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时候,我家的驴叫了!每次它一叫,村里的鸡、鸭、鹅、牛、羊、猪以及忠实的猎狗们也跟着叫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风中荡漾的秋千似的泛着层层的涟漪向村外飘去。不一会儿,四周的乡野之间便在这种激昂澎湃的节奏中此起彼伏地斑斓起潮水样的动物世界。
这时只听得堂屋门前那棵历经沧桑的老枣树在风中嘎嘎做响,父亲立于树下,嘴里叼着爷爷留给他的翡翠烟斗,一脸的心情在烟火明灭的光影里显露无遗。我知道,父亲一定又在想念弟弟啦!
我和弟弟是孪生兄弟,出生于80年代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据妈妈讲当时我先一步把头探向这个弥漫着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的人间世界,所以弟弟就做了我的弟弟。
岁满百日,家里大宴宾客,为我们庆祝;叔伯亲友们在天井院里摆了一桌子玩物,让我们抓取,俗称“入尘”。首先是弟弟颤颤的一路爬去,他费力地抓起一盒胭脂咬了一下又丢掉了,最后抱住一册小人书,对着我呵呵微笑,我欢喜激动的想跟他抢,爬到半途却发现阳光下一只绣着小鸟的红手绢闪闪发亮,便也抓了起来,再不肯放开,引得周围一片笑声。我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是父亲从《红楼梦》里学来的,只知道从那时起,在父亲的心中认定了弟弟是他的状元郎,而我必定是个色鬼,然而这段逸事却是长大以后小姨告诉我的。
母亲生我们时,由于闪了风,连续病了三个冬天,所以每年小雪时分,当牛羊归圈,小麦已经播种,农事渐渐的闲了的时候,外婆和小姨便接我们过去方便照顾,以致于童年的时光大部分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我第一次记得小姨好像是一个大好的晴天,父亲套了驴车送我们去外婆家,我躺在小姨怀里又哭又闹,弟弟正在母亲怀中吃女乃,小姨无奈把手指伸向我的唇,我欣喜的含住,嘤嘤成韵里缓缓入睡。好多年以后我跟小姨说起这个情景,她不相信一岁的孩子有记忆,笑着说一定是母亲告诉我的。
岁月仿佛一幕荡气回肠的电影,多少次云淡月破花弄影,多少次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忽然有那么一天,我们上学了。学校在外公家的隔壁,而小姨竟是我们的启蒙老师。八十年代的山东农村,太阳光千年如一日,从一个村庄照向另一个村庄,当鸡鸣三遍第一道黎明来临的五更时分,我和弟弟便被小姨一左一右地牵着去上学了。这一点上,比之与鲁迅先生在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遇到的那位老夫子,实在是幸福多了。
每遇小姨上课,我的眼神常常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瀑布倒挂的长发上,领略如墨的清影慢慢滑过春天的田野,滑向安徒生美丽的童话。有时她会甩甩头,只觉得一朵黑云在风中一闪,又化为一条河流在眼前缓缓流淌,于是我常常幻想,若我身如童话里的矮人,抓住小姨的瀑布当秋千,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情,幻想之际,眼神愈见迷离,想到佳处,思想便如月兑缰的野马纵横捭阖起来。白日梦美乎哉?美极矣!可惜每每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中途夭折。我常常揉揉眼睛,答非所问,引来全班的笑声,这时她会狠狠地瞪我,下学回家,便把我的劣迹一一告诉母亲。然而当母亲把纺花的蒲席往枣树下一扔,罚我跪时,她又对母亲说“算了吧,我已经教训过了”,然后回过头得意的向我眨眼睛,意思是下回不听话就有方法对付我了。
