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这是一座冷清的旅游古城,临近春节旺季的时候还没见好转,本应游人如织的步行街竟然有车子乱窜。
从下段走到中段,情况有所好转,燃放烟花鞭炮的大人小孩儿渐多,远处最热闹的上段更是烟火灿烂。
徐素,一个人,时而漫步,时而驻足,看看天边的五彩缤纷。
有些人,就算儿女绕膝仍然会感到孤独。有些人,在除夕夜里单身走在清冷的街,也没觉得有什么苦仇。归根到底是看修养,归根到底只有一种方法:忘记自己。
忘我,是从一切苦恼烦闷中解月兑出来,达到平静的唯一方法,唯一。
手机铃声响了,徐素起先以为是家人,但是想起家人已经通过电话了,于是好奇地看看,是丁琳。
他“喂”了一声,对方那清脆久违的声音也“喂”了一声,然后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完全不可能对话。
噼里啪啦持续了近一分钟,世界才清静了。
“好吵。”丁琳说。
徐素:“嗯,我在街上。有事么?”
丁琳:“……没有。”
徐素笑:“没有就好。新年快乐。”
丁琳:“新年快乐。你在哪儿?”
徐素:“街上……云南。”
丁琳:“没回家过年?冷么?”
徐素:“很显然,没回。风有点大,不过不太冻手,比上海好多了。”
丁琳:“为什么去云南?”
徐素:“我想创业,顺便走走几个地方,初步定了四个:黄山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西藏归来不看天,云南归来不看云,现在是四不看的第一站。”
丁琳:“呵呵,大叔总是这么有想法。不错啊……咦?不对,为什么不先到黄山?离上海近呢。”
徐素:“因为天冷,先到云南过冬。本来想到西双版纳的,但是在大理碰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所以暂时呆在这里。”
丁琳:“哦?什么有趣的事?”
徐素:“我刚到大理的时候这里很暖和的,一下火车,那温暖的风吹到身上,一下子把我融化了。于是我就先入住青旅,然后在豆瓣发贴找一个便宜的客栈长住。有一个叫‘戒情’的古怪豆友说她家客栈保证便宜,保证院子大,保证设备齐。我问她到底有多便宜,她说‘非常便宜’,你等来看房吧。于是我就去了。
我一进她家院子,我靠,还以为穿越了,这哪里像个客栈,院子是够大的,但是很乱很荒凉,垃圾遍地,一个客人也没有,院里的花都枯萎了,草都蔫了。她连门都没有关,我自己走进去的,叫了三声‘有人么?’,才有一个女人走出来。
那女的五官还算端正吧,但是衣衫随便,头发乱乱的,眼神迷离不说,眼角还有眼屎。当时我就震惊了,难以置信地问:老板娘?
那老板娘不答反问:‘你胡子好长,比**上的头像看起来老多了。’
我笑了:是的,来大理的都是文艺青年,没有点胡子和长发,你都不好意思出门。唉……老板娘,你这房子包月到底是有多便宜?不过我看多便宜都吸引不了多少人啊。
老板娘说:免费。
我说:果然便宜。我可不可以问问为什么?
她说:我男人跟小三跑了,我活着没意思,把客人都赶跑了。这院子的租期还有两年,到期了我就去死,没准备做生意,你可以住到我死。当然,我估计你没那个勇气,所以住个一年半载就走吧。
我当时又震了一惊,又问:为什么把客人赶跑了,但是又招我进来住?
她说:想找个伴儿,看到你的贴子和**,觉得合适。你觉得合适么?”
丁琳听到这里,说了一句:“哇呜,你就住下来了?准备慢慢开导老板娘么?”
徐素:“开导那是后话,还有两年时间好运作,最吸引我的是那个院子里空着好多房间呢,反正老板娘心如死灰,也不打算经营了,我准备接过来继续做客栈。”
丁琳:“……人家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情做生意?你还是人么?”
徐素:“嘿嘿,假如一个人活着那么痛苦,为什么不早死早安宁呢?假如她想死的心不是那么决,我又何必着急去改变一切呢?你听说过一个想自杀的人会头脑清醒地计划两年之后再自杀么?她还是很有希望的。我虽然很想得到她的院子,但是也不能太急于求成,要先跟老板娘成为朋友,得到她的信任。于是,我把院子简单打扫了一下,反客为主地在房里找到茶具,煮了一壶,跟老板娘对坐,扯了几句之后,给她讲一个故事。”
丁琳:“你给我讲老板娘的故事,还在她的故事给里她讲故事,大叔果然强大!呵呵!”
