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广州军标后营游击何孟风面对这种眼神时,总觉得对方看自己就像是看蛮夷一般,很是倨傲。
连战连胜出骄兵,这些兵杀得官兵血流成河,也难怪会这样,看自己这个穿着官服的游击如看猪狗一般。
英慈院里的主楼下,何孟风低头绕过守门那穿着灰蓝制圌服的司卫,心中无比悲哀,他对那眼神是这么理解的。
“你……你……”
他绕过去了,身后的中营参将王华却停住了,指着那守门的司卫,语不成声,似乎见到了极为骇异之事,何孟风转头看去,也惊得没了呼吸。
那司卫该是头痒,摘下了布帽正在挠头,脑袋上是一层青茬,后脑勺却不见了发尾,更不提那根鼠尾辫子,压根就没了影。
这可来……杀头的大罪!
何孟风在吃惊,王华却更带了一层怒意,还下意识地转头四顾,似乎想要招呼手下拿住此人,很可惜,他还是托何孟风的关系进了英慈院,别说手下,腰刀都被门卫收了。
“看什么看!?”
那司卫戴上帽子,见这再人的怪异神色,顿时恼了,肩膀一滑手一提,上了刺刀的火枪就握在手里,朝这两人横眉怒目地呼喝道。
“你……你的辫子……”
王华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李肆的兵,可不敢找麻烦,但他依旧不甘心地问了一声。
“辫子?你管我有没有辫子!?”
那司卫的目光更是不善,门卫带过来的这两人说是广州军标的总爷,和盘大姑熟识,该是来求英慈院治伤。他们司卫现在跟广东的官兵有默契,互相不动手,虽然觉得别扭,却还是没理他们。
现在这个总爷瞅他剃了辫子,似乎要为难他,这可让他不耐烦了。枪在手,心里在想,爷爷我是郑家人,早就不耐烦这辫子了。之前在英德一战里,就打死了一个小兵“还没杀过总爷,你们是要送人头么?
“参戎,现在是……走吧。”
何孟风无奈地扯了扯王华,心说现在可是非常时期,朝廷的威严,在广东早就被捅得千疮百孔,自己这些人在广州呆着,都还不知前路如何,何必计较这种事。人家杀了无数官兵,有这个底气剃了辫子,别自找麻烦了好不好。
“枪收起来,怎么能对总爷无礼呢?”
一今年轻嗓音响起,另一个司卫正好来到楼下,虽然是在心斥,可语气却轻是飘飘的。看到他腰间的月雷统,再看看他衣领的纽扣,这司卫枪上肩,肃容立正,右手平举齐胸,应了声是,三颗银纽扣,这是位副翼长,而像他这样的普通一兵,就是颗铜扣子。
王华没听清这语气,见这兵丁的上司在帮腔,觉得自己这身官服还有点威慑,多说了一句:“不要太肆无忌惮!小心日后问罪,光自己一人可担当不起!”
那年轻长官转头看来,凌厉的眼神刺得王华心中一颤。
蔡飞已经很有耐性了,正使劲按着自己拔圌出月雷饶轰毙这总爷的念头。他刚去了一趟佛山,去给梁庆的家眷告哀,这是死难者直属上司必须承担的任务。梁庆是目长,本该他的哨长去,可蔡飞跟梁庆如兄弟一般亲,他径直揽了下来。
回到佛山,蔡飞面对梁庆的家眷时,却无比后悔,这时候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庆仔!你不是说了要照顾好庆仔的吗!?”
梁庆的娘哭喊着推开蔡飞,不愿再见到他,蔡飞只能将抚恤银子和一张证书递给梁庆的父亲。
“写的是什么?证明梁庆为青田公司战死,说他死得壮烈,青田公司和李肆会永远记得他?李肆……我知道,李天王嘛。签了生死契,死了也没话说,可为什么青田公司而死,实在没意思,这纸你拿回去吧,留着不自在。”
梁庆的父亲用这种姿态在表态着自己的哀痛,蔡飞当时心中也是一抖,是啊,人只有一死,跟清兵作战而死,为的只是一个青田公司,总觉得心里很堵。
梁庆的父亲还是留下了那张纸,如果家里没其他适龄男子的话,可以靠这个加入司卫孤眷会,定期领取补贴粮米银子,而梁庆家里就只剩下个妹妹。
“飞哥,娘只是伤心,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梁小妹抹着眼泪,还在安慰蔡飞,梁庆的身影盖住了柏红姑,蔡飞冲动地转向梁父。
“梁叔,把小妹嫁给我吧!我来替阿庆照顾你!”,
梁父呆了片刻,说了句让蔡飞回到广州,走进英慈院还在发愣的话。
“你?等你再死了,再收这么张轻飘飘的纸吗?若是为朝廷死了,总还能留个名吧,你跟阿庆,到底能留个啥?”
朝起……可惜不是自己的朝廷,悠悠思绪转回来,看着这个总爷一身官服,蔡飞心中升起一股妒嫉“还混合着浓浓的遗憾。这些总爷,无能得也就只能拿这么个朝廷来撑腰了,可恨的是,他们什么都有,就这东西,真没有。
摘下自己的帽子,也将一头只剩下青茬的脑袋露了出来,蔡飞一边嚣张地挠着,一边冷笑道:“他担当不起,加上我成么?至于要问罪……”
戴上帽子,蔡飞眼神飘飞:“北面那几万人都没治住我们,你们的朝廷,准备再派几十万过来?”