小姨是乡里闻名的大美女,有些日子,常常有一个年轻的小伙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教室的窗外,车篮里常常有一束鲜艳的野花。这时的小姨往往会羞涩地瞥我们几眼,渐渐脸红起来。窗外那人是小姨的师范同学,在邻近的桃源镇教书。该镇与我校之间,相距不足十里,所谓:
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门前六七树,**十枝花。
原来生活的记忆到处都有类似与这种唐诗的意境。记得当时我第一眼看见这位小帅哥即我未来的姨夫,就有一种直觉,终有一天,他会将小姨从我们身边抢走。那时我已经十岁左右,能好奇的半懂不懂之间看《水浒传》了,天天放学以后和弟弟腰间插一弹弓领着一标人马,逍遥于乡野之间。
一天黄昏,在外婆家村口有幸遇见未来姨夫,弟弟一声呼哨,我们齐齐用弹弓瞄向他,他的身后,一只黄狗在路边的一棵梨树下玩弄一只老鼠。我学着书上口吻向他喊话:“嘟,你这厮是否又来抢我小姨啊?吃洒家一弓”。不料我话语未落,弟弟已是一弹弓招呼过去,可惜准头太差,没打着人,却打着了他后面的阿黄。那狗本是村里有名的恶人三老肥家的,村里的儿童都怕老肥,常常在街巷口冷不防被他拧住耳朵,“当、当”在头上赏俩枣梨,然后看着我们痛苦的表情,他那一脸张飞的胡子癫痫似的在笑声里蠕动,所谓人恶狗更恶,且说那狗玩的正爽,被弟弟一弓打中,嗷的一声,跳起老高,它回过头来,望着我们,周身毛孔皆竖。我们立感不妙,撒腿就跑,那狗竟然不顾别人,径直朝我箭一般追来,说话间我已经跑过三条胡同,黄狗紧追不舍,眼见就要遭秧,忽然见路边有一棵歪歪的柳树,我连忙往上爬去。只感觉脚下一凉,一只鞋被它叼了下去。
我爬到高处,惊魂未定,怕它上来,便一弹又一弹的向它射击,那狗被我打中,丢下鞋跑开却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一边汪汪的狂叫一边恨恨的盯着我。它不走我不敢下去,眼见着天色就要黑了。弟弟和伙伴们不知哪里去了,我心里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举目远望,见小姨和未来姨夫正向这边跑来,这时路对面老肥家的宅门开了,一个与我年龄相若的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出得门来,她扎着两根麻花辨,辨尾缀着一对紫蝴蝶,出落得十分漂亮。只见她对着阿黄喊了一声,那狗马上跑到她身边蹲下,呜呜地舌忝她的脚。女孩咯咯地笑了几声,抬起头对我说:“你下来吧,有我在他不会咬你了”。“日,好一只的狗,有机会洒家一定把它炖了”,我在树上又开始幻想。“喂,你快下来啊,它不咬你了”。我寻声望去,看见女孩正在对我微笑。那时的我在她那比春风还要迷人的笑容里,内心竟莫名的一荡,接着脚一滑,掉下树来,我的啪的一下结实的亲吻了大地,摔的我头昏烟花,感觉一朵红云慢慢的向我飘来,她星星般的眼睛渐渐的离我近了,近了,又远了……
漫步在家乡的田野,有时云蒸霞灵,风隐奔峭,常有参天“兰考泡桐”遍立于乡野之间。泡桐之树干高大挺拔,一眼望去,只见千里平原,缘林就势,清雾环绕,桐影连绵。有了它们的防护,家乡的天空风清月白,很少见到沙尘暴的侵袭。若逢云销雨霁,彩练横空,此时站在村口远望桐树环绕的麦田,恍见树影婆娑,有种种微妙之音。
泡桐在中国栽培历史悠久。北宋陈翥所著《桐谱》一书,比较全面地记载了古代劳动人民在泡桐栽培和桐木利用方面的丰富经验,至今仍有重要参考价值。1949年以后泡桐造林获得很大发展。泡桐木材纹理通直,结构均匀,不挠不裂,易于加工。气干容重轻。隔潮性好。不易变形。声学性好,共鸣性强。不易燃烧,油漆染色良好。可供建筑、家具、人造板和乐器等用材。桐材的纤维素含量高、材色较浅,是造纸工业的好原料。叶、花、果和树皮可入药。树姿优美,花色美丽鲜艳,并有较强的净化空气和抗大气污染的能力,是城市和工矿区绿化的好树种。
