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炮声连响,片刻后,芙蓉山的山脚下泥士乱溅,尘土升腾。
韶州城西门城楼上挤满了人,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最前方那片视野开阔的“贵宾区”里,甚至还摆开了茶席。芙蓉山在西南三四里远,官兵自西北而来,背靠武水,要朝南攻。在这城门楼上,两军交战能看得一清二楚。
“至少是五六千斤的大炮。”
“满丕估计是把荆州和武昌的大将军都请下来了。”
“李肆的炮呢?还没见*……
“打不着吧,没见有那么大的炮。”
和其他纯粹看热闹的官吏商民不同,广东督标后营参将李世邦,提标中营参将曲万声等人所组成的“广东绿营官佐观战团”都是看门道的内行,这些在李肆手上吃过大亏的人,自然乐见李肆落败,但以他们的经验而论,这似乎有些一厢情愿。
“那李肆是要完了。”
广州军标中营参将王华撤嘴道,众人投过来一个诧异的目光,才刚刚开打呢,这结论由何而来?
“芙蓉山就是座孤山,若我是那李肆,来不及攻韶州城的话,也该把大队列于山左,小半兵放山上,护住高处即可。如今李肆这布置,不就跟当年马缓失街亭一般无二么。”
王华摇头咂嘴,颇为遗憾。
众人听得这话,也都心有同感,那李肆难道连《三国演义》都不读么?可这么想下去,却又觉心头难受,就这么个一点也不懂兵法的竖子,却打得他们丢盔卸甲,全无招架之力,自己真就这么不堪?
“可惜了……”
广州军标后营游击何孟风也跟着王华来了,模了模自己腿上已经好透的伤口,他心中微微叹息,李肆要被扑灭,英慈院怕也难保,盘大姑……
白道隆也是绿营观战团的一员,他坐在最后面,看着芙蓉山升腾的尘烟,悠悠挠着鼻子,心中波澜不惊,他已经想通了,不管哪方打赢了,他都准备回家养老。周宁立在他身边,目光依旧如来回打折一般扭结。
官兵的炮声隆隆不绝,打了一阵后,更是喧嚣起来,竟似骤然又多了十多门炮一般。只是这炮声跟之前的很不一样,官兵的大将军炮就像是铁锤砸硬木的声响,回音沙哑短促。可这阵炮声却像是大鼓一般,蓬蓬有力,余音缭绕,拍得耳膜都有感应。
“不对!是李肆的炮”
众人正在惊讶,曲万声指向北面,就见那黄岗山上,团团白烟升起。
“他竟然是把黄岗山当炮台了!”
这时候大家才醒悔过来,脸色顿时凝重了。
再看向官兵,近万官兵正在武水南岸的开阔地带集结,东北黄岗山的大炮轰下,顿时在那片人海中溅起片片骚乱,尘土混着血肉绽开,虽然波及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可片刻间就如涟漪一般荡开,竟然再难聚起队形。
“高其位怕是开始后悔了吧,居然没料到黄岗山是座炮台。
瞧着几位参将脸色沉了下来,何孟风心中冷笑。
高其位是有些后悔了,捻着胡子,眼神闪烁不定。
“高军门,是不是转调些人,助攻黄岗山?”
江西提标中营参将吴弘毅拱手说着。
“吴参戎见得深,标下也觉得,最好先主攻黄岗山。”
岳钟琪开口附和,他的抚标则刚到达,没被遣上战场。
高其位眉头紧紧皱起,外省参将也就算了,你一个本省的小小游击,居然也敢开口置疑我的决断?
芙蓉山的山势缓,山下还够摆开大军,黄岗山不仅隔着一条江,山也陡,山下更没什么地方。攻下了芙蓉山,黄岗山就是绝地,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再说了,他辛辛苦苦定下的方略,怎可能被黄岗山一阵炮轰就改掉?
高其位坚定了决心,原本轰击芙蓉山的大炮掉转过头,去轰黄岗山,同时调江西提标攻黄岗山,面岳钟琪带来的抚标两千人,被丢到了战场背后,说是“防备黄岗山之敌逃窜”。
岳钟琪恨恨咬牙地带着部下向北开拔,去坐他的冷板凳。
“一股作气冲上去!这里全是山洼,李肆的快枪兵也施展不开,只要冲上去,咱们十个打一个,怎么也能打垮了他们!”
