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里装的炭料比往常少了两成,这是李肆采取的保守策略,真要按减三成炭来烧,万一不成功,就得回炉重来,那可就浪费了。
劈劈啪啪的木炭爆响连绵不断,看不到炉里的情况,这还是他们炼铁来的头一次。可炼过几千炉铁了,不必看也能掌握时间,所以关凤生也不怎么担心。
他们这种土高炉炼生铁,一炉一般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众人渐渐散去,就剩下关凤生一帮人,还有一个蹲在坑顶的李肆。瞧着炉工们嘿呦嘿哟地转着风扇,他也不时地指点着炉工将蓄热室里的口子打开,放进新鲜空气。
“哎哟!”
没过多久,照看蓄热室的炉工就受伤了,原来是蓄热室的温度太高,不小心蹭了上去,结果被烫伤了。他这一受伤,李肆反而安心了,至少蓄热是没问题的。
矿场上的计时工具是盘香,专门找制香人做的一个时辰的香,眼见还有四分之一的样子,李肆已经蹲得百无聊赖,却听关凤生猛然大叫起来:“开炉!开炉!”
“还有好一阵啊。”
田青和一帮炉工都很诧异。
“混小子,再不开炉,这炉子就要塌了!”
关凤生急得一边吼着,一边扯过铁钩子,将堵在炉子下方的砖口勾开。
李肆也惊住了,赶紧示意摇风扇的人停手,看这情形,是炉子受不住高温了?
心中凉意刚刚升起,就见一股炽青的黏糊状液体从炉子下方流了出来,顺着斜斜的砖道,淌进了浅浅的平坑。坑里横竖还立着几道纹路,这就是铁版,一版大概二百斤。
“怎么这么快!是香有问题?”
炉工们震骇不已,从没见过这么快就出炉的。
“没问题,是……炭火旺,自然熔得快。”
关凤生喘着粗气,和同样也在喘气的李肆对视着,两人心中都是一阵激动,成功了!
等铁水流尽,从出渣口将炉渣挖出来的时候,炉工又叫了起来,原来还有不少没烧尽的木炭。
“这可……这可不止是少三成啊!”
关凤生眼眶有些湿了,其他炉工们,连带闻讯又赶过来的田大由等人也都呆住。
“咱们每天还能多炼一炉!”
田大由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矿石量足,可炉子只有一座,多开炉子,也没更多像关凤生这样有经验的炉头。到了晚上,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也没办法开炉,所以他们每天最多只能出六炉铁。现在每炉缩短了接近四分之一的时间,自然能再多出一炉铁。
节省了三成多木炭,还能多炼一炉铁,一来一去,这提升就太大了。
“四哥儿,就这东西,每年可以多收一千多两!”
一边的邬炭头已经算出了大致的账目,炉子周围,百来号人沉寂下来,相互对视着,呼吸急促,脸上都是红晕一片。
“又不全是咱们的。”
田大由冷声说道,提醒了众人,不管多出多少生铁,四分之一都要被人拿走。
“那也够了,咱们至少不必再欠债了!”
何木匠心满意足地拍着冷却下来的砖道,他也在提醒众人,这有他的贡献。
“炉子烧塌了一层!接着可不能炼了。”
田青叫了起来,像是找到了蛋缝的苍蝇似的。
“塌了?塌了也没啥!重新砌一座!”
关凤生呵呵笑着,当然这是笑话,只是真得花点时间重新加固,还得加厚一些。不过耽搁这点时间,跟之后的收益比起来,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炉工们也都笑了起来,谁都会算这个帐,笑声中,看着李肆的目光也全变了,之前那些疑虑一消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炉火一般的红热。田青扭了好一阵眉毛,似乎也想着多挣的银子也有自己一份,脸上的不服也渐渐化开。
降低成本,提高产量,对工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两件事更重要?
李肆随手给他们堆了一间小砖屋,加上一些小玩意,就把这两件事都办到了。
“结果跟预计有点偏差……”
李肆汗颜,他可没料到,有了蓄热室,连生产时间都省了,不是关凤生经验足,烧塌了这炉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四哥儿,我相信你真会炼钢了。”
关凤生一点也不在意这点偏差,这可是大大的好事……
炼钢不是现在的要务,证明了自己的蓄热室有效,李肆看向邬炭头,后者点头连连。李肆的真正计划要着落在邬炭头身上,有眼前的实例在,邬炭头开始相信李肆的说法,他准备开足马力,朝着李肆给他提出的要求前进。
接着炉工们自然又都揪住了李肆,问他这小砖屋为什么能有这么神奇的功效,李肆也只能像之前回答何木匠那样来敷衍他们,同时还邀请他们参加日后的“讲座”。关凤生却压着嗓子,冷声提醒炉工们保守秘密。
这点他不用说,炉工们都知道,这年头技术就是吃饭的本钱,他们也都算是关凤生的弟子,当下都凛然点头。
想到不必再欠债,炉工们激动难抑,纷纷扬扬地议论着,接着又投身到炉子的维修加固中。李肆一颗心放了下来,也来到河边换气。
这番改造,银子没办法直接落在关凤生他们手里,都得填到账面上他们欠钟老爷的债务里,但却能将他们从钟老爷的泥潭里拔出来,这还只是长远规划的一步。要解决皇粮问题,要挣到起步资金,还得看邬炭头那边的进展。
李肆正在想着,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在闹什么呢!?怎么炉子变成这副鬼样子?”