我只所以详细描绘这一树种,是因为父亲承包了八十亩黄河故道的沙岗地,用来栽种泡桐,好多年以来,我和弟弟的学费及家里的日常费用,多来源与此。20世纪的90年代开始,家乡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一大片桐木加工的乡镇企业,其产品远销韩日,形式一片大好,连带着我家的树苗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
在这段年光里,我和弟弟早已上完了小学,考入县一中的初中部里继续着我们的读书生活。同时考入这所学校的还有当年从狗嘴下救了我的那位小姑娘,她叫黄蓉,是外婆村里老肥家的女儿。有人说无巧不成书,然而这人间曼妙的轮回,其精巧之处要比书中所言奇妙的多啦,因为我们考试的成绩很接近,在分班的时候我惊喜的发现我们三个竟在一个班里,弟弟看着当时我傻傻的笑容,一头雾水,后来回家对母亲说:“哥哥第一天上学,笑的都流口水了”。我一向是个口风甚严的人,以致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弟弟都无法琢磨我的心情,倒是他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且说我的同学黄蓉,也许是因为同是一乡人,所以相处的时候便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学校每月放一回假,我们三个便常常一起回家,方便照应。记得那年的中秋佳节,我们去看望外公,老肥舅舅特地携了瓶好酒赶去相陪,席间觥筹交错,曲水流殇,我和弟弟还有小黄蓉一起去偷听大人们说话,原来大意是我们三个一起上学,平时我和弟弟要像妹妹一样照顾黄姑娘云云,以及一些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忽然觉得童年时老肥那令人恐怖的印象瞬间温暖起来,他一脸的大胡子也变得莫名的敦厚可爱了。我得意的回过头又得意的对着黄蓉低笑,那感觉俨然是当了他们的老大了,却冷不防被踩了两脚,待要追时,叛变了的弟弟已领着她跑的远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亲如兄妹的死党,在学校里也结交了一些新的朋友。可是农村的孩子跑到县城里最大的学校读书,开始的时候总是容易受到“地主们”的刁难。由于父亲是特种兵出身,打小就把我和弟弟当野孩子一样训练,所以那些城里的公子哥们在我们的面前,没有三合之将,一个学期不到,就再也没有跟我们过不去的人了。可恨的是,每次回家黄蓉都会把我的劣迹向小姨报告,有时还拉上弟弟一起整我,我虽然一向左右逢缘,但遇到他们两个连手的时候,也只能大叹遇人不淑了。
日子流水一般在我们不经意间匆匆地流逝,初三的一个周末,黄蓉忽然傻傻地问我明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经历生老病死?究竟为什么要活着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我邪邪的一笑,反问道:‘你有没有看过《道德经》”?“没有”。“那你有听过圣经的故事吗”?“也没有”。
我闻言大喜,开始忽悠道:“话说在天地鸿蒙未兆之先,那是一片浑浑沦沦,绝无半点生命啊,也不知过了多少万年,忽然有一股氤氤氲氲的太和元气,流行宇宙,养育群生。此所以为太极开基,化生万物是也。所以老子所言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宇宙中诞生了超人上帝,也许他一个人玩了亿万年,觉得不好玩,就用一周的时间创造了世界,并且创造了人类,后来由于人类违反了他的意志,他便让人间疾病横行,我们也就经历了生老病死”!!
我还待卖力地讲下去,黄蓉已经是下嘴唇压住上嘴唇,哼道:“你就吹吧啊”,仿佛是神神相照之间,意外的呼吸不畅,一个伟大的生命本源话题,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