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完第一封信,我倒吸一口冷气,莲看我焦躁不安的样子,温柔地抚我后背,让我不要着急。我于是先抛开疑虑,定下心神,展开沾有血迹的另一张信笺,深深地吸一口气,强作镇静,逐字逐句看下来。
这张信笺的钢笔字,比上一张端正了许多,似是从容不迫的情况下写成,不过仍可以看出,两张信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安:
见字如晤,祝你身体健康,亦祝月复内的孩子身体健康。
弹指一挥间,我离家已近半年。如不出我所料,战争至多再过半年,便将结束;此去经年,不过此地无甚良辰美景,我盼望着早日回到你身边,到时我将有许多话要跟你细谈……
你问及我上封信寄回去的小铁牌,怪我匆忙没有说清。那并不是给三弟的纪念品,而是留给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跟你说说此牌的来历:
一次执行任务中,我击毙一敌国少年,之后才发现,原来他要掏出的并不是武器,而是两块这样的铁牌,想要卖给身穿便装的我。为国杀敌是光荣的,但是战争还意味着牺牲品。那个少年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块铁牌,据老文说,乃是自美帝国主义的士兵身上剥下。我将其寄回,是希望把它当成孩子的护身符、长命锁,也是我们间接击败美帝的证明。
同时我愿将这块铁牌,当作是给孩子的人生第一课,那就是要珍惜生命,无论是自己的亦或他人的。战争是残酷的,作为一个军人,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后代可以永远活在和平里。
不要笑我封建,但我潜意识中是把你月复中的骨肉,当成一个男孩来对待。如果天遂我所愿,孩子的名字,一如我们说好的,就叫宋辞。真希望亲手抱他的那一天,早点到来。
此致
敬礼
征
1979年8月28日
三
我的心脏跳动得那样猛烈,以至于好像它停止了跳动一般。
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如失控的木马般高速旋转,我右手撑住桌面,勉强想要站起身来,大脑却突然一片空白,全身血液似乎倒流,双腿无力,差点昏倒过去。
但是我并没有倒下,朦胧中感觉到有个小小的躯体,在支撑我的身子,一把焦急的声音耳边在说,业,你没事吧?不吓我,不吓我……
我逐渐清醒了过来,我想说话,嘴唇似乎张开,但其实并没有张开。我想说却说不出来,我想说,我不叫胡承业,也不叫唐摩诘。
我的名字是宋辞。
抬头的安,就是我母亲的名;而写信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我那二十八年前下落不明的父亲。
宋辞,是我的名字,是我在逃亡路上,在西安绞碎的真正身份证上所写的名字。宋辞,这两个字,是我的解放军父亲宋征,贴在我母亲肚皮上,为世上延续他骨血的儿子,所取的名字
我胃里翻腾不已,喉头发紧,胸腔里止不住的心悸,四肢无力。当巨大的命运向你展露其峥嵘,人类所能做的惟一之事,就是认识到身为凡人的无力。
世上原没有无根之草,所有的缘起,都有它的意义。
四
在莲的搀扶下,我却仍然跌坐在凳子里,脑里却如走马灯般,心念电转。
所有零碎的记忆,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看似毫无关系,其实暗中紧密契合,缺一不可。而如今,手里的这一封信,便是唯一失落的关键,嵌上这最后一块拼图,一幅完整的画,在我眼前昭然显现。
画面里的我,一年以来,无知无觉地顺着一条看不见的轨迹,一路南行,遇见接踵而来的谜团,苦苦探求一切的谜底。在无限多的巧合之中,,我最终来到西贡,居住在这广袤的大陆上,一间逼仄的阁楼里。
在离家千里的此地,夏夜里凉风中是鱼露的气息。我每晚沉沉睡去,或者深夜起坐,在一个尘封的木箱旁边。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木箱里面,竟是我父亲二十八年前留下的两封家书。
我辗转经年,穿越尘世的层层迷雾,此刻解开一切疑团的钥匙,就静静地展开在阳光下,定格在我的指间。
阳光安好,尘埃落定。岁月无语,而岁月已将一切讲述无遗。
五
我打发莲到楼下给我倒一杯冰水,她不敢怠慢,跑得比失火还要急。此刻阁楼内无比静谧,平日里楼下的车声人语此刻全部褪去,我一人坐在静谧中,思索着两封信的因果联系。
