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情况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当睁开眼时抬手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我窝在病房窗边的椅子里,明亮的阳光穿透玻璃印射上病床边的那一大瓶白色雏菊花上,耳边传来各种维持生命仪器的细微运作声。
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我摊开五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模模脸,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哦,是安欣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变年轻了。”在安静的病房内,雏菊的香味弥漫在清新的空气中,大概,空调设备不错,所以空气质量也不错,我闻不到,靠猜的。
房门被打开,先是听到导盲棒敲击地面的响声,接着是一个眼部缠着绷带的清秀少年走进来,他走到病床前,模索到椅子后坐下去,然后对着病床说:“安,我来看你了。”
我坐在他对面,轻轻地点头说:“小启,来了。”
“昨晚苍叔跑到家里,他还是那个野人样,不知从哪个山林旮旯里跑出来,真不知道他老婆怎么受得了这种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扛着照相机满世界乱跑的家伙,都五十来岁的人也不知收收心,那些照片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好,我承认,能得到普利策奖很了不起,就是个性太让人不敢恭维。”
小启伸手往病床又模索一阵,然后轻握住那只消瘦得能看到浮起青筋的手。
我微带怜惜看着他黑发下,那条剥夺了那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的白色绷带,当初小启失去视力时的场面历历在目,这对一个一切刚刚起步的年轻孩子而言不啻天崩地裂,“子苍就是那个性子,我们几个人中他还算好的,他年轻时的梦想就是摄影师,二十来岁时还曾疯疯癫癫地说要挖莎士比亚的坟,好拍到他最喜欢的作家的肖像呢,呵呵。”
我看着自己年轻的双手,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时就算环境困苦,可是也有年少轻狂得无法无天的一面。
“苍叔说他不敢来看你,不,他死都不承认你正躺在医院里,还被医生判定为植物人的结果。真是比我还没用,就算再逃避,你倒下了就是倒下了。我翻阅了大量关于植物人的资料,也许你是能醒过来的,只要我一直坚持在一边呼唤你,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笑死我,我曾经骂你老太婆,还诅咒你快点早死呢。”
小启想起什么地自嘲一笑,“我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说上天堂就上天堂,留下我一个瞎子像皮球一样到处滚,其实安你真鸡婆,我叫你滚你还死黏上来,你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干嘛?我就是一个超级包袱,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喂,死小孩,什么叫管那么多?你是我侄子好不好,怎么可能不管。”我有点宠溺地看着他说。
“好,死黏上来要照顾我就让你照顾,不过你要收养我就省省,有你这种烂好心的妈绝对会很惨,我才不要像明姨一样帮你收拾大半辈子的烂摊子,而且有我这么大的儿子你怎么寻找第二春?你真想一个人孤苦伶仃老死在公寓没人看见吗?”小启嘴一歪,很不屑地冷哼。
“第二春?你打什么烂主意,我可没结过婚,第一春都还没有好不好。”我挪挪位置,靠近点连忙反驳。
“如果你现在醒着八成会说我在出烂主意,你当然会说我可没结过婚,第二春的概念不正确等等等,当我小唬我啊,你年轻时跟文叔轰轰烈烈的生死恋谁不知道,一个死人就让你变成单身一辈子的老女人,说你没第一春谁信。”小启如果不是眼睛缠着绷带估计要翻好久的白眼,他出口的每一句话尖酸刻薄得可以。
生死恋?我黑线,这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词是谁教你的?那时完全就不是这样的。
“好,安,你都睡了一个多月了,门口那一大堆花草大概死得差不多,我可懒得去打理,你什么时候醒啊?你知道年轻人的耐性很有限,我可没你那种织一件复杂得要命的毛衣织三个月的耐心,你不醒我就不来看你了,让你像那些老人院里没人要的老太婆一样孤零零的。”小启握住那只没有任何反应的手,很孩子性地说。
我忍不住笑了下,真是别扭得要命的死鸭子嘴硬,我伸出手想碰碰这个我最心爱的孩子,却在中途顿住,有些哀伤地垂下。
“小启,你记得猎人那本漫画吗?我曾经念给你听的那本,三年了,好长的梦,我梦见自己住在一个叫贝贝街的地方,有可爱的邻居,不过流星街就在隔壁。我捡到一个叫库洛洛的孩子,黑色的头发跟黑色的眼睛很漂亮,跟你一样漂亮。他真的是漫画里的库洛洛,一开始知道时让我哭笑不得了好久,怎么谁没捡到偏偏捡到超级大反派,不过……”我想起那个让任性得让人心疼的孩子。
“不过在一开始我把他当成你了,你们的说谎方式一模一样,真话假话随时随地都可以不负责任乱掺在一起,明明鬼话连篇都还老摆出一副真诚无辜的样子,谎话说多了将来下地狱没舌头,都没有心理负担吗?你们啊。”我笑着看他,阳光的温度没有了,我看到光线像穿透玻璃一样穿透我半透明的手掌。
这种情况是幸,还是不幸?
