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人,最好召来……”
御医张罗药汤时,隆科多想到了一个纰漏。
“张廷玉……,除我之外,他也可能知道皇上亲征前留下的遗诏内容。”
此时的隆科多,对上胤稹,已没了胤稹是因他而立的居之心,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危险,抬出张廷玉时,怀着的竟然是进一步邀之心。
亲征前留下的遗诏?
胤稹不及细想之前那遗诏说的是什么,只关心等会该拿到什么遗诏,径直吩咐道:“速速密召……不,以皇上密旨传来,绝不可走漏消息!由他来拟旨更好!”
如今箭在弦上,张廷玉不过一区区学士,小小侍郎,还该好揉捏。如果换作是领侍卫内大臣以及大学士之类的重臣,他也未必有那个胆量用。
片刻后,由那个叫小晴的宫女给康熙灌下药汤,最后一口时,康熙就咳咳喷汤,有了神智。
“皇阿玛!”
众人全都跪下了,胤俱更是膝行而上,悲声凑到床前呼道。
被这一声渗人心肺的呼喊拉起了意识,康熙勉力睁眼,看到的是飘曳不定的色彩。
“我……我怎么了,这是要死了吗?”
人参附子的药效在全身流转,让他渐渐有了力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心口更是寒冷如冰。
“不,我不想死呢,…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作完,老天……老天是绝不会让我死的!”
这个念头将他的意识撑住,没被那剧烈疼痛碾散。
但就那混沌如海中迷流的光彩中,一张扭曲狰狞的脸凑了过来,还夹杂着变调的声音,隐隐像是老四在说话。
胤稹急切地问:“皇阿玛,天下事,您要怎么定!?儿子就在身前,就儿子一个人侯着……。”
“天下”、“儿子”、“一个人”,等词语,让康熙凝起了心神,眼瞳也聚焦而起。果然是胤稹,他怎么会一个人来了?大学士呢?诸臣呢?其他儿子呢?
依稀见着胤稹身后只有魏珠和隆科多两人跪着,再没其他人,康熙明白了,一股燥热在胸口蛮横地冲撞着,那是他难以抑制的怒意,还有无比惊慌的畏惧。难道斧声烛影那种事也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不,这怎么可以!?
胤稹,你是来要这位置的吧……。
天下是要给十四的,给你老四,别想!先不说你本就没有做皇帝的资质,现在你是在干什么?你这是要矫诏篡立!能让你这个无君无父无耻无德之人来坐这大清龙椅!?
我还没有死,我现在也死不了!
一腔的话就在肚子里转着,可全身剧烈的疼痛却让康熙说不出半句话口康熙目呲欲裂,勉力举手,指着胤稹,嘴里只道:“你……,你……。”
胤禛本被自己老子吃人一般的目光盯得惶恐难安:可瞧着康熙这番景象,很早之前,发怒踹自己时不慎跌倒,被自己扶住时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皇阿玛,…早就不是那个英明神武,威慑天下的圣明君王了,他马上就要死了,他不死,这大清江山还不知要被带到怎样的深渊之下。
为了我大清的未来,皇阿玛,你眼中的愤怒,骂意,我胤稹都受下了……,你,安心地去吧。
胤稹面上惶然,目光却已坚定,他迎着康熙的手指,重重拜倒:“皇阿玛,儿子怎么当得起这天下,还望皇阿玛收回成命!”
康熙继续朝他抖着手指:“你……你……。”
胤棋再拜:“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后面隆科多高声道:“雍王爷,此乃危难之际,皇上已传位给王爷,王爷就受下吧!”
魏珠嚎啕大哭道:“皇上选的主子,定能当得起这大清的江山!”
听到这两人的高喊,康熙就觉那一股气似乎撕裂了胸腔,将自己的内脏
暴露于外,他痛苦地高声哀嚎,呼声传遍了整个清溪书屋。
“皇上半夜呼号,声状凄厉,不知有何大变…”,
清溪书屋远处,马囯贤也被这呼声惊醒,赶紧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这一笔口他一身是汗,就抱着自己的十字架,默诵祷告着他的主。
当哀嚎声平息时,张廷玉也来到了清溪书屋,见到榻上已被黄绫蒙住脸面的康熙,一颗心如琉璃杯落地,碎成不知多少片。
“皇上已经……大行了……。”
魏珠边哭边用脑袋扎着地,康熙临死前的惨嚎让他魂魄还没收摄齐全。
“国不可一日无君!张廷玉,皇上驾崩前,指了四阿哥继位,我和魏珠亲眼所见,召你来就是赶紧拟定遗诏!”
