以为恼怒,反觉得心中欢喜:安全问题得不到保障的话,皇帝也应该会打消这种胡闹的兴致了?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对此事的热情,“朕就说嘛,入乡随俗,使领馆虽然是城中之城,却是国中之国——到了人家的国度,也要体谅人家的难处,顺应对方的要求。既然对方始终不肯接受,此事就作罢。”

“皇,”奕还待再劝,“臣弟以为不妥,法国公使恺自尔等一行人也是晚宴所邀请的宾客,而我大清在越南近海与法国一战,彼国折损兵员、兵舰,正于我大清有仇视之心,皇乃中华之主,臣恐其中有人记恨前嫌,于皇不利。”

“老六,照你这样的逻辑,朕就该降旨,把所有我天朝境内的法国人一概驱逐出境,才是保证朕安全的办法了?否则的话,谁知道几时,朕和法国人见了面,就会给他们开一枪?死于非命?”

“臣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皇,晚宴鱼龙魂杂,皇还是要以国事为重啊”他说,“皇若真是喜欢西洋饮馔之道的话,不如宣几个西洋厨师进宫来,单独伺候?”

皇帝一瞪眼,又变得蛮不讲理起来,“你怎么知道朕不是以国事为重了?你以为朕真是为了馋那几口晚宴的吃食,才一定要胡闹,要出席的吗?”

“臣不敢……臣从来不敢这样想。”眼见他为这样一点小节大发雷霆,军机处几个人都觉得有些荒唐。

奕心头的委屈无处可诉,只好伏地请罪,“皇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又岂会贪恋口舌享受?是臣说错了,请皇恕罪。”他低着头跪倒在平滑如镜的金阶,心中悲苦已极

军机处的同僚能够保持今天这样一堂和气的状态,总署下和西洋各国交往,当年挨尽了清流唾骂,到今天情势虽然转好一点,但几番对外用兵,他身处其间,也是受尽了苦累,偏偏皇帝一改当年的谨小慎微,行事变得越来越放纵。自己不论是以臣下论还是以兄弟情,都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在一边做弥缝的差事,想到这里,泪如涌泉,竟是收不住了。

“怎么了?这……”皇帝也觉得失悔,“哎朕也没有说你什么嘛何必这样?”

“臣……于国事无半点功劳,蒙皇多年来恩重有加,心里实在是觉得惭愧。”奕胡乱用袍袖擦一擦眼角,站了起来。

“惊羽?给六爷端茶来,再给他拿一条热手巾。看看你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皇帝好笑的看着弟弟,“你的心思,朕知道,担心朕的安危是一;看朕整天这样胡闹,不知道如何进言谏止是二,是不是?”

接过手巾,擦一把脸的泪水,苦笑着躬身谢罪,“臣弟御前失仪,请皇恕过。”

“你在公是朕的臣子,在ī是朕的兄弟。老五、老七、老九几个人不提,你却是朕最得用的,你有这份忠心护主的心思,朕又岂会不知?”他说,“但朕想,这一次借英国使馆的酒会之机,不但可以加强大清和列国的关系,更可以通过这样的晚宴,解开很多萦绕在朕心头的疑惑。再有一条,就是要告诉其他列洋国家的使官,让他们把朕的声音传回国内”

于是奕等人知道,皇帝要在晚宴有惊人之举了。此刻不必问,左右等几天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他嘿声一笑,“最后嘛,就是朕的一点小心思了。朕听说,洋人也有会说咱们中国话的,想见识一番。”

这样的事如何称其为理由?可见他是在当面扯谎。奕和文祥心中思忖:可不要因为这位主子xìng好渔è,弄出什么有辱国体的大事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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