徐素:“这其实是我的一个梦。那天不知咋地醒早了,于是梦里的一切都记得。话说啊,忽然之间,我就身处一个激战中的战场,貌似还是一个将军。我指挥着自己的军队进攻一座城池。那座城池可了不得,是一座山城,整个雄峻的山体就是城墙,绝对是易守难攻。但是我的士兵何等英勇,攀城的攀城,射箭的射箭,擂鼓的擂鼓,一座基本不可能攻破的雄城竟然已经摇摇欲坠。
正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快攻到城墙顶的时候有一个敌人特别地厉害,我的先锋部队一个个倒下,就是冲不过那个人的防线。于是,爱兵如子的本将军就亲自去收拾这个敌人。我像猿猴一样敏捷,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来到了交战的最前线。除了我本人武功盖世之外,那敌人在激战之后也有些累了,于是我顺利的压制住敌人,打飞了对手的武器,正要用无比锋利的宝剑把敌人的喉咙割破的时候,发现对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美得不可思议的美人。
我忍不住揭去她的头罩,她的秀发就像最名贵的绸缎一下披洒下来,在战场上凛冽的寒风中飞舞,而她面对死亡的表情那么地优雅,好比饮剑死亡不是可怕的命运,而是品尝生命滋味的最后晚餐。
我本来是想看看她女儿家的样子之后就下杀手,但是我完全被这种美迷住了,无法动弹,忘记了战场,忘记了胜负,忘记了一切……”
“然后呢?”大叔好像在忘情地回味美梦,丁琳就追问了一句。
“然后,我就被她一掌打下城墙,重伤得差点死掉。还好我的士兵仍然完成了攻城的任务,攻破了这座城池。我还因为英勇负伤,被皇帝嘉奖了。
至于那个美女敌人,是被我军俘虏了。我把她一人关在小屋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时不时去看看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去看看她。她对我的行为莫名其妙,我对自己也莫名其妙。就这么过去了多天很多天,我终于对她说: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死在我剑下,另一个是嫁给我。她好像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很快就回答,她也给我两个选择,一是杀了她,另一个是解甲归田,不再做我那个国家最厉害的名将,然后她愿嫁我。”
徐素又沉默下去,仿佛在纠结。
丁琳:“然后呢?”
徐素:“然后我答应她了。再然后,我如实地向皇帝禀报了一切实情,皇帝大怒,把我关进了死牢。唉,最后的结局,你猜吧。”
丁琳:“笨,你不懂告老还乡吗?不懂装病装疯么?”
徐素:“……我在做梦呢,哪有那么聪明?我一贯做实在事,说实在话,梦里也沿袭了这个不良习惯。你说一个结局吧,我很想知道。”
丁琳感到这个问题暗指某些现实,狡黠地嘿嘿一笑,道:“我要是皇帝,当然把你这见色起义的将军满门抄斩,以警效尤。”
徐素哈哈一笑,道:“按理来说是这样,但是我梦里却是最后皇帝体恤我给国家立过那么多的功,把我放了,我赶紧带着我家媳妇儿隐居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从此过上冷清又幸福的生活。唉,好久没做这样怪又这样美的梦了。我总是鞭策自己要做一个以事业为重的真男人,结果梦里却变成这个样子。”
丁琳也觉得这个梦很温馨,笑道:“那你之前还是先做成了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这是个好兆头。咦?你不是说给老板娘听的么?她什么反应?你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
徐素:“老板娘啊,我是想告诉她不要像本将军一样,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否则肯定要完蛋的,像本将军这么福缘深厚的人的事,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
丁琳揶揄道:“还好意思开解别人,你自己还不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然后跑到云南疗伤了。”
徐素语气转冷:“你找我是为什么?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不会瞎想的,你直接告诉我吧。”
丁琳:“我……不知道,或者看看你还活着没,毕竟……毕竟……”她毕竟没说出来。
鞭炮声又响了起来,一响就是n久。
徐素:“毕竟我是亲过你的人?”
丁琳大怒:“滚!什么年代了,谁还记着这啊……”
徐素:“这倒是,什么年代了?好吧,我也要忘了这茬儿才行。咱还是谈谈事业吧,喂,我客栈拿下了,还有两年,我跟老板娘签了协议,客栈交给我管,她什么也不用做,分到50%的利润,现在我可是杀猪刀客栈的了。”
丁琳大乐:“什么什么?你说你的客栈叫杀猪刀?是谁取的名字?”
徐素得意道:“我。够文艺吧。这名字回头率百分百,到豆瓣上发一贴,肯定点击爆多。”
丁琳笑语:“那你家生意应该不错吧,怎么还有空出来散步?还是一个人?你是怎么没有小蜜?老板娘不陪你?”