“安,如果说……”小启将那只瘦得令人心颤的手死死抓住,他低下头,黑色的头发遮去大部分层层缠绕的白色绷带,像是在祈祷的姿势。
“如果说我变成超级好孩子,不老故意给你找麻烦,不刻薄你是老女人,不挑食乖乖去上盲人学校,再也不对你说谎还跟你一样老像傻子似去助人为乐还帮人垫医药费什么的,你会不会醒过来?”小启静静地低着头,房间里的沉默是那么窒息,就像病床上那个戴着呼吸辅助机的人永远都不会起来。
我站在一旁,多想像以前一样掐掐他的脸说,“撒谎,你这个坏孩子。”如果你能这么乖,你还是小启吗?
“你这个活该没人敢要的老女人,你耍我啊,你自己还说要看我恢复光明看我结婚生子的,你不醒老子就一辈子不结婚,你想让这地球上的女人都为我这个大帅哥哭死吗?如果你不醒过来你就是罪人。”小启受不了地抱怨。
“是是,你最帅,我的小启。”我赤脚走到他身边,怀恋地看着他的侧脸,我们好久没见了。
“喂,安,可不可以再念漫画给我听,就算你念叮当猫我也认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除了宫崎骏外最喜欢的就是哆啦a梦,如果不醒来小心我哪天不耐烦了就跑去广场吼,年纪都一大把了还喜欢这种幼儿园式的漫画,你会被人笑死的,要喜欢也不会喜欢些有深度的,例如我想看的变形金刚或死神之类。”
我笑了笑,是,你喜欢的都是最有深度的。
“安,你到底什么时候醒啊。”小启深深低着头,喉间深处的哽咽无声得如地底的悲痛,有无处渲发的悲伤,“你醒一醒,好不好。”
阳光没有任何热度,爬上这个对它而言只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小小角落的病房里,我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再次伸出手,穿过阳光慢慢模上那头黑发,“我在呢,小启,安在这。”
雏菊的味道应该不错才对,我努力嗅了嗅,还是什么都嗅不到,阳光应该很温暖很温暖,可是我也感受不到哪怕一丝丝的温度。坐在安静的病房里,打发时间地看缠在手腕上的红线,我现在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维持生命的医疗器械的运作声有一种凌迟的缓迟感,我看向病床,床上的人沉沉地睡着,如果年纪年轻个二三十岁也能叫睡美人,现在只能叫睡婆婆,呵。
“变成鬼魂四处飘吗?先是穿越,然后又变成这样,都可以写成大卖的玄幻悬疑冒险小说了,不过原来我是变成植物人,还以为早就死了。要是植物人可是很麻烦的,还有医疗费也很多,真是拖累。”我叹了一口气,“不过米露大概死了,身体那种痛的逆袭太熟悉,在第一次从那个满是尸块的房子里爬出来时也那么痛啊。兰斯应该不会哭才对,那小子没心没肺得很,死前没听到哭声就是我最好的礼物,不知道我能不能上天堂,什么时候天使会飞来接我?”
