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所有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弱,都要出力!为了西班牙!为了马尼拉!”
圣地亚哥城,圣奥古斯丁大教堂里,雷班度总督的呼声回荡不停。聚集在此的数百西班牙人都是马尼拉显贵,他们个个脸色惨白,不少妇人都在低声哭泣,男人们还在强自镇定,安慰着她们。
“难道我们不能投降吗!?我们愿意离开马尼拉,甚至愿意交出所有财产,家人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总督阁下,我们希望你能跟中国人作坦诚的沟通,这样的交易,即便是穆斯林,也不会不接受。”
昔日视为坚不可摧的城堡,正在中国人的攻城重炮下段段崩裂,即便置身巨石修建的马尼拉大教堂里,重炮轰击城墙的震动依旧清晰传来,震得教堂天顶不停落下尘土。
显贵们的心态很正常,正常得雷班度总督难以辨驳,很明显,在令人生畏的轰击下,圣地亚哥城堡不可能再坚持多久,甚至早前雷班度自己都有这想法,但却早就被阿鲁索大主教那比圣地亚哥城堡还要坚不可摧的心志给碾碎了。”中国人不是穆斯林,中国人是比他们还要罪恶的无信者!”
阿鲁索大主教的嗓音响起,让雷班度总督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飘洋过海,来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不只是为了生活,为了利益。我们更怀着一个崇高的理想,每一个西班牙人,每一个上帝的子民,奔赴这世界的每处角落,都是在为传播上帝的福音而努力。”
“我们在这里已轻努力了一百多年,本地的居民,已经虔诚地沐浴在上帝的荣光之下。”
“但那些中国人,从一开始,他们就拒绝上帝的救赎。甚至为了换得现世的利益,他们一边向主祷告,一边在家中暗暗祭拜租先,蒙昧而又亵渎。”
“当中国强盗越海而来,企图抢夺我们花了一百多年建设出来的美丽家园时,马尼拉的中国人,他们是怎么回报我们这些引领信仰,庇护生活之人的?他们跟强盗同流合污!一百多年来,他们从来如此!即便再三受到我主的惩罚,受到法律的制裁,他们从没变过!这就是他们的本性!”
“有人会说,在城堡外的防线里,还有中国人跟我们站在一起。这是假象!当中国强盗越来越占上风时,他们一定会背叛我们!对于这一点,我从来都深信不疑。”
大主教的言语里弥散着伤感和怜悯,也带着听众的心向无底深渊沉下。
“当你们彻底明白了中国人的本性后,你们还认为,中国人,会跟我们平等而视,以文明世界的法则来对待这场战争吗?不,我看过中国人的历史,破城之后,他们会屠杀每一个活人,强暴所有女性,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世界中,他们从不懂文明法则。”
大主教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他们还会将过往受裁主和法律制裁的那些中国匪徒,当作是受害者,对我们施加以百倍千倍的报复,那样的罪恶,即便穷尽人类的想象,也难以用语言描述……”
教堂里沉寂了,之前的抽泣声也骤然消失,不管男人女人,大脑都已经被吓得有些麻木了。大主教这话的舍义很直白,以前我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现在还指望他们接受交易,做梦!”我们不只是要守护马尼拉,我们还要守护我主的荣光。即便是死,也是殉教!马尼拉将会是一城圣徒,我主会欣然接引我们同上天国,阿门……”
大主教的结语很有力,带着这些因他之言,已经绝望的男女祷告之后,他悄然退下,雷班度总督跟上来,再问了一句:“大主教阁下,这不是中世纪了,您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
总督自然还怀着一丝希望,大主教却反问:“难道中国人不会报复!?”
就过往历史来看,中国人破城之后,屠城报复的可能性几乎超过九成,可这是建立在西班牙人一直抵挡到底的基础上。大主教煽动平民以死相抗,雷班度总督品出了一丝诡异的味道。能晋位大主教,自然不会是满脑子狂热念头的原教旨信徒,这个职位根本就是宗教政客。
大主教淡淡一笑,眼中闪动着决然的光芒:“在你眼里,这是利益之战,而在我眼里,这是信仰之战。”
“我主的荣光,在中国本土被遮蔽了,在安南被压制了。整个亚洲,只有法兰西人还在印度,在缅甸和暹罗还在艰辛地努力,其他地方不是荷兰人那些异教徒,就是不列颠那些叛逆者。马尼拉,是我主在亚洲的最后一座神殿。”
“如果我们跟中国人达成交易,安全地离开马尼拉,我主的福音之炬,在亚洲,至少在东亚,将会完全熄灭。”
他看向雷班度,目光中带着穿透历史的深邃:“当我们不能引领他人的信仰时,又怎能指望从他们手中,获得符合我们期望的利益?”
“我们欧罗巴人之所以能远航四海,能将全世界的财富汇聚到欧罗巴,靠的只是海船和商人吗?不,靠的是我主的荣光,能驱散落后文明的愚昧,让全世界其他民族,其他文明,甘于为我们欧罗巴,为我们这些上帝之民,奉献出忠诚。”
雷班度目光闪动,脸色也在红白之间急速转换,许久之后,他抽着长气,压低声音道:
“您是说……要让马尼拉成为殉教之地,从而让中国人成为文明世界的公敌!?”
