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浦城县县衙,福建巡抚李绂跟另一个人相对默然。
那人一脸恨意地道:“真没想到,那伪帝就只会引乱于外,国中但凡出事,就出兵打仗,根本就是一副痞子作派”
此人正是徐善,萧胜引兵攻福建,明面上的借口就是“捕国贼,清汉奸”,号称有福建商人为清廷效力,祸乱英华,知情者都明白,是奔着他徐善来的。
可这不过是借口,施世骠也很清楚,就算把徐善交给萧胜,福建也还是要丢的,所以他才决然死战。
现在李绂逃到福建边上,徐善也跟着,眼见红衣兵已到南面建阳,李绂不敢跑了,他必须解决一件事,一件雍正八百里加急交代的大事。
李绂叹道:“徐善,朝廷还须你办一件大事,此事若成,朝廷给你儿子萌补一个府道的前程。”
徐善脸色瞬间煞白,他可不是傻蛋,跑路这几日,已是想得通透。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抚台你也知南蛮拿我只是借口,就算把我丢出去,他们也还是要占下整个福建的”
李绂唉声道:“福建无所谓,怎也不能让南蛮进到江南,能压下多少筹码就算多少,你可是很重的一个,至少明面如此。”
徐善还在蓬蓬叩首,李绂不耐烦地叫亲兵把他押了起来。
这会李绂还在担心,自己这个福建巡抚,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前程。
北京,紫禁城西北角映华殿,此处原名英华殿,但南蛮兴起,定国号为英后,这里就改了名。本是皇太后和皇后礼佛之地,也不再供奉香火,近于废弃。
可在南蛮收下吕宋,国势大涨后,这里迎来了一位主人,新晋淳妃,连同她身边的侍女,都得了“答应”的品序。这座紫禁城最偏僻的宫殿,总算又有了人气,而雍正时不时地驾临,更让这里成为紫禁城瞩目之地。
内中人都知道,雍正让淳妃茹喜入驻之前的英华殿,现在的映华殿是什么用意。
此刻雍正面对茹喜,也在揣测茹喜说这话的用意。
“你让朕备兵待战?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家伙的意思?”
他很讶异,茹喜这话,到底是真心为他,为这个朝廷着想,还是要让这个朝廷早点完蛋?
“是臣妾的推断,李肆要臣妾给万岁爷递消息说,他很生气,之前福建商人在南面搞出的手脚,让他看不到万岁爷的诚意。臣妾以为,那李肆绝不满足于只拿到福建。”
“浙江和江南他暂时还没兴趣,但江西田文镜搞得很有声色,臣妾担心,那李肆,是要去整治田文镜,把江西拿下来。”
雍正ō了口凉气,福建他已经不关心了,又收不到钱粮,还让施世骠坐大了,李肆收了福建,可是解决了他的一大隐患。虽然接下来江南就要暴露在李肆眼皮子底下,但依照李肆的脾性,他怎么也要ā些时间梳理福建台湾,又能争取到两三年时间。
但若是江西丢了,那就麻烦了,江西之上就是江南,江西的九江扼长江中段,李肆拿到九江,江南就置于他指掌间,这番前景,对大清国是釜底ō薪。
茹喜道:“臣妾的意思,是全力支持田文镜,在江西狠命顶住那李肆,让他明白,即便要拿到江西,也要付出绝大代价。”
雍正盯了她好一阵,才叹道:“不想你居然是真心为朝廷着想……”
茹喜低头道:“臣妾一直在为万岁爷着想。”
雍正心中荡动,伸手想牵过茹喜,伸到一半又退了回去,像是掩饰尴尬,他随口问道:“那依你之见,南北之事,到底能是怎么个前景?”
茹喜踌躇片刻,决然道:“若是万岁爷有大决心,跟南面正式议和,仿宋辽宋金之例,南北兄弟相称,当还能望十年。若无正式和议,臣妾以为,不过三五年,那李肆就能调理完国内,继而起兵北伐。万岁爷,三五年,咱们能作好准备吗?”