傻傻看着天花板,我做的坏事很少,没理由下地狱。不过也在想要不要等等,等到梅雅老了跟他一起下地狱,问题是猎人世界跟这里相通吗?不相通的话,我等成化石也看不到梅雅。
又有人打开病房门,带了一大把新鲜的雏菊花,鲜灵灵得异常精致。她快步走过来,一边解扣子月兑掉外套一边将一个黑色的大袋子扔到病床下边。
“安,今天感觉如何,我去帮你处理工作的事情了。对了,医生说你状态不错,睡个十年八年没问题,小启那小子有没有天天跑到你床边哭哭啼啼的?你别管那个小混蛋,当初那个小鬼竟敢在我面前咒你早死,就为这一句我就可以记恨他一辈子,要不是你护着他我多的是法子整死他,年纪小了不起吗?老娘像他这么大都自己做生意了,你就是太宠他。”
她边说边走到窗前用力扯开半合的窗帘布,阳光大大方方入屋,“你最喜欢这种天气,有时候都觉得你喜欢阳光多过喜欢我,让我巴不得天天都是在下雨,可是下雨了你也同样很开心,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就觉得你是超级怪人。”
我笑得温柔看着她,好怀念她的声音跟永远快人一拍的语速,“明洛,能再见到你真好,我的老朋友。”
跟明洛认识,比谁都早,这段友谊也走得比谁都远。
“子苍那个傻子回来了,赖在你家看着小启,看到子苍那胡子拉渣的鬼样子,我气得直接弄一桶冰水倒扣到他头上,不知几年没洗澡脏成乞丐也敢走入你家,普利策委员会给这种猪头颁奖时集体脑残吗?要我说他老婆也真强,这种男人早该一脚踹了。”
明洛将花瓶里的花整捆抓起,拿一个塑料袋粗鲁地塞进去,再把自己带来的花放到花瓶里。
还是永远没变的快节奏,她摧残的速度永远快过重建的速度,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却性格极爷们。是我们所有人中最风火烈性,也是做事最大胆不顾后果的一个。
“子苍在专注摄像时很帅的,就是现在也是个超级老帅哥,所以子苍的老婆当然舍不得踹开他,明洛,明洛能见到你,我好开心。”
伸出手却什么也碰不到,这个世界已经把我隔离开,所以我们还是在两个世界里。
明洛的脸上早已有了岁月的风霜,曾经的如花韶华只是依稀能在她明亮的眸子里找到,大家能从相遇的青春花季开始携手走到现在,才发现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安,如果你想睡就睡,你比那只爬到西藏滚的狗熊还固执,只要你决定的事情你就敢豁出去一辈子去做,你比我们任何人都狠。我对你没辙,知道吗,你喜欢睡到天荒地老就睡。”明洛望着病床叹了一口气地说,表情有说不出的无奈。
“我其实很庆幸你现在不会说话,以你这极品个性,如果发现自己变成植物人百分之九十九会要求安乐死,然后还乐颠颠地在捐献器官的协议上签名,我太了你这个笨蛋。说起来萧文跟钱英雄那两个混蛋,死了那么久也不见回来托个梦,如果我说我们几个死后一起走肯定是个大问题,萧文跟你上天堂没问题,我跟钱英雄八成会滚下地狱,而子苍那个傻子别说了,他自己做的好事坏事根本分不清,糊涂事干得最多。”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也是,说起来我们五个人能勾肩搭背走了大半辈子真是奇迹,明明性格都是南辕北辙的极端,可就是看对眼,然后这一辈子也算笑嘻嘻拍着肩膀走过来。
“安,好梦。”明洛双手是那么小心而轻柔地捧起床上那个人看起来很脆弱的手,表情略带哀伤,“我会一直等,等到你愿意醒过来,然后我们再一起喝茶。”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身影,然后伸出双手像抱着一个梦那样珍惜地拥抱她,“好,我们一起喝茶。”
手上的红线越来越细,也越来越长,我踏着熟悉的路来到家门口,看着门外石道开得很可爱的雏菊花,哪有死掉。
直接穿过木头做成的单边门,我无奈地伸手习惯去挠挠颊,却挠空,当个幽灵还是觉得怪怪的。