二十八年前,无论我父亲是否叛国,确定无疑的是,他起码是一个背叛家庭的男人。第一封信里的妍,我父亲的情人,便是刘老师日记中的姐姐,在黑水河中溺毙的唐诗的母亲。
但是,我父亲最后的下落,仍然成谜。两封信上,父亲期待着不久之后班师回朝,而绝无投敌的动机。然后,后来却遭遇了某种意外,最大的可能是被越军俘虏了,但是被俘之后,是被处决了,还是我最不愿面对的那种局面,由于受不了酷刑而叛变投敌?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二十多年,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真相已经无比接近,却又隔着不可逾越的屏障。事已至此,只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拿起手中的钥匙,解开最后的锁,让真相水落石出。
此人便是莲的父亲,我的未来岳父。无论他在二十八年前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可以肯定的是,他与我父亲有着极大的渊源。如果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但是,我并没有考虑太多,在这个人生最大的疑惑面前,我不可能装聋作哑。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论这个真相如何残酷,也不管真相大白之后,我跟莲的结果会是如何。
六
刚打定主意,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秒钟后,满脸焦急的莲出现在楼梯口,双手抱着一大壶冰水,而尾随其后的老板娘,则拿着一个玻璃杯。
看见我好好地坐在木椅上,莲松了一大口气,表情缓了下来。老板娘用越南语责怪了她两句,似乎提到救护车,想来是刚才莲到楼下,竟担心得要打急救电话送我去医院。
在莲小小的心里,爱我似乎更甚于爱她自己。如果我装作若无其事,那么我亲爱的莲,便可以永远沉浸在爱一个人的幸福里。但我不可能保持沉默,那么毫无疑问的,我跟莲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我喝下了莲睇过来的一大杯冰水,平静心绪,然后又喝下满满一杯。
然后我告诉两母女,二十八年前,写下这两封信,却再无机会投递那个男人,便是我的父亲。阿莲满脸惊愕,但是接着就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她一定以为这是我众多故事的花样翻新,当一个人习惯于赌咒发誓之后,偶尔要讲一件真事,会变得无比困难。
我尽量将心底的那份严肃呈现在脸上,然后,我选择用普通话,简明扼要地讲述我的出身渊源,以及这一年来漂泊的遭遇,当然,省略掉了不可告人的那些部分,比如杀人,比如艳遇。
莲的脸上渐渐凝重起来,但是眉梢仍挂着许多怀疑,老板娘则不知听懂了几成,模着额头颇有些无趣的样子。我突然体会到了一年前,唐师给我讲她的故事时的心情。
七
当我终于讲完之后,莲断断续续地把握的话翻译成越南语,告诉她的母亲。老板娘听到一半,张大了嘴,连平时习惯的掩嘴都忘记了。当一个穿着绿色奥黛,气质典雅的女人,在你面前露出这种见到鬼的表情,你也会与我一样,觉得别扭万分。
然后,老板娘拿出手机打电话,在里面急促地说了一通,挂掉电话后,她用英语跟我说,老板本来是三天后回来,听闻此事,决定现在就启程,快的话今晚就到了。我希望他回来时,听到不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举起右手,想起誓说我是认真的,却发现我借以来发誓的对象,在莲的面前都用罄了,随讪讪的放下右手作罢。
在那个下午里,店外的阳光一如往常,店内的我却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翻看两张信笺,却又怕手上的汗把本就脆弱的信糟蹋了,于是叠好放进信封里,然后便握着莲的手。
当我发现莲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我才注意到,她的小手给我捏得通红。我赶忙放开并向她致歉,她却甜笑着说不要紧。
此刻,我发誓,下半辈子我都愿意与她一起度过,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偏偏走到这里,遭遇了一个十字路口,今天过后,命运是按照原来的方向走下去,还是急转直下,像以前所经历的那样,冷笑着夺去我最珍惜的东西?