徐素:“小蜜暂时没有,老板娘和她朋友在看春晚,我不看春晚的,所以出来散步。生意嘛……还没开始,我把院子,招牌,网站,卧室,等等,都重新设计一遍,这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大理是个懒散的城市,招的工人都不靠谱呢。”
丁琳:“啊,好啊,你总算干点正经事儿了,继续做设计。你没做过客栈的设计吧?能做好么?”
徐素:“设计是互通的。做事的方法是互通的,专注,纯粹,极简。这是某企业家做出的总结,把这个做到极致,就会产生佛门的禅,道家的道。这三个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痛苦的失恋是我初窥门径的开始,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无意义的。我要忘了她,更要忘了我自己。为了目标,要做一个极致极品的人。为了同样的目的,我现在要向你表白。”
丁琳对专注、纯粹、极简并没有切身体会,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虽然很聪明,但是没有经历那些事情就不会理解那些偏执,她只隐约记得这个企业家好像是乔布斯。听到他最后一句,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想必非同凡响的大叔的表白更是非同凡响。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会打电话给她内心中其实并不太看好的大叔,他并不是她一直以来都认可的高富帅。她真心只是想听到他说一些别的所有男人都讲不出来的有趣又有内涵的话。现在他说要“表白”,这是她想要的么?
她万念纠结地不知所谓:“好呀,你说吧,禁止肉麻、禁止庸俗、禁止……一切我能够想象的词语和句子!”
以大叔的一惯表现,她毫不怀疑他能够说出一番让自己心动到取消一切计划,被他骗到云南游玩的话。她的心跳得更厉害,脸蛋红扑扑的,史无前例。
大叔说:“”他暂停了,发现自己呼吸急促。
丁琳低骂到:“庸俗,太平常了。”
大叔:“我保证的是你不可能想到我的表白是什么。其实,我并不喜欢你。”
丁琳:“……哦,这个有点意思,继续。”
大叔:“我喜欢的是林清雅。”
丁琳:“!。这个有点创意,你看到过林总监的男朋友开的那辆玛莎拉蒂吗?大叔,你会被秒杀一万遍的。呵呵。”
大叔:“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表白。我知道现在一切妄想都是妄想,所以我要忘掉一切,我这是在修禅。其实我并不是一定要喜欢林清雅的本尊。只是那样的女人,有容女乃大,优雅,冷艳,有智慧,而不是小聪明。你除了生理上的缺陷外,最不好就是太活沷了。你可以三言两语就成为场上最受注目最惹男人喜欢的大众情人。你爱那么做。那恰恰是我最讨厌的。我喜欢安静的女孩子,少说两句,少卖弄点风骚,多给身边的男人和女人安全感。男人和女人同时感到你带来的强大竞争氛围,其实是很可怕的。”
丁琳深感震惊和失落,忍不住直问:“你这是什么表白?你这是什么心态?我晕……”
大叔:“看来有时候是不得不坦白点,我不会在成就聪明人必须的成就前对任何人任何事感兴趣,包括你,包括林清雅,当然还有你的女巫姐姐,我的病原体。你既然看不上我,为什么要来打扰我清修?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我说的清楚吗?”
丁琳伤心欲绝,真心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看不上你?”
徐素:“你那一巴掌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你以为你打得很温柔吗?我的脸都肿了半个月!死丫头,手劲儿真大!”
伤心的丁琳不知道高兴什么,差点笑出来,而眼睛里已经有泪珠在打转,说:“那要怪你自己太没礼貌了!哪有那样吻人的,之前还好好说话的,突然就变了脸,今天也是这样,开始说得高高兴兴,互相拜年,忽然间就变了,我怀疑你有精神分裂症!”
徐素听到了她哽咽的声音,奇道:“你哭了吗?”
丁琳:“为你?才没有!”刚说完,眼泪哗哗,已经开不了口说话了。
徐素自嘲地哼笑了一声,说:“那就好,你要是能被我说哭,那说明你还真对我有好感,那是没可能的,没可能的。好了,表白完毕,我要说的已经说了。我要进入我的‘活在当下’的修炼了,忘记不可测的将来,忘记已经不在的过去,把一切精力像激光一样聚集在当下。忘记自己,成就大我。那是修炼的唯一之道,唯一……”鞭炮声声中,他灭掉通话,垂下双手,仰望星空。
呆呆地,他站立了一分钟,然后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差点手机掉落,赶紧握住,颤声道:“我失去的一切,我一定要在将来的某一天,10倍地拿回来。”
太没有修禅者的范儿了,他干咳一声,再说一遍:我今天放弃的一切,不,我忘掉的一切,我一定要在将来的某一天,一万倍地拿回来。
这次淡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