大主教微微一笑:“圣战,当那些中国海盗建起天庙时,一场新的圣战就再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就让马尼拉成为这场圣战的序幕吧。”
怀着深深的崇仰和敬畏,雷班度总督向大主教鞠躬致意,同时脑子也急速开动,开始编制若干能活下来向欧罗巴,向罗马教廷讲述这场圣战序幕的目击者清单,当然,他自己一家将排在这份清单的最前面。
在阿鲁索大主教的指引下,圣地亚哥城堡里的西班牙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们不再惶恐不安,而是绝望麻木。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开始在城堡内部挖掘壕沟,垒砌胸墙。城堡里有十多座教堂和若干兵营,都是巨石建成。用壕沟连接起来,又是一道坚固的防线。
被“中国强盗”破城后必定屠杀报复的前景吓住,平民们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贵妇人捞起长裙,奋力挥着锄头,小孩组织在一起,拖曳泥土瓦砾。城外炮声隆隆,城内竟是一番平静的劳作景象。
在这个时刻,最为惶恐的是挤在东面和北面,靠着城门和城墙掩护,还在拼命死守的土人和华人,尤其是华人。
最为死硬的华人,如那个张武一样,在之前的防线之战里已是死绝了,剩下的都是只知跟着大流的草民,以及那些紧紧依附西班牙人的华商的部众。
从那门重炮提前奏响圣地亚哥城堡的哀曲后,这帮华人的主心骨早就开始动摇,再跟范四海所遣之人搭上了线,一桩卖城开门的密谋顿时成型。
圣地亚哥城堡的大门早已严严堵死,门是卖不了的,可那些华商觉得能争取到入城的机会,由此混入城中,制造混乱,引领英华大军破城。古往今来,这套战术在华夏已是娴熟至极。
他们忽略了一点,西班牙人,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们。而对于这一点,贾昊等人已是认识颇深,因此没有对他们的计划抱有多大希望。
但事情进展出乎众人想象,没等华商开始行动,西班牙人就先动了手。八月二十日夜,圣地亚哥城堡东门和南门,枪炮大作,杀声震天。土人在西班牙人的带领下,以清查间谍为由,缴了防线里华人的军械,再声称他们预谋反叛,大开杀戒。
时值深夜,英华军难作反应,二十一日晨,两面城门附近的防线尸积如山,也在英华官兵和劳夫营那些华人心头压下沉沉一座大山。
“他们虽是叛徒,却总是我华夏子民,竟被西班牙人当作猪狗一般屠戮,此仇不共戴天!”
大多数人都是义愤填膺,就算这些人该杀,也轮不到你们西班牙人来杀!少数心头还抱着幸灾乐祸想法的人,见到黑发黄肤,跟自己一般无二的尸体,数百数千地堆在一起,远处城上那些西班牙人还比划着各种鄙视的手势,也如感同身受,对这些洋人的憎恨冲到了最高点。
范四海悲悯地自责道:“晚了一步……”
贾昊转头看看正跟贾怀敬,贾怀畏一起忙碌着军中勤务的贾一凡,摇头道:“上天许人幸福之命,还要看人自己怎么选择。”
关凤生又来了,他倒没多关心马尼拉那些还为西班牙人效力的华人,而是兴奋地向贾昊通报,另外两门风云炮也淮备好了。
贾昊长出一口气,北面有“风云一号”轰击了几日,城墙已崩塌出不少缺口,各处棱堡和城上火炮,几乎都已被一扫而空。现在二号三号已经淮备好,西班牙人还自己清理掉了城门防线,该是总攻的时候了。
他对关凤生道:“关叔真是辛苦了,有了这攻城重炮,看来月底就能拿下这座城堡。”
关凤生笑道:“四哥儿怕也是等得心急啊,有你这消息,他该是能安心北归了。”
正说到这,一份文书就送到了贾昊手上,是李肆亲笔谕令。
仔细看过几遍,再闭眼沉思许久,确信自己没有理解偏差,贾昊叹道:“看来我还得对上自家的军心。”
关凤生不好窥探书信,只是旁敲侧击地问:”四哥儿,又交代下了什么苦差事?”
贾昊也没隐瞒,径直道:“四哥儿也已料到城破在即,他要我在城破之后,妥善处置那些西班牙人。”
关凤生不以为意地道:“妥善处置?这是军医的事,挖坑深埋,多油点石灰就好,四哥儿也真是操心得细。”
贾昊继续苦笑,关凤生都是这心态,四哥儿的交代,还真是很难办呢。可也就因为如此,四哥儿才会让自己掌握吕宋战局,如果只为攻下马尼拉,吴崖其实还更胜任一些。
“这终究是破城之后的事,如果西班牙人一定要抵抗到底,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贾昊这么想着,挥开心头杂念,将精神全部集中在了破城一战的事上。
“用不了那么久,最多十天!”
客卿克林顿已从悲观保守派转变为乐观激进派,有如此犀利的攻城重炮,还是三门,西班牙人外无援兵,城堡陷落不过是转瞬之间。
扶南怀乡,李肆点头道:“差不多了,不是这个月底,就是下个月初。”
身边吴崖出了口长气:“马尼拉到手,这南洋总算是尽在我们手中了。”
四娘可不是无知丫头,反驳道:“南面三佛齐之地和爪哇,可还是荷兰人之地!四哥儿在扶南这里会盟诸侯,荷兰人就只派了东印度公司的人来应付场面,对咱们不满得很呢!”
李肆摇头:”荷兰人不过是在观望,等马尼拉城破,荷兰人怎么也再坐不住。不过那时,他们就得多跑跑了。”
四娘两眼一亮:”是要回去了吗?”
李肆捻着胡子,舍笑点头,心说当然得回去了,但还不能直接回广州,马尼拉这个战场即将消停,广州战场,又将闹腾起来。
依旧是在海滩上,李肆眺望东面,似乎马尼拉就在眼前,想及马尼拉城下的烽火硝烟,他也是心神激荡,不知贾昊到底能给他交上怎样一份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