八
时间到了下午六点,太阳仍是明晃晃的,老板娘则从里间走出来,告诉我饭做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吃饭吧。
我应声说好,站起身来向里走去,此时背后传来声响,回过头去,一个身穿西装,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推门而进。未等莲叫出声来,我已经知道,这就是她的父亲,也就是二十八年里,保存着我父亲遗物的那个人。
我认出了他,正如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当他适应了店内幽暗的光线,看清我的脸时,先是踉跄着倒退了两三步,然后又迎上前来似乎想要拥抱我,但最后只是双手抓着我的右手。我默默无语,但他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有些事物不需要用语言来证明,而是有其更为深刻的逻辑。
老板娘闻声从里间出来,帮老板月兑掉了西装外套,然后又给他端来一大杯冰水。
然后,我们坐在这件挂满丝绸衣服的店里,檀香若有若无,门外的黎圣宗路,日影西斜。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坐在木椅之上,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各自站在心爱的男人身后。
我童年所有屈辱的来源,二十多年前埋下的谜团,现在终于要从对面那人的心底,冒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我心情激动,而对面的那个人,亦绝不镇定。
九
我的名字是阮雄,我是阿莲的父亲,孩子,这一点你已经知道。
我遇见你的父亲,是在二十八年前的下午。在国家北端的一个小镇,我被授命在山上巡逻。孩子,你知道的,那时候,我们各自的祖国,正在交战。
当我发现你父亲时,他一身便装,我无法分辨他是敌是友,是军是民,而且我手上并没有枪,因为所有的枪炮,此时都被调配到了前线。但是出于职责,我必须要盘问他一番。
他用不那么流畅的越南话跟我交谈,说他是过境那一边的山民,挖草药不知不觉过了境。交谈中他似乎想从肋下掏出什么东西,如果那是枪,那我就完蛋了。但是他并没有攻击我的意图,我也就说放他回去。孩子,我不想杀人,更不想被杀。
在他转身的时候,我想起了前线上牺牲的同胞。怒火突然就燃烧了,我掏出小刀刺向他的后背,他一声没吭,倒在血泊里。
十
我紧握双拳,指甲几乎把掌心刺出了血。莲一脸不知所措,快要哭出来了,对面的男人一定也注意到了我的愤怒,但他喝了一口冰水,决定继续讲下去。
但是,这一刀并不致命,他只是昏了过去。我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手枪,他刚才完全可以击毙我的,那时是无情的战争年代。不知道他为何心慈手软,但正因为他的手软,我才活了下来,才能多活了二十多年之后,坐在这里跟你讲以前的事情。
于是,我决定把他带回村里,我的想法很复杂,想至少拯救回他的生命,又想从他口里盘问出些情报,我那时很年轻,我想要立功。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那种渴望荣誉,渴望为国家做点什么的热切心理……
但是我决没有想到,我的战友,竟然会那么残忍地对待你的父亲,孩子,那真的太可怕了,我希望你们永远都不要知道,那种逼供有多么可怕。
但是你的父亲!他宁愿死,也绝不说半句!
我们都为了自己的祖国而战,他为了他的祖国献出了生命。
孩子,不要问我你的父亲葬在哪里,我只是从他身上搜到了两封家信,一个美军的牌子,埋葬你父亲时,我不在现场。而我那些战友,后来都上了火线,再也没回来。我回来了,所以我坐在你的面前,虽然大腿里至今还有三块弹片。
孩子,你父亲在遭受巨大的痛苦时,咬破嘴唇,仍然高喊那一句: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十一
说完这个二十八年前,弥漫着血与铁的气味,关于战争与捐躯的故事,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站起身来,我来不及伸手去扶,他突然就跪在我面前。我只好也跪在他对面,默默无语中,两个长辈眼角含泪,而莲已经是满脸泪水。
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老人的话,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对叛徒的儿子那么尊敬。
但是我沉默无语,语言在巨大的感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我颤抖着双手,展开沾着血迹的信笺,那黑如墨渍的血,那是我父亲的血啊!我无法言语,深吸一口气,而我自降生以来的每一次呼吸,二十八年来所有的泪与汗,我血管内奔腾的第一滴和最后一滴血,无一例外,都是我父亲与其上一万年的时间里,所有祖辈血脉的延续。
我抚mo着那块血迹,忍不住双肩抽搐,放声大哭,仿佛我正跪在空无一人的旷野,面朝天空,哭喊出心底最深的声音,那种厚积薄发的哭声,必将响彻云端,直达更高的地方。
而我天上的父亲,是否正面带微笑,注视着我的哭泣?
