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广州,现今的应天府,盛况已远非明清时代可比。仅仅只是南海、广州、番禹三县,外加黄埔区,就聚集了近三百万人口。而银钱的流动,更是以亿万计。
若是以密度论,在黄埔的鱼头街,不管是人流,还是银流,更是稳居第一。圣道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开始,鱼头街的股票市场,更是将这密度骤然拔高了一大截。
《金鱼报》是英华新起的一份报纸,版式简陋,印刷粗鄙,这名字也颇为俚俗,取的是“鱼头街生金”之义。原本被报界那些文化人视为不入流的小报,甚至《工商快报》这一类的商人报纸都不屑提起。可短短几个月,却骤然成长为国中有名的大报,连创几个报业第一。
首先是读众第一,《金鱼报》如今的发行量高达二三十万份,即便是国中各乡皆有的官报《英华通讯》都比不上。
其次是第一个用铅活字,往日那些报纸,因为多是文人所办,总讲求一个版式精美,依旧用雕版印刷。《金鱼报》为降低成本,不遗余力地钻研活字,最终跟多家用铜木活字版印书的书社一同搞出了成熟的铅活字。
第…则是第二点的延续,《金鱼报》开创了每日一刊的先例。尽管只是报股价,评论和文章还是三日一刊。这一点其实跟活跃于鱼头街的那些股价小报一样,他们都是靠人去搜集当日股票市场的落锤价,然后整理成报价,连夜印刷,第二天凌晨售卖,让入股票市场的买卖客第一时间就能掌握股价。
九月二十七日,鱼头街股票市场再起狂澜,就是由《金鱼报》引发的。
该报之所以深得股票买卖客信赖,就是它的股评很有影响,它点中了福建柜的大势。在股评的同时,还将一国经济政治跟股价联系起来,这是其他也在做股票舆论的报纸所不能及的。在它旗下的几个“股评家”,像是什么铁一口、金能通、余观天,在股民心目中,已是神算一般的人物。
这日清晨,《金鱼报》新的一期刊发了“铁金鱼”三神算的联合大评,先是道破一桩内幕消息:吕宋西班牙人为什么投降,是因为贾总督许诺大帆船贸易照旧。照旧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从福建海澄到蒲林的海贸线不会变动。
英华军攻破圣地亚哥城堡的消息,早在月中就已广为人知,但英华和西班牙的商谈却还没多少外人知道,毕竟此时陈兴华也才在跟雷班度讨论细节。
因此国中人士都还在翘首以待,鱼头街股市还处于观望之中,甚至建厦投资和福建柜都有小幅下挫,这源于商部的表态太过模糊,似乎有抹消之前建厦投资承揽该航线的迹象。
但这一道消息爆出,让股民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踏实了,吕宋到手了,大帆船贸易线还能在,那么炒卖福建柜乃至建厦投资的风险,也就大大消除了。
当天鱼头街被挤得爆满,乃至于黄浦区的行在管衙不得不召开紧急会议,商讨鱼头街拆迁事宜,给股票市场腾出更大地方来。
建厦投资在一日之内,股价飙升到700两之上,而且还大多是由价无市。800两以下的卖出,一挂牌就被买走,而买家挂出900两一股的牌子,却无人问津。
九月二十八日,形势更加火热,完全可以用“狂澜”来形容。《金鱼报》史无前例地连续第二日发布评论,称计司已经同意若干只股票增发,其中建厦投资排在首位。
建厦投资,悍然冲破千两一股大关,增发的五千股直接以千两价位被一扫而空。这只股票,也从五十万的小盘子膨胀为近千万两的巨盘。而南洋公司则已跌破100两发行家,几乎无人问津。
到十月一日,建厦投资和福建柜的疯狂表现才传及整个广东,沉默了几天后,这股鱼头街的狂澜,终于引爆了英华国政,成为及于一国的暴风眼。
“疯了全都疯了广东各处的商人、乡绅,正在变卖土地,出售作坊,佛山钢铁的出纳房都拿着货款银子跑去买福建股票,不再进铁矿。我看这《正道》和《正气》骂得没错,股票真乃祸国殃民之策此时还只是广东,再过些时日,怕是各地商人都要汇聚鱼头街,连那些在交趾开矿置田的商人,也要把银子抽回来,投到鱼头街这个大锅子里,再这么下去,各业都要废掉”
无涯宫置政厅,汤右曾挥着报纸,面红耳赤地嚷嚷着,他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官家是脑子不清灵,你们中书省也走火入魔了么?就不跟官家分辩清楚,不严管这股票之业,这一国都在烧虚火啊前几个月就有过一番折腾了,青浦和黄埔码头跳下去多少人?之后吕宋战事正到要紧处,也就平下来了,现在战事结束,这烽烟却烧回国中,十倍于往”
“佛山钢铁出纳案还只是商贾犯事,我已收到不少御史呈报,报说应天、韶州、肇庆和潮州几府的地方官,都在乡绅的怂恿下,将县府银子弄到鱼头街来。这其中的贪腐,百倍于往日吸食民脂民膏史铁崖,你的法司是干什么吃的?商贾哄抬股价,你也没个应对的章程,我把官员的贪渎转给法司,你居然不受理?”