胤稹恍恍惚惚,没有言语,隆科多却知道,正事还着落在自己身上,一刻都不能松懈。
“遗…遗诏?不是有……。”
张廷玉还没从这剧变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就要说之前不是有遗诏么?新君不是十四阿哥么?
可话没出口,就被胤稹咚咚叩拜的声音打散了念头,此时他才骤然醒觉,雍王怎么在这里!?
他瞪圆了眼睛,看向隆科多,后者坚决地点点头,一股恶寒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几乎当场就要喊出声,这是矫诏篡位!这是谋逆!
“衡臣啊,我们孔圣之徒,也有大小仁之分,为得大仁,有些小仁,必须舍弃……”
话没出口,昔曰李光地跟他说过的话语又在脑子里回荡。
张廷玉痛苦地闭眼,再度睁眼时,整个人也清灵了。
“我这就去拟遗诏,另外,大学士和诸位阿哥得赶紧召来,否则难消不谐之音。”
果然是文臣,明白人心之重,既然已经拿到名分,就得把其他人赶紧召来,免得大家说胤稹和隆科多等人勾结,垄断御前才得了位。
清溪书屋再度忙乱,可人影憧憧间,却罩着一层诡异的阴霾,令人不寒而栗。
“禁绝四周,那帮御医,还有魏珠之外的其他太监,全都押到一处看管……。”
“漏了其他人么?再想想……。”
屋外,隆科多忙着去四面布置,胤棋跟李卫常保也在商议着,隆科多将一批可信心月复交了出来,由胤稹直领,要将清溪书屋这片区域密密掌住。
漏了谁呢?
悲伤、坚决、负罪和不安,等等剧烈情绪在胤禛脑子里来回撞着,让他思绪有些迟钝,就觉得还少了个人。
停着康熙“遗体”的屋子里,一个娇小身影从床榻后面冒了出来,看着被蒙上黄绫的康熙,泪水如断线珍珠,一个劲地往下掉。
“皇上啊…您怎么就去了呢,您不是对小晴说过,您还要把小睛指给一个阿哥,再等着小晴给您添个孙子吗。小晴本就是你从塞外捡回来的,身世不知,来去不明,如今您去了,小晴我又该怎么办啊……”
小晴低低胡言乱语着,泪水溅在黄绫上,刚才她听得康熙再活不过今晚,就瘫在地上,被御医拖到床脚,再没人注意。之后康熙哀嚎,更是惊得晕迷,此刻才缓过了气。
泪珠一滴滴落下,那黄绫却又有了微微起伏,让小睛杏眼圆瞪。
“皇上没死!皇上没死,得让大家赶紧知道
小晴一跳而起,急急冲了出去。
竟然漏了这么关键一个人!
见着这宫女冲出来,胤稹等人大惊失色。
“皇上……皇上……。”
小晴一边朝胤稹跑来,一边叫着。
“皇上还没……还没…”
脚下急,心中更急,一句话总是吐不完。
可这话却让胤祖李卫常保三人如雷轰顶,还没什么?还没死!?
李卫常保两人满眼惊恐地看向胤稹,时间似乎停滞了,胤稹眼神里每一个细小情绪,就像是写在额头上的大字,让两人清晰可见。
先是震惊,再是懊丧,接着是极度的惶恐不安,最后沉淀为坚定。
不等胤稹开口,已经悟透的常保迈步上前,铿锵拔刀。
寒光骤闪,刀刃掠上那娇小身子,花盆头带着吊缀,拔起大半颗脑袋凌空飞出。
身首瞬间分家,前仆之势还没消去,眼见这宫女就要撞进胤禛怀里,李卫闪身拦住。
软软身躯扑在李卫腰间,脖子上只剩下半片后脑勺,红白相杂的剖面还隐隐冒着热气,下颌连在脖子上,半截牙圈里,一截舌头还在弹着,似乎想将那没说出的两字吐出来。
即便是李卫这般狠人,胸月复也翻滚不定,一把将这无头尸身推开,看向常保,满眼憎恶,心说这家伙下手真不知轻重。
宫女的大半截脑袋还在地上跳着,常保嘿嘿一笑,舌头舌忝上刀口,后面胤稹看得也眉头直抽。
人是杀了,可里面那个人呢……
李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王爷,大学士和阿哥们最多半个时辰就要到了。”
胤稹昂首望天,淡淡道:“常保,你进去看看,看……这宫女对我皇阿玛的遗体作了什么。”
话里“遗体”二字咬得清楚,常保愣愣应了一声,抬脚就走,却被胤稹斥住:“刀丢下,你想干什么呢!?”