王华愣住,韶州城外那震撼无比的一幕又在脑海里翻腾着,何孟风一把将他拖走,失魂落魄之下,竟然没去心斥何孟风无礼。
蔡飞和守门的司卫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可笑声里却都含圌着一丝不甘。
“干嘛不径直把人拉过来?铅子不早点取,深进肉里可就麻烦了。江西人?韶州逃出来的?在意这个干嘛,他……李肆不会追究的,放心。”
主楼里,听了何孟风的祈求和顾忌,盘金铃急速地说着,王华松了口气,看着盘金铃的眼神就如看自己的救命恩圌人一般。他的表弟是江西提标前营游击,靠着水性好冲出了包围圈,可手臂被火枪打伤,逃到广州来求治,外科大夫都说去英慈院或许还有救,他也只好求认识盘金铃的何孟风帮忙。
“默娘,这事交给你了,我还要去青浦。”
盘金铃匆匆交代着,脸上还浮着一丝既兴奋又紧张的喜色,不仅是又能跟李肆相会了,严三娘等人都要过来,她还很担心,万一被她们识出自己跟李肆一直有染,自己该怎么办。
“好好,带上你。”
贺默娘拍拍自己的胸脯,示意她的手艺现在绝没问题,贺铭在一边急得张牙鼻爪地比划,盘金铃不耐烦地挥着手,王何二人还以为是在挥退他们,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瞧着这两个总爷毕恭毕敬的样子,盘金铃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盘金铃的马车驶过九星桥的时候,九星桥的东侧的一处荒地里,郑永也正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是跟清狗面对面硬拼的时候死的!?”
“死得好!不愧是我郑永的儿子!”,
“他对得起郑家了!他比他爷爷都有出息!”,
这是年初青浦之战里,郑永的儿子郑宏远阵亡的地方。郑永一直在海外,回广州后,忙完一摊事,现在才有机会来看儿子的战死之地。
“谢谢你!阿威,大屿山的墓碑是空的,不是你说得这般详细,我还不清楚宏远死得这么壮烈!”,
郑永在流泪,身边的郑威也是泪水满腮,听得这话,心中也抖了一下。白字墓碑,现在是所有司卫心中的一个隐痛,如果自己死了,还有谁会记得?
东边一里之外,是朗松亮阵亡的地方,昔日朗松亮手下那个最优秀的兵江大,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目长,改了名字叫江得道。
“是朗哨长推着大哥我苦心求道,知道了老天爷还开着眼,他就是在这里证了他的道,咱们得拜拜他。”
江得道的肩膀上绣着一个阴阳鱼,中间的弧线是一抹血红,这显示他是天刑社的成员。他身边就是江二,也入了青田司卫,跟在哥哥的目队里,只是普通一兵,如今改名叫江求道。虽然跟着哥哥恭恭敬敬地下拜,心中却在翻腾不定。
“朗哨长的墓碑还是空的,不是大哥说,我都不知道,要是大哥和我都战死了,目里哨里的兄弟们,会把我们的名字传下去吗?”
青浦货站主楼顶层,李肆、段宏时、范晋等人正在开着高层会议。
“司卫的心性有些不对,恐怕是骄兵浮躁。”
段宏时不懂兵,他如此解读着自己从司卫眼里看到的东西。
“我看还是没有勋赏之制的问题,大家都觉得心里有些空力”
范晋负责的就是军心这一部分,看得更深一些。
“你们手下的兵,都切实注意过了,没其他什么想法?”
李肆问贾昊和吴崖,两人坚决点头,大胜一场,还能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想法,也不能扰了他们的四哥儿。两人都想着,就算军心有些不对劲,他们也要自己去疏解。
“那么问题就是在激励上了……”
李肆点头,他也感觉出来了“军心有些浮躁,大胜之后,他自己都感觉内心有些空空荡荡的,不再想什么正事,就跟他的三娘战到昏天黑地。此外,还要做好染指安九秀的准备,他的这个江南俏佳人,已经等得急不可待,至于关苞……现在自己只是魔爪上胸,小身板就已经僵得发硬,看来还得再养个一两年呢……
嗯咳!
见他有些走神,段宏时无奈地咳嗽提醒,李肆脸皮已经厚得自然,眼神都没闪,嘴里开始凌圌乱地唠叨起什么称号、勋章、军衔,甚至还说到了搜集烈士事迹,撰写成书。
“范秀才,你之前不是写了什么《圣武传》吗?把他改成《圣武古传》,咱们司卫的英雄事迹,就写成《圣武今传》好了。”
李肆这么说着,范晋两眼一亮,段宏时拈须微笑,这确实是安抚军心的好招。
贾昊跟吴崖等司卫要员对视一眼,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李肆是个秀才,范晋是个秀才,段老夫子……,也是个秀才。
有些事情,三个秀才凑在一起,还真是就顾着往书啊制度啊什么东西上想。
“那么,接下来研究这一战的得失吧。”
没注意到部下的眼神,李肆觉得军心的事已经处置妥当,就将议题转移到这一战的总结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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