家里很静,小启上学去了,我来到随意丢着彩色布垫子的客厅里,这里没有椅子,大家都喜欢进门月兑鞋然后随便拽过一个垫子盘腿就坐。开放式的厨房前,那一张大长桌子上放满了我淘回来的形状各异的陶瓷餐具。
我停下游荡的脚步,在客厅里贴墙放着一台立式钢琴,子苍有些颓废地坐在钢琴前发愣。
我走到他身边,放在钢琴上的是一个普通的相框,相片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年轻时的合照,记得是子苍兴致勃勃提议要照的。然后不久,萧文就走了,而这张照片也成为我们五个人唯一的一张集体照。
“小文走到时候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喝酒,兄弟不见了比被女人甩了一万次还要痛苦一万倍。是你拄着拐杖从医院跑出来踹醒我,那时我才知道温柔的安欣暴力起来真可怕,呵,英雄可能是我们这几个人中任性得最让人呕血的一个。他说要环游世界一圈就倾家荡产去环游一圈,他说癌症算个屁,老子就是要爬到西藏,然后躺在布达拉宫脚下藐视一切,结果那只混蛋狗熊直接滚下地狱了。他一定下地狱,一辈子没做过一件让人省心的事,不下地狱对不起我们操碎的心。”
我坐在钢琴旁边,静静地听着,曾经以为回不来,这里熟悉到我想哭。
子苍有些窘迫地模模自己满脸来不及修剪的胡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对一张照片自言自语很不好意思。
他站起身走入厨房拿出一套茶具,然后盘腿坐在地板上开始用紫砂小壶冲泡茶叶,手法纯熟流畅。
我坐到他前面,子苍大胡子后的脸孔已见沧桑,细细微纹开在他眼角。他控制好水温泡好茶后冲掉第一遍浓茶,然后习惯地倒了五个小杯的茶水,在茶气蒸腾间,在这件往昔热闹温暖的客厅里,一切不曾改变过的动作却是说不出的落寞孤寂。
“小文,喝茶。”子苍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咽吞下去。
我沉默地看着,感觉应该有什么东西化作一股热流滑过脸上,但又像是错觉,什么也没有。
“英雄,喝茶。”他端起第二杯茶以同样的速度喝下去。
“安……”轻轻的呼唤仿佛能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子苍憨憨地笑起来,充满美好的回忆的笑容,“醒过来,我们喝茶。”
泪水从眼眶里沾着胡子滑过笑容拼命地往地板坠落,我伸出手无力地去接,“子苍,我在这,不要哭。”我最怕你们哭了,你们谁都别哭可不可以?
如果玻璃窗上可以映照出幽灵的相貌,是不是就可以看到我的泪流满脸,这样子喝茶,好寂寞。
手上的红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我有些茫然地回到医院,走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长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穿着我而过。
她边看着手表边往我那间病房走去,我自然地喊了她一声,“明洛。”如果神的真的在,请原谅我最后一个愿望,如果你能回头。
本来不期望她能真的回头,可是明洛回头了,那一闪而过的疑惑后是彻底的惊愕,她张大嘴巴瞪着我。
我连忙给她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声音已经出不来,我直接用手语,食指指向自己,“明洛,我很好……”掌心向下,然后五指合拢虚握轻放在嘴边,“下一次,我们一起喝茶。”
下一次,我们一起喝茶。
在消散前,一片黑暗后我听到明洛扑过来的声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