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晗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观望。
时开撒着欢儿地跑出去好一段路,忽然顿足,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到苏晗面前,想了一想,满含期望地道:“将军方才之言可是玩笑?”
苏晗平静回道:“是,也不是。”
时开挪了挪脚步,觉得再跑的话会让人笑掉大牙,便硬着头皮问道:“那么,将军这话所为何来?”环顾左右,压低声音,“下官如何能配得起将军?将军是否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苏晗暗暗点头。时开风流成性是真,可脑子却从来都转得不慢。她对时开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到僻静处,道:“昨夜,我去宫中赴宴,遇到了一桩事。”随即,把苏月对自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我左思右想,也不明其意,因此分外烦躁,这才迁怒到了侯爷头上,说话便失了分寸。”
你不明白才见鬼了呢!时开在心里冷哼道。身在官场,什么话都要给自己留三分余地,这是不成文的定律,他懂得。
沉思片刻,他隐约明白了苏晗的用意——要么,她自己想法设法尽快定下婚事,绝了进宫的路;要么,就是利用太后那条赐婚的路。由此,他莞尔笑道:“今日,下官要去宫里陪太后她老人家说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下官心里都有数,还望将军日后多担待下官几分。”言下之意,别动不动就拿成亲吓唬他。
他的话,正中下怀。苏晗笑着点头,“永宁侯果真是睿智之人,苏晗佩服。”
时开谦道:“将军过奖了。”心里却有些感慨:若没几分心智、急智,他又怎么能在太后和皇帝两方势力的夹缝中生存?
他的原则是谁也不能太讨好,谁也不得罪,如此,何时哪一方倒台了,他也不至于会被带累得死无葬身之地。自然,在这前提下,还要努力地让自己的日子舒坦些。
的确,太后与他沾亲带故,可那几分本来就不浓厚的亲情屡次被太后利用,早已让他寒了心。
苏晗别了时开,回到府中,换了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暗纹菱锦袍,等待工部的人过来。
因为修缮将军府是皇帝授意,所以,破土动工之前,工部先选了几个黄道吉日,再从中选出一个为期最近的。
秦朗带着一众幕僚、工匠过来之时,阳光分外明媚、纯净,在习习秋风之中,普照着将军府的一事一物。
苏晗亲自迎出府门外,与秦朗寒暄几句,拱手请众人入府。侧身相让之时,瞥到了停在不远处的一顶小轿。
秦朗让众人先行,随即,面上现出为难之色,道:“老恩师之女,对将军仰慕已久,今日闻得下官来将军府,死活也要跟了来。”说着笑一下,“让将军见笑了。”
眼前人的笑,宛若月光,清凉如水,沁人心脾。只是,再美的风景也无法影响苏晗对任何事情的戒备,她问道:“不知秦大人的老恩师是哪一位?”
这种事,只要她随口一问便可得知。口出此言,想来是闲时对这些事情并不在意。思及此,秦朗答道:“不瞒将军,下官授业老恩师正是当朝丞相大人。”
丞相蓝辉祖,那么,小轿中的丞相府千金,会不会恰巧就是……苏晗笑道:“原来是丞相高徒,难怪秦大人文采决绝。”心里却在迅速盘算着,如何才能把那顶小轿打发回去。
只能说,苏晗这两日不走运得很。轿中之人见等了这半晌也无人来请,便自作主张下了轿,款步走到将军府门前。
苏晗此刻想回房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印堂发黑。这也太倒霉了!怕什么来什么。
是的,轿中之人,是她在画舫之上偶遇的蓝静竹。
蓝静竹原本是偷眼打量苏晗,看清她容颜之后就花容失色,转头询问秦朗:“这位是……”
“这位便是第一女将,苏将军。”秦朗温文有礼地为二人引见,“苏将军,这位便是相府五小姐。”
蓝静竹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苏晗,眼底多种情绪交杂,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苏晗强作镇定,拱了拱手。
“果真是闻名不如相见,妾身蓝氏静竹,见过苏将军。”蓝静竹恭恭敬敬屈膝行礼,笑颜如花,“今日见到将军真容,此生已无憾事。”
什么叫做翻脸比翻书还快,苏晗在此刻见识到了,钦佩及感激之情亦油然而生。也因此,她愈发觉得不安,寒暄两句,请二人进府。
