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甚紧,康熙有所预感,草草结束了热河巡狩,刚回紫禁城,胤禩就来了乾清宫求见。
胤禩献上了一份条陈,还有一张详图,康熙看完之后,闭眼沉思,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确信自己的预感正要一分分成真,同时还确信自己正m到了一桩莫大谜团的mén把上。
正因为如此,他的脸sè越来越差,呼吸也越来越急迫,本就有些máo病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南方的事,胤禛来去如风,广东官员们的奏报,也从最初的模糊,到最近的惶急,似乎都在指往一个方向。而最初跟着胤禛下去的两位钦差,回报里也留下了太多模棱两可的语句。只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南洋外洋,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广东本地疏于管束,怎会出这样大的篓子?而广东本地为何会疏于管束,难不成……
这时候,康熙终于想起了广东督抚和胤禛等人关于广东商贾,乃至李肆此人的奏报,都在说广东商贾以及李肆,背后都“牵连甚深,粤省难及”,而胤禛更直接说到京里有人遮护。
胤禩……在广东有人,胤礽被废后,广州府都是他的mén人,这事康熙很明白,他也无心过问。广东虽然富庶,可是太远,只要地方安靖,各路神仙要攥取银货,他都无所谓。再说有督抚和广州将军在,胤禩在广东搞什么huā招,对朝堂之事也没什么影响。
可现在看来,自己这些儿子的本事,还真是始料未及啊。
“胤禩啊,你什么时候,也对这军器之事上心了?”
康熙的话语虽然还平静,可太阳xùe的青筋已经在微微跳动。
“皇阿玛至小教导,我满洲人要不忘武事,时刻备着上马能战。儿臣虽驽钝,此前也曾溺于声乐,但皇阿玛的训诫却始终不敢忘。总想着能随皇阿玛驰骋沙场,展我满人勇武本sè。此前为贺皇阿玛武,还专程使人留意过军器甲胄,那金龙飞云甲……”
胤禩小意地提醒着康熙,之前还送过老爹你一具黄金甲,你怎么就忘了呢,我可是一直在关心呢。
听康熙似乎开始喘息,胤禩不太明白,但也感觉不对劲,马上把话题扯了回来。
“近日策妄阿拉布坦桀妄扰境,想及皇阿玛当年征讨噶尔丹的伟业,儿臣留意这火器坚锐是制胜关键,所以特地四下打探。得知广州澳mén等地,与西洋商人接触甚密,特遣人nòng来了这神武大炮的炮样,备着不时之需。”
胤禩一边伏地说着,一边用眼角瞅康熙的神sè,却见他两眼圆瞪,似乎颇为jī动,赶紧顺竿子往上爬,咬牙将心中的念想丢了出来。
“儿臣也想着能有军前效力的机会,求皇阿玛授儿臣督造这神武大炮,为皇阿玛分忧解难。”
话说完,他赶紧把脑袋杵在地上,就等康熙的裁定。听闻与策妄阿拉布坦的战事可能扩大,康熙这么大年纪,多半是不会亲征了,但怎么也得派皇族领军出征,自己捞不到统军大将,以善火器之长技随军出征,总还有点希望吧。
等了好半天,却只等到康熙一声yīn恻恻的冷笑,接着的话像是从旋磨的牙缝里碎出来一般:“你的孝心,朕怕是不敢领啊……”
诧异抬头,却见到康熙站了起来,侧对着他一挥袍袖:“回去好好呆着,自有你的处置。”
胤禩难辨祸福,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侧眼看着儿子的背影,康熙的脸sè已无一丝血sè,眼中尽是愤恨,还有畏惧。
让他感到畏惧的,正是胤禩所谓的“神武大炮”。
胤禩递上来的是征讨策妄阿拉布坦的条陈,在他看来,肤浅无知,纸上谈兵。但条陈后附着的“神武大炮”炮样,却让他心魄难定。
三千斤大炮,仅仅只是一般的大将军炮,却能将二十斤炮子,打到七八里远处,而且三十息就能打一发按西洋人的计时,那就是一两分钟一发。
这是什么概念?昔年他征讨噶尔丹所用的红衣大炮,五六千斤才能打十斤炮子,虽然也能到七八里远处,可怎么也得五六分钟才能一发。
如果只是简单的描述,康熙怎么也不信,可胤禩递上来的炮样,却是正经炮匠的绘图,炮耳火mén都清晰可见,还附有广州知府李朱绶的亲书验证,他可是现场验炮之人。
这炮是澳mén人托佛山铁厂造给洋船的,佛山铁厂怕官府问责,还专mén找广州府监造,技术该是洋人传入。这似乎是好事,难怪胤禩会乐颠颠地来找他,想靠这技术谋得出战的机会。
可这是好事吗?