湖南提标中营参将刘登威对身前一群游击守备呼喊着,人潮涌动,远在韶州城楼上的广东绿营观战团瞧着这上万官兵盖上去,那孤零零的芙蓉山似乎就要被淹了,心中也是热意上涌。多少年了,难得见到上万官兵的厮杀场面。
“浪涛千丈波冲天,枯槁万民尽开颜,天兵如海贼如蛟,和……,和…………,
上万人涌动,景象铺天盖地,韶州知府陈训见着这气势如虹的王师,顿时兴垩奋了,摇头晃脑地作起诗来,白道隆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抠着鼻屎,周宁嘴角却是微微一撇。
“战争,先是一门技术,没有什么诗情画意……”
眼见清兵涌近,前锋离山脚的一线阵地只有二三百步,山腰处,李肆这么自语着。战争机器已经开转,他这个指挥官,该布置的布置下去,如今这形势,更多要靠部下在前线掌握,自己就握着后备队,当起救火队长。
蓬蓬枪声响成一片,这不是排枪,而是阵地前的散兵在阻击对方的先登,以百人为规模的几群先登冲势顿时一滞。
也只是一滞而已,尽管被打倒了一片,其他先登依旧悍不畏死地冲了上来,即便他们不能冲到敌军阵前,也要将对方的散兵打乱。
阻击他们的散兵放了两三枪后就撤退了,不仅先登们兴垩奋起来,后面涌上来的大队也都蓄起了几分底气,对方士气如此低靡不振,今日之战,胜果怕是唾手可得。
“打退”了散兵后,这些先登尝试着再朝前冲去,负到百步内,排枪响了,从半空往下看,一道扭曲白线在芙蓉山下拉开,显出了山座一面的清晰轮廓。
高其位此时已经来到离芙蓉山两三里的地方,见到那一条曲折蜿蜒的硝烟之线升腾而起,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可是听老了枪声,这枪声可跟自家的鸟枪不一般,显得特别厚重低沉,看来李肆仰仗的,怕不只是自来火枪一桩。
登上一处高丘,高其位举起望远镜,透过硝烟,对方在山脚下的防线顿时入眼。只有一道树木、泥土甚至石头垒砌起来的矮墙,高还不到胸,看来那李肆还真是仓促应战,连壕沟都来不及挖。
可接着他又抽了。凉气,望远镜里看到了那些先登,就在防线前百步到六七十步之间零零星星躺着,没一人能冲到五十步内。
“这快枪果然是犀利……”
高其位冷哼了一声,先登本就是去送死的,这点损失自然不肉痛。快枪确实犀利,当年噶尔丹的快枪也如这般,体国纲在二三百步外指挥炮队轰击驼城,仍被枪击殒命。可最终还是不敌炮击,那时候他指挥小炮进击,立下了大功,对这快枪一点也不陌生。
这一波万人之军已经接近了一里位置,马拉人拖,数十位百斤千斤炮分开人群,开始在阵前架设。高其位心说,这里总不成还有……
咚咚炮声从芙蓉山飘下来,高其位心中一抖,望远镜差点月兑手。
山腰位置,炮烟升腾,炮子蓬蓬砸在阵前,顿时掠出十数条血路,一辆马车被炮子炸个正中,大车碎作漫天木块,挽车的马都被甩得飞了起来,甩着蹄子嘶叫着,重重砸在人群中,人声马声混在一起,争抢着凄厉的高点。
人潮向后退了一截,将那些炮兵露在阵前。这些世代都是炮手的兵丁工匠高声咒骂着,却不敢向后奔逃,硬起头皮,就把力气摁在了炮上,似乎只要自己的炮能炸响,对方山上的炮就再不会给他们带来死亡的恐惧。
久……,当啷……
山上的炮不仅威力大,射速还特别快,清兵的炮刚刚架好,第二轮炮击又来了,这一次准头更走到了炮手头皮发麻的地步,一门千斤炮被炮子直接砸中,偌大的炮身飞跳而起,四下横扫,将周边十数人抽得骨裂肉碎,最后一下擦过一个倒霉蛋的脑袋而过,就见那家伙的脑袋顿时瘪了下去,跟着大炮一头扎在地上。
被巨大的恐惧压迫着,清兵的炮急速就位,纷纷开始发话,将前方那道矮墙炸得泥石乱飞,可还来不及查看战果,山上第三轮炮击又来了,至少又打哑了好几门炮。
“传令,急攻”
高其位感觉不对劲了,对方枪炮都犀利无比,连挨三轮炮,己方士气正在下滑,不能继续跟他们对轰,连忙下达了冲锋令。前方的防线被山势和洼地分割,连不成整体。虽然自己的进攻也被分割开,但这种地势,越零碎对自己越有利,一万弱兵可能打不过一千强兵,可十个弱兵总能打过一个强兵。
“这个高其位很有经验略…………,
见着两三千清兵分作数路冲击而来,李肆微微讶异,这么果断地终止跟自己比拼火力,还真需要一定的眼光和魄力,这个名字,他可是没印象,就隐约记得一个高其倬。
也不怪李肆不清楚,他又不是清史专家,这个高其位可是位身经百战的悍将,三藩之战和征讨噶尔丹都立过大功,康熙末年调任江南提督,署理两江总督,雍正年间升任大学士、礼部尚书,李肆记得的那个高其悼是他的堂弟。
“管他是谁呢,就冲着先攻芙蓉山这点来看,也还是老套路。”
李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芙蓉山看似平缓,却还是能布置成火力层层交叉的阵地。而黄岗山虽然险峻一些,可地势更复杂,火力分割更零碎。换了火器时代的军官,想的该是首先拔掉黄岗山,这高其位再足智多谋,再悍勇无畏,思维却还是古代军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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