听到“南北和议”这个提法,雍正恼怒地哼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再回头道:“朕已准备了三年,离朕给自己的期限,只有两年,朕等着那李肆”
看着雍正的背影,茹喜低低叹息一声,泪珠从眼眶滑落,果然只有她的四爷,才能担下这副重任,但再过两年,时间还是不够啊……
圣道四年元月初四,福建邵武府衙,鹰扬军都统制,中郎将方堂恒正怒声训斥着部下:“铁牛关、杉关地势险要,德胜关又在山上,大炮推不上关,加之兵力不足,攻不动也情有可原。可你们把清兵说得个个英勇无畏,这借口也着实荒谬”
左师前营指挥使徐师道肩上一颗金星,已是外郎将,他拱手道:“职下前营右翼四哨从山侧突入铁牛关,与二百清兵肉搏,对方战至最后一人,也使四哨损伤不小,无力再侧击关口,此乃实情。”
其他军官纷纷呈报,情况也都一样,让方堂恒熄了怒火,江西清兵还真如此勇猛?
勇猛是勇猛,可上到方堂恒,下到鹰扬军普通一兵,都不认为清兵能挡住他们的步伐。此战他们所领任务,除了拿下福建外,也有寻机占下江西建昌、抚州两府的任务。
方堂恒正调兵遣将,准备下大力气入江西时,李肆的总帅令到了,要他不必再攻。从西面湖南攻的神武军,从南面攻的虎贲军,都遭遇了激烈抵抗。不仅清兵勇猛,地方民勇也份外顽固。
黄埔无涯宫,李肆叹道:“这田文镜,还真有能耐。”
田文镜不仅将江西清兵拉扯了起来,还把地方民勇也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李肆对江西也只是用了闲棋,抱着能捞一把就捞,不能也无所谓的用心。试出了田文镜的本事,还知了雍正大举调兵入江西、浙江的消息,也就见好就收,他现在可没跟雍正大打一场的盘算。
福建到手,是英华夺得吕宋的连锁反应。吕宋牵着福建不少钱路,股市的波澜卷动了更多福建商人,吕宋公司的成立,更将大部分福建商人圈了进来。英华海陆两军进福建,最活跃最有影响的福建人暗中早已投效,现在不过是名正言顺归了英华。施世骠战死,金厦清兵覆灭后,福建各地府县几乎是望风而降。
这也符合华夏的地方经济圈构成,福建和广东本就是一体,两地都是外贸为重,但福建地势更为狭窄,物产贫瘠,银钱流通更多是为贸易服务,不像广东还有个珠江三角洲。福建的资本,除了南下台湾、吕宋之外,还起着关联江南和广东的作用,更与潮汕关系紧密。福建资本也积极参与广东外贸,段宏时所说“广东为父,福建为母”,就是这个意思。如今拿到福建,英华经济引擎的核心要素已经齐备。
施世骠在金门战死,大大促进了这项进程。说起施世骠,李肆也有一番感慨,在他看来,这家伙足够果决,也足够聪明。他以他自己和四个儿子的死,将南北两面的家族都保住了。雍正自不可能向施家在北的子弟亲族问罪,而施世骠转托萧胜照顾庶子,他在福建和台湾的族人和族业也有了主人,英华也不好为难。
福建到手,还试出了江西乃至浙江的情况,英华跟明清时的华夏,已是越行越远了。江西兵和地方民勇之所以顽抗,是已将英华当作真正的“南蛮”。这就是李肆现在不愿跟雍正大干一场的原因,不从人心上打垮满清,北伐就是满地烽烟,一路血火。而要从人心上打垮满清,就得经济先行。
很明显,英华还得从经济上消化福建,让闽粤经济相融一体,另外福建还牵出了一个烂摊子,那就是台湾。要完成这些工作,英华才能继续向北打望。
想到台湾,李肆并没有大力开拓台湾的计划,在眼下英华的布局里,台湾已是很内线的一点,人口和资本,更应该向更远的地方推动。
理顺了思路,李肆向枢密院传谕,任命郑永兼领福建招讨副使,主理台湾义军之事。此时海军已借投降的金厦清兵将佐,拿到了澎湖,台湾府城也该轻松得手。麻烦的是占住嘉定的杜君英和占住凤山的朱一贵,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会搞出什么事,这还难以预料。
台湾府城,孟松海站在城头,看着正推着炮车和大木盾车,扛着云梯涌来的人群,脸色一片铁青。
“朱一贵不知道这里已是我英华之地了么?”