跟汤右曾相比,杨冲斗更是怒火直冲天灵,他直接将矛头指向法司使史贻直。
史贻直苦笑道:“我是没章程,眼下的章程,都只是商贾事。传播风声,哄抬股价,操纵商市,这些在《皇英商律》里也有涉及,但到底怎么是罪,又是什么罪,案值怎么定,属于官告还是民告,这些全无着落啊。”
刘兴纯主管国内治安,鱼头街狂澜虽然面上只乱在鱼头街,但背后涌动着的暗cháo,让他觉得很是不妙,他忧心忡忡地道:“现在还只是吸银子,若是出了纰漏,再如早前那般跌价,不知有多少人要破家,到时一番动荡,还不知是怎样光景。”
彭先仲叹气:“这也是我们商部的顾虑,怕的就是从朝廷层面硬压下去,祸患就要散于国政各处。现在鱼头街来往银子,一日就有数百万乃至千万两,总盘子已到四五千万两,一旦溃决,一国人心都要破灭,投鼠忌器啊。”
李朱绶却想得深沉一些:“官家立起鱼头街股市,是要汇聚银钱,开发南洋。如今却成了商贾揽银钱之利的地方,南洋公司等实业的股票一跌再跌,已是失了官家最初的本意啊。”
屈承朔转任文部尚书,也有了资格参与每旬第一日举行的朝会,他无意识地拍腿道:“都是福建人在搞鬼”
厅堂里沉默了,大家都拿责怪的目光看着他,让他诧异不已,接着醒悟,顿时一身冷汗。福建人?严贵妃就是福建人,海军总长萧胜就是福建人……
计司使顾希夷道:“此事幕后,是把持吕宋海贸的一帮福建商人,联手cháo汕商人所为,他们卷起此般狂澜,最初用意,怕是想趁我英华还未收福建,拿得入英华的一个好价码。但鱼头街的股市,却给了他们以银生银的好去处,贪心不足,开始想把持鱼头街了。”
顾希夷和彭先仲直管鱼头街股市,对此事根底有些了解。
屈承朔继续道:“我倒是听说,除了那帮福建商人,什么青田公司,也在其中坐庄……”
厅堂里一阵咳嗽,这个屈承朔果然只是个不通商贾事的文人,稍稍在商贾圈子里踩过,就该知道青田公司的大东主是皇帝,在场好几位相爷都是其中东主。
就是这么个圈外人,捅破了此事另一桩根底,让诸位相爷再难议下去。难道你要指责此事是皇帝跟着福建商人在做局揽钱么?
汤右曾闭眼沉思了一会,冷声道:“官家……到底有何盘算?”
他这话是在对谁说,有心人清楚。这形势是皇帝一手造成的,皇帝也是算无遗策的,今日这番景象,他怎么也该料到,那么,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彭先仲决然道:“侍中,官家没有私心”
杨冲斗不耐地道:“但官家之下的人,却难说了”
眼见内阁要明里裂作两方,一直沉默着的范晋终于开口了:“为什么要问官家有什么心思?诸位是一国执宰,难道事事都要去问官家在布置什么大局?那诸位岂不是连棋子都不如?眼前这番动荡,诸位就要本于职守,以我朝既定国策来办有乱子,解决乱子,有隐患,绸缪未然”
史贻直咬牙道:“若是……若是事涉青田公司……”
这话说得直了,万一他们拟定应对,把事情捅倒了皇帝身边,让皇帝难堪,那该怎么办?
范晋没有一丝犹豫:“别忘了官家的万民之约若是将官家当作那等以权谋治国的皇帝,那可是大错特错”
李朱绶赶紧定下调子:“范知政说得对,我等重臣,要行天职,而不能以前朝事君父之心看待职守。”
道理的确如此,可众人心中还是存着绝大疑问,今日这番景象,皇帝到底是否早有预见?皇帝一直在外,是否也与此有关?皇帝最终会怎样来一锤定音?
承天府白城书院,此时已改名为“白城学院”,学院深处的内藏书楼里,陈万策收起报纸,恭谨地问着正在沉思的段宏时,“老师,学生看不透。”
段宏时睁眼,叹道:“你啊,跟薛雪一个路数,都是沉湎于鬼谷子的权谋之术,只能作国器之才,难以掌国政大道。”
身前书案上,正摆着一本书,封皮上五个字,笔锋刚直无肉,正是“天演资本论”,这是李肆八年前自著而成的。
段宏时像是在缅怀过往某些时日,话语飘渺:“他说的那头怪兽,终于养熟了……今日之事,不过是兽性发作,张开了巨口,露出了狰狞利齿而已。”
“这是必然的一步,他在八年前就说到了此事,但既然他有底气放出这头怪兽,自然也准备好了笼头,不……”
段宏时微微皱眉:“这笼头,一直在编,编织了八年,现在不定是他想试试,能不能拴得牢。”
陈万策隐有所感:“不能的话,是不是将起一场腥风血雨,来祭退这头怪兽,待他日再起?难怪这一局里,会有福建人呢。”
段宏时呵呵笑了,这陈万策虽学自李光地,更精于算学历法,但拜在他门下,才算是真正入了学问大道,开始学会以唯真之眼看事,唯一的缺憾,就是跟薛雪一样,总是要走权谋的路子。
段宏时道:“你看的是下下之势,官家要的是上上之势。在老夫看来,广东如父,福建如母,官家要造华夏再起的熔炉,绝不能少福建,他自不会刻意伤损福建商贾,但是……”
陈万策已是明了,但是背后跳腾,让这一局要月兑出官家手心之人,那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我们去黄埔”
接着段宏时利索地道,让陈万策暗道莫非自己想错了?老师还是不放心,要如早前那般去坐镇?
“紧要关头,老夫得去亲眼看住自家的银子,即便是小财神坐镇,老夫也不放心啊。”
老头这话一出,陈万策差点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