李肆心口一沉,赖一品来了……
赖一品并不是一直呆在矿场里,他可是县里的衙役,又一直兼着凤田村这一带的里排,换在李肆那个时代,那就是有着公务员身份,黑白通吃的地方一霸。
可跟那个时代不同的是,他手里还没掌握着多少“不可抗力”,在人数大致是战斗力的这个时代,赖一品还不敢太过欺压凤田村这帮矿工,基本都只搞些小动作。
“李肆,李肆在吗?”
李肆冷冷一笑,刘婆子告状挺利索的,钟老爷的反应也够快。
转身走过去,关凤生身边,一个瘦弱阴桀的汉子正冷冷看着他,那眼神粘在李肆身上,就跟握着一只癞蛤蟆的手感似的,让李肆特别不爽。
赖一品根本就不关心什么炉子,关凤生在一边解释,他应该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见到李肆来了,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怠工?”
听赖一品劈头就扯这事,李肆倒还真有些措手不及。
“三天没上工,你在这矿场的工,没了!”
赖一品恶狠狠地说着。
李肆无所谓地耸肩,没了就没了,他现在可不指望每个月那七八钱银子,也不可能每天至少十小时在矿洞里忙乎。
“关凤生,你这三年来的积欠,得缴清了吧。”
赖一品话锋一转,就到了关凤生身上。
“康熙四十八年,你关家欠正税一两三钱,四十九年,欠一两一钱,五十年,欠一两四钱,算上火耗、均平和杂派,总共是十三两六钱!今年你还是甲首,甲下历年积欠总共八十六两五钱六分,加在一起,爷仁义,给你去个零头,就一百两整!三日内不缴清,你就等着清田卖屋吧!”
赖一品有备而来,数字精确,语气果决,毫无还价的余地。
李肆皱眉,积欠?之前见他李家的单子上并没积欠,接着才恍悟,自然是关凤生田大由帮他给补上了,而他们却还拖着积欠,这赖一品,是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你家那点旱田,再加上宅地,别说一百两,十两都不值。看来你得接下知县李老爷的拘票,好好在班房里呆上一阵了。”
赖一品狰狞地笑着,眼角却一直在瞅李肆。
“赖大少,积欠大家都有,不止是我们一家,你怎么专门盯着我要呢?还有那陈年积欠,我只是今年的甲首,怎么就轮到我赔付呢?”
关凤生咬着牙抗声道。
“你管我盯谁?你们家是不是有积欠?有积欠是不是该追?至于那陈年积欠,哪条章程说了当年积欠归当年甲首?难不成王法由你随口说了算,不是爷我说了算?”
赖一品不耐烦地说道,关凤生语塞,不管是数字,还是这“道理”,还真是无懈可击,赖一品完全是“依法办事”。
周围的人慢慢围了过来,见人聚得多了,赖一品冷哼一声:“话就带给你了,三天,就三天!”
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对关凤生道:“我这人心好,能帮乡亲的绝对不皱眉。老实跟你说,你把你家二丫头打扮好,等着三天后我来接人,这积欠,我帮你解决。”
原本还一脸诚恳,马上又变得阴冷无比,接着赖一品压低了嗓音:“不送人,我也不要你的钱!这矿场,我可不在乎谁租。只要我一句话,钟老爷就能转给刘村的人,你自己掂量!”
他挺直了腰板,瞅住了李肆,“李四,再过几天,咱们也算是连襟了,记得上门来喝杯酒哦,哈哈……啊哈……”
李肆和关凤生对视一眼,这才明白,垂涎关二姐的,不是钟老爷,是这家伙!
关凤生两眼冒火,就要揪住转身而去的赖一品,李肆拉住了他。
“赖大少,你确定有这些积欠?”
李肆沉声问道。
赖一品头都不回地甩过来两个字:“废话!”
李肆点头,再不多话,积欠……,之前看自家那张“执照”,他就觉得康熙五十年这个年份有些熟悉,刚才赖一品再次说到这一年,他终于记起来了一件事,说起来这还拜那些口口称颂“盛世大清”的满遗所赐,他才会记得这么牢。
“这个恶徒!”
关凤生看着赖一品的背影,恨得全身都在打哆嗦,说是要积欠,其实就是在勒索他的女儿。可他却毫无办法。李肆刚刚在矿场里整出了前景,这赖一品就借着矿场来压迫他就范。整个村子就靠这个矿场活着,钟老爷真不再租给他们,一村人还不得等死?他关凤生担得起这责任吗?
理智地衡量得失,他不得不低头,这就是他会这么愤怒的原因。
“关叔,别气着了,这事我来解决。”
李肆目光阴沉,这个赖一品,居然这么懂人心,拿着村民来要挟关凤生,可不是一般的地痞恶棍,要斗这家伙,就得一棍子打死,而恰好,自己应该就握着这家伙的七寸。
逼债要人?看不逼死你!
李肆心中冷笑,关凤生无奈地咬牙,也只能相信李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