常保空手进了屋,胤稹和李卫盯着他背影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把刀。
康熙还没死,他隐隐又有了意识,但却再动不得手脚。感觉到自己脸上罩着一层绫布,他想高呼,想挣扎,想告诉大家,他没有死,是他的四儿子谋逆篡位!
可一切努力,都只变作一偻若有若无的气息,让脸上的绫布微微起伏。
依稀听到有脚娄声靠近,他的气息更为急促,绫布也动得更剧烈。
然后……然后是黑暗渐渐降临,无数破碎场面在脑子里闪过。
“洱海昆池道足各难,捷书夜半到长安,未矜干羽三苗格,乍喜征输六诏宽。天末远收金马隘,军中新解铁衣寒。回思几载焦劳意,此日方同万囯欢。”
这是康熙二十年,大军攻陷昆明时自己所作的御诗。吴三桂之囯尽灭,和三藩十来年的争战终于告一段落,华夏旧地再回他爱新觉罗玄烨之手。
“万里扶桑早挂弓,水犀军指岛门空。来庭岂为修文德,柔远初非赎武。牙帐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海隔久念苍生困,耕凿从今九壤同。”
这是康熙二十二年,施琅收复台湾后,他怀着喜悦之心做的御诗。孤悬海外之郑逆终于被剿灭,他治下之大清,汉人之地已河海宴清。
“胡人铁骑屡窥边,跃马雁门前。黄尘滚滚阴山外,遍胡茄、蔽日狼烟。冲折旗车鼓角,纷披甲胄兵键。踌躇魏武冁挥鞭,勒石记燕然。疆宁囯靖承平日,指京华、高奏凯旋。弘业延传百世,想嗣响千年。”
这是康熙三十六年,塞外草原,锦旗招展,大军如潮而进,他因打败噶尔丹而长吐一口气,就在马上所作的御诗。
平三藩,收台湾,败噶尔丹,这是他的武,而他倡儒兴文,大清也在这华夏稳稳扎根。几代君臣苦心经营,他宽仁而治,臣子持贤而佐,清廉之臣辈出,历代未有。康熙五十二年的万寿大礼,更是砥定他历代未有的盛世治名。
可就在这万寿大礼之后,那色彩艳丽的记忆碎片骤然黯淡下来,他的治世也就此转头向下。
所有碎片都带着一根黑线,黑线的尽头,是一尊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像,而在那巨像之后,却是另一些艳丽碎片,那该是他继续坐享盛世太平的历史,可就因为这尊巨像的阻隔,那些碎片,彻底变成梦幻。
“李……李肆!”
康熙的意识在狂呼着,我不该是这般下场,我不该死,我是大清的圣君!
那巨像轰然笑了,有如神明一般地下达了宣判。
“爱新觉罗玄烨,你的生命,就此终结,你的历史,也到此为止。跟着你一起终结的,还有遮蔽整个华夏的满清之治,未来的天下,将是一番你绝难明白的景象。”
“你的罪状,即将受到审判,而你的子孙,也将一个个跟在你的后面,架上地府的刀碾高台……。”
在巨像的轰鸣话语中,康熙的意识化为飞灰,再无痕迹。
看着出屋的常保神色恍惚,手还在无意识地,李卫嗯咳一声问道:“皇上……,如何?。”
常保瞪眼:“皇上自然是……是早就去了。”
胤稹再度跪倒,泪流满面。
寅时尾,大学士、诸位阿哥等人聚齐,就在御前,张廷玉展开诏书,沉声念着:“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祖为首务。敬天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
看着榻上被黄绫盖住的康熙面容,如铅铁一般毫无动静,马齐、嵩祝、萧永藻等大学士,以及诸位阿哥心神摇曳,还没从这极度不现实的状况中摆月兑出来。而十三阿哥胤祥则偷偷看了一眼也正跪着聆听遗诏的胤稹,见他一脸泪痕,神色却依稀平静,心中不由一个大跳。
“雍亲王皇四子胤稹,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张廷玉念到最后一段,满屋静寂,然后就听胤稹一声嘶嚎:“皇阿玛,这般苦重的担子,您怎么就交给儿臣了啊,皇阿玛……,。”
张廷玉和隆科多一左一右,将胤稹扶起来,然后跪下高声道:“新皇已立,诸臣叩拜!”
九、十等阿哥还软在地上发楞,其他阿哥跟着大学士已经茫然而机械地拜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响起,虽然还有些杂乱无章,却像是定海神针,稳稳立在了胤稹心中。他竭力提振着精神,稳了稳哭腔,想说点什么,可眼角扫到塌上,黄绫下还露着康熙的一截下巴,心神一晃,再难站住,顺势扑在床边,再度拉开了嗓子:“皇阿玛……,您怎么就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