康熙只觉心底里一直冒着寒气,自己这儿子,在广东到底有多大的势力?到底潜藏了什么力量?之前广东之luàn,地方官员遮遮掩掩,胤禛也话里有话,难不成背后竟然就是这胤禩?他不仅在广东赚钱,还在广东勾结洋夷,钻研军器之术,暗扩火器产业?
这个猜想让他更害怕,所以他没有当场翻脸。
胤禩走了没多久,胤禛又来了,来得正好,康熙正要旁敲侧击地问问这事,胤禛却脸sè一凛,蓬地将脑袋扎在了地上。
“儿臣罪该万死”
康熙眼前开始模糊,那预感似乎开始成真了。
胤禛的禀报很简单,他依旧不放心那个李肆,这几天还在盘查,最终从知情人那里得了内幕。
“广州青浦的变luàn,背后确是那李肆作祟儿臣此前耳目昏聩,竟然被那贼人méún过关。不是有知其详情的商人出首,将儿臣心中原本怀着的疑huò一一揭开,儿臣还真不知那貌似乖顺之人,就是祸luàn广东的罪魁”
胤禛娓娓道来,之前那林统信上所说,除开王文雄之死,其他的事,竟然大半都是真的
“儿臣本也查知了一些端倪,但瞧着当时事态已然失控,若是深究下去,难保粤省大luàn,甚至luàn到……luàn到京里,所以没能着力下去。儿臣该死皇阿玛不降下处置,儿臣惶恐难安”
胤禛叩头连连,总之他这趟广东之行,确实是虎头蛇尾,而且还为“顾全大局”,隐瞒了一些东西。
“这李肆……这李肆,还真是只孙猴子?”
康熙艰辛地自语道。
“你且尽然道来,他的背后,到底是谁?”
他压住口的翻腾,bī问着胤禛。
“儿臣……儿臣不敢言那些无据之语”
胤禛只是叩头,虽然没说是谁,答案却再明显不过。
康熙还能忍,再次压住勃发的怒意,他挥手让胤禛下去了。
谨慎、谨慎思量,老八没那么大胆子的……
康熙还在说服自己,在广东培植党羽,招揽商贾,勾连洋夷,引入洋人火器,暗建武力,这胤禩,真有这么大胆子?他一时还是难以相信。
这一天,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乾清宫正mén前,奏事处的太监看着五个风尘仆仆的人,一脸的稀奇。
五人分别是广州将军管源忠、两广总督赵弘灿、广东巡抚杨琳、广东提督张文焕和韶州总兵白道隆的家人,五人同时到京,说明是事前约好的。
太监满脸微笑,心说准是出了大事,那么自己……多半是有好处了。
五人面面相觑,推让了一番,最终按照管赵杨张白的顺序,将五份厚厚的奏折递了上来,还嘱咐太监一定要按这顺序呈递,为此太监还收到了五张晋丰号的银票,总数一千两。
第二天,大学士和九卿齐聚乾清宫,当康熙出现时,众人都大吃一惊。
康熙一脸的红晕,很不健康的红晕,像是身体里正有一个火炉子烘着一般,双眼也是猩红,一看就是一夜没睡好,甚至根本就没睡。
“我大清的江山,骤然多了个窟窿”
康熙那嘶哑的嗓音在大殿里飘dàng,让众人都是一惊。
“这窟窿,就在广东”
他吭哧咳嗽着,端起那龙琼茶润喉,继续说着。
“只是朕还不知道,这窟窿,究竟是平地里跳出来的孙猴子跺塌的,还是朕那些不肖的儿子捅穿的”
康熙环视一眼众人,张张面孔上显lù的各种神sè,在他眼里都是假的,那些茫然是假的,他们根本就已经知道前后事由,却是在骗他。那些紧张是假的,他们根本就无所谓广东出了什么事,就只为自己的位置和富贵。那些想要说点什么的嘴脸,也是假的,他们说出来的,也会是假的,为着的是自己身下这个座位,到底该属于哪个阿哥。
康熙心中很凄凉,分明知道他们跟自己心意不一,但他却不能不倚仗他们,否则这么大个天下,怎么也没办缝在一起。几十年了,他辛辛苦苦几十年,抹着这江山,抹出了太平盛世的模样,却依旧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广东一事,更甚西北的祸害,他还能靠着他们,把这个难关跨过去吗?