秦朗因为是初入将军府,又为着公事,穿着大红色官服,举动间却有着与衣着不相符的仙风道骨之姿。
蓝静竹今日一身素净的湖绿色,发间别一支绿玉百合簪子,耳边垂着绿宝石耳坠,越看越是清新可人。苏晗再想起她斥责自己幕僚时的凌厉、讥诮,竟怎么也没办法与眼前这女子联系到一处。
秦朗在将军府里游走一周,和幕僚商议之后,找到苏晗,说了自己的想法。
苏晗对这件事实在是没什么兴趣,淡淡道:“此事全由秦大人做主便是。”她若能在短期内找到人选定亲,势必要得罪皇帝,出征回来之后,还能不能住在这将军府都是个问题,修成什么样子,她实在不需计较。
全由他做主,是不是就意味着要他大肆修缮,把国库里大把的银子花费在这将军府中?秦朗面色不豫,却仍是恭声道:“下官遵命。”
“切记一点,”原本已踱开步子的苏晗忽又回首补了一句,“府邸不需扩建,屋宇不求奢华,只求雅。”
她可不想要一条“大肆修缮府邸、搜刮民脂民膏”的罪行。虽然这件事是由皇帝下的旨意,可皇帝一向健忘,看你不顺眼的时候,忘性尤其大。
“下官谨记。”这一句,秦朗答得很爽快,语气很轻松。
苏晗走出垂花门,要去正殿的时候,见到蓝静竹俏生生站在一旁,觉得头疼,抢先赔罪道:“那日,苏晗言行不检,且未对五小姐表明身份,还望赎罪。”
“将军这是哪里话。”蓝静竹面色微赧,“是妾身在将军面前没个分寸,失了仪态,此时想起,真真是无地自容。”
苏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如此,你我相互担待几分,将那日之事忘记可好?”
蓝静竹抿唇一笑,“妾身别无他想,若日后来将军府小坐,不被拒之门外,便已知足。”
丞相蓝辉祖,在朝堂的立场是保持中立,换句话说,是没有他不弹劾的官员,从来不管弹劾之人是皇帝还是太后的亲信。既是这种人,与他的女儿保持泛泛之交,眼下是无害也无益的事。因而,苏晗笑着点头:“随时恭候五小姐来访。”
“想来将军今日忙得紧,便不叨扰了。”蓝静竹行礼告辞,随后,笑得有几分调皮,“不论怎么说,将军也戏弄了妾身一次,还望下次相见之时,将军着红妆。”
苏晗嘴角一抽,随即也笑,“那是自然。”
蓝静竹心满意足地离开。
下午,宫里先后来了两拨人。
先是皇帝命人过来,赏赐了苏晗诸多华贵鲜见的衣料、珠宝首饰和古玩字画。
翡翠边收拾东西边嘀咕道:“将军眼看着就要出征,又不是去两军阵前风花雪月,赏赐这些是怎么回事?”
红玉连连点头,“可不就是,我也觉得奇得很呢。”
昨日用言语点拨,今日就用丰厚的赏赐让她初尝荣华富贵的甜头,部分女子是不是就这样被蒙蔽了双眼、混沌了心智?苏晗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时候,第二拨人来了,害得她险些把拿在手里把玩的一枚玉镯摔到地上。
是真怕,怕皇帝办事效率忽然高起来,让她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见来人是张公公,苏晗松了一口气,想着是不是太后当机立断,再次下了赐婚的懿旨,转转眼睛,却没看到明黄色卷轴。
张公公笑道:“劳驾苏将军,随奴才进宫走一趟,太后有话说。”
——
慈宁宫中,太后一面修剪盆景的枝叶,一面和时开说话。
太后慢言慢语的,“你年岁也不小了,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原本,哀家把苏晗指给你,却不想,闹成了那个局面。”
时开谨慎地道:“微臣与苏将军怕是八字相克,微臣这条命不值钱,可若连累了苏将军,就实在是天大的罪过了。”
太后自鼻腔里哼了一声,“什么八字相克?我看全是苏晗做的手脚。你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到房顶上去?怕是你醉得深了,她把你弄上去的。”
虽然略有出入,可大体上来讲,还真就是这么回事,时开心里承认,嘴里却道:“苏将军乃国之栋梁,怎会做这样为人所不齿之事。怕是微臣流年不利,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罢了,知道你懂事,什么都为别人着想。”太后的手抚了抚开得正艳的胭脂香,将花瓣一片片捻下,“花开得再好,也有败的时候,你若做了枝叶,少不得会被牵连,婚事不成,也是你的福分。”
这种话,时开自是要装糊涂,没有搭腔。
“和哀家耍心计,哼!”太后冷笑一声,“懿旨到她府中,她能找出托辞不接,眼下我便让她进宫接旨,看她如何能够躲避过去。”
时开心想:您老人家又怎知,她此时正眼巴巴地等着您那道懿旨呢。他只是好奇,太后这次要把苏晗许配给谁呢?总不能是老弱病残之流吧。若是那般情形,素来威风八面的第一女将未免凄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