身边已剃了光头,换上深蓝海军服的林亮无奈地苦笑。前日城头就已换了英华的双身团龙旗,还朝城下色去了箭书,朱一贵怎么都该知道台湾府城已是英华之地。但已自立为“中兴王”,以前明后裔自居的朱一贵,显然不愿意轻易放弃,他已攻了这城几年。如今想趁着守军人心浮动,赶紧占个大便宜。
孟松海怒了:“这个王八蛋,他的枪炮还是咱们给的把两寸炮拉上城头你们也使劲地打让那朱一贵搞清楚形势”
他只带了几艘海鲤舰先到了台湾府城,海军战舰还分散在福州和澎湖等地,但靠着海鲤舰上的两寸炮,把对方火炮干掉,朱一贵再没攻城之力。
城下大营里,朱一贵的脸色比孟松海还要铁青,因为帐中一干部下都在劝他归顺英华。
“孤已是一国之君,就算要入英朝,也得有相应的身份,你们也是如此据守台湾府城的鞑子,不过是狐假虎威趁着英朝之人还没到,将此城拿下来,才是孤王和尔等进身之资,如此浅显的道理,为何尔等就是不懂?”
朱一贵的道理,完全符合旧日群雄争霸的历史传统。此时他已聚众二三十万,自立为王。但跟英华比,他也清楚,这点本钱完全不够看,根本不可能跟英华对抗,归顺是必然的。眼下只窝在凤山一地,他归顺后能得什么?莫若拿下台湾府城,至少也能踞地而谈,不管得什么名义,总是有了一块像样的地盘。
帐中还有来自嘉定的杜君英的使者,他拱手道:“我家王爷也是这般想法,奈何台北英华大军虎视眈眈,军火更仰仗他们接济,难以出兵援助,只能奉上粮草千石。盼王爷能尽快拿下台湾府城,如此我们两家,才能在台湾稳住脚跟。”
已自立为顺义王的杜君英也有自己的盘算,这态度跟早前有了很大不同,两方都想在归顺前夺得更多筹码。
有杜君英的支持,朱一贵的部下再无话说,就在分派职守时,另有部下急急进帐道:“城头已有英华军将用神炮毁了我们的火炮,还发信要求我们马上退兵,等候处置”
帐中顿时沉默,朱一贵脸色苍白,捏住座椅扶臂的手分外,青筋一股股凸了出来。
在部下的忐忑注视中,他艰辛地道:“退下来……派使者进城,向英朝将军请罪……”
众人长出一口气,杜君英的使者则是长叹一声。
“不甘心啊,孤不甘心”
朱一贵作出了正确的抉择,但嘴里却低低念叨着。
台湾府城,见着如浪花倒卷而去的义军,孟松海点头:“算他识相。”
元月十一,郑永来到台湾府城,他带来了两份任状,委任杜君英为嘉定知县,朱一贵为凤山知县。
林亮跟这两人打过很久的交道,担忧地道:“怕他们二人,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地位。”
郑永冷声道:“他们最初是为民揭竿而起,到如今还能守住本心,怎会不满足?真是不满足,当是为自己富贵,要露什么形迹,到时可别怪朝廷对他们不客气”
林亮依旧不解:“此二人,已裹挟了近半台湾人,朝廷若要台湾得治,就该将两人和他们势力妥善料理,为何还要他们安于现状?”
郑永耸肩:“政事我不懂,不过我懂一桩,朝廷现在的路子是要地方更多担起自己的事,若是他们两人能安顿好近半台湾人,自是乐得让他们去办。当然,前提是要遵朝廷律法。”
他拍拍林亮的肩膀,那上面绣着四颗银星,“既是军人了,就朝外看,我们英华军人,没必要盯着内务。”
想及那波澜壮阔的大海,林亮心头激荡,有力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