昨日广东的五份奏折,他前后仔仔细细看过了,督抚提们还在满口说为了大局,才没骤然揭破,只到眼下那李肆肆意妄为到了极点,喊出了广东是他李肆的广东这般妄语,不反而反,他们才再也遮不住盖子,一同上奏。
青浦之luàn,连带其后的广州之luàn,还真是那个李肆所为,不仅如此,最近他又在广东杀官立,一杀就是十几个为的是禁绝朝廷伸手工商,如此行事,怕不只是胤禩的指使,而是胤禩养出了一头恶蛟
“今日召集诸位臣工,就是要议定这广东之事”
可康熙还得忍着,他还想更确切地知道,自己那儿子,到底是有心蓄养势力,待机谋变,还是掌控不住,以致祸患自生。
怎么按平那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康熙的想很简单,选定可信之臣,径直去广东督剿这头恶蛟。据广东督抚的奏报,这李肆,借着往日京里的威势,还有银货的利yòu,还有一支强军,大半个粤省都在他的威bī压之下。只是那李肆意在工商,并没有糜烂一省,督抚为保大局,都还在虚以周旋。
这一点做得好,康熙虽然很恼怒管赵等人,但他们这一点很识大体,只要事情没播传天下,广东还是朝廷的广东,事态就还在掌控之中。
他正心绪飘浮,田从典猛然跪伏奏报。
“臣在广东的文友,昨日也紧急递到一封书信,其事骇人听闻,还牵连……牵连阿哥,臣不敢隐下,本想今日即求陛见,却不想皇上英明……”
“呈上来”
田从典的称颂之语被康熙打断,他正想见到更多关于胤禩牵连广东的证据,自己这个“贤王”儿子,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做到了哪一步,不搞明白,他可是寝食难安。
太监转递上书信,信里所述内容,之前广东督抚,以及胤禛的奏报都已经说过了。这个叫段宏时的老秀才,自称是李肆的启méng塾师,现在还是李肆的幕席。此前眼见李肆行事诸多谬妄,苦劝无果,而广东一省官员不敢发声,他只得暗中通知京里好友田从典。
康熙一边看信,跪在地上的田从典在心中低叹,人群里,汤右曾也在感慨,他见过这李肆一面,印象里是个温文知礼,敦厚朴实的好孩子啊,怎么会……
记忆涓涓倒流,某个片段一闪而过,汤右曾心中一抖,当年他身为广东县府案钦差时,问到那李肆要如何压制满人钦差萨尔泰,李肆说什么满汉一体,难道就是他自己的主意?
再想到之后萨尔泰的家人郑七在英德莫名殒命,一同身死的广州军标兵丁也无人开口,为他造了便利,汤右曾猛然出了一身冷汗,这李肆……自那时开始,竟然就是个泼天大胆的主
想想他和田从典这两年来与段宏时的一番来往,多是为其运作官面事务,背后的事主也是李肆,汤右曾心中哆嗦不断,他惨白着脸看向田从典,见他的袍袖居然也在微微发抖。
他们这“粤党”,看来是难逃一祸了……
心中正凉个透,另一个想却浮了起来,李肆……终究没撕了广东的朝廷皮面,这未必不是他们“粤党”月兑身卸祸的方向。
这时候田从典也侧头在看他,两人心意顿时相通。
哒哒哒哒……
汤田等人在jiāo心,龙椅上,正看着书信的康熙也在手抖,手指上的戒指磕在案几上,发出了清晰的急促响声。
康熙咬牙,将信纸虚抬起来,不想让自己的惊怒之意落在臣子眼里。
这信里还多了一件事,是广东督抚连带胤禛没有提及的,广东提标确实为李肆所败足足五千人,加上王文雄,尽数被李肆击灭
广东南海县林统的信,竟然全是真的……
信文之下,还附有一封信,说是冒死从李肆那偷来的,康熙一见那字迹,脑mén嗡地晃起来,金星点点,就在眼前纷起纷落,那字迹再熟悉不过,竟然是胤禛的亲书。
“好……好……原来不仅是老八,还有老四……”
看着胤禛写的这封信,居然是暗中调动王文雄去英德剿灭李肆,康熙神智已然恍惚,他的儿子,还真是好本事一个在广东培植爪牙,一个sī调大军,在他眼皮子底下,斗得不亦乐乎
只觉喉腔冒烟,康熙端起茶杯,那温润茶水刚刚入口,又一个念头如晴天霹雳般彻入脑海。
这龙琼茶,是从内务府供上来的,产自韶州……韶州……
这李肆,是韶州英德人……
内务府在南方采办之人,多跟胤禩jiāo好……
这几个片段凑在一起,宛如钢铁巨钳,夹在他的心脏上,让他眼前一阵昏黑。
“皇上?”
众人见康熙举起茶杯,然后整个人就僵住了,脸上的cháo红游动,像是入了魔一般,不由惊诧地问出了声。
哒哒哒哒……
茶杯在康熙手里再明显不过地颤抖起来,康熙目视虚无,口剧烈起伏。
“皇上?”
大臣们惊呼起来,这阵仗可不妙……
“万岁爷?”
太监们凑过来惶急地唤着,脸sè已是白得发青。
咣当
康熙手一斜,茶杯滑落在地,接着他嘴一张,哇啦喷出大口不知是茶水还是血,或者是两者兼有的液体。
“皇上?”
眼见康熙整个人软倒在龙椅上,大殿里顿时一片húàn,宛如末世降临。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