自那次清明以后,二十年过去,我早忘记了眼泪的苦涩,今天我重新认识到,原来哭泣,也可以是那么痛快的事情。
十二
从今而始,我便可以告别多年的屈辱,从此挺起胸膛,作为光荣牺牲的军人的后代,充满荣誉感地活下去,
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屈辱,似乎那么的不值得,却又那么的值得。
我毫无考虑的必要,立刻原谅了我间接的杀父仇人。那并不是他的错,他也是在为祖国而战,并且,他付出了该有的代价,那就是为此内疚了整整二十八年。他说,他曾无数次地看那两封家书,想象着其上的一儿一女,长得如何,二十八年来活得如何。
战争中作为个体的人从无过错,错的是战争本身。作为一个军人的后代,我衷心希望,我们可以永远活在和平里。
那天晚上,我跟这位白发斑斑的老人,喝下了二斤多白酒。我的未来岳父,这个与我父亲同年出生的老人,他有严重的脂肪肝。但是这一晚,老板娘不敢劝,莲也同样不敢劝。
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十三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那晚都喝得烂醉如泥,但是在酒醉中,我仍然紧记必须要做的那件事。当我半夜醒来时,莲可能刚睡下没多久,照顾我这么个醉汉,实在是难为她了,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穿过狭窄的楼梯,把我架到二楼的房间里。
我尽量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在浴室里洗脸让自己清醒。然后,我拔了个电话给母亲,温哥华那边现在正是白天。
电话接通后,我省略了一切经过,只告诉母亲最终的结果。我的父亲,是光荣牺牲的。大洋彼端的母亲泣不成声,良久才哽咽道,儿啊,你回去吧,你三叔前几天又打电话,叫你回去。他不会怪你的。你回去吧,当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我说,我知道了,您保重身体。
结束与母亲的通话后,我拿出那本寻找无双,照着扉页上的号码,打了另外一个电话。之后我挂下话筒,转身上楼,却发现莲正坐在床上,脸上那种忧怨的表情,我曾经见过,那时是一个多月前,清明节的前一个晚上。我不敢说出口,但我竟然还是说出口了,我说,我要回去了。
半年前在丽江的屋顶上,阿盐心里所想,必然与我现在一样;而我亲爱的莲,我只怕她现在心里,比当时的我还要难过。阿盐为了她正在死去的父亲,我则是为了死去多年的父亲。
不要告别,但是总要告别,从降生开始,其后漫长的岁月里,你一直在与人、事、物告别;到了最后,生命的尽头,你便与生命本身告别。
我点燃一支香烟,让光亮爆炸这黑夜,寂静世界,不发一言。
十四
第二天,我先征得了岳父岳母的同意,然后花整天的时间,与莲共同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创举。
第三天的候机室里,莲哭成了个泪人。她紧紧拉住我的右手,让我想起她穿着奥黛,把我当成摩托仔,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的。
等我。
从飞机的舷窗里向下望,不可能看见地上挥手道别的人。她就像是一滴已经蒸发掉的雨水。
此刻我坐在飞机上,心里除了惜别的伤感,还有另一样东西:恐惧。我仍然害怕乘飞机,但是相对于我迫切的心情而言,汽车、火车、轮船都太慢了。除此之外,我还认为,身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的后代,小小恐机症我可以轻松战胜。
但是,我失策了。当飞机向前滑行了一段跑道,飞离我居住了半年的这片陆地的第一秒,飞机上的我,仍然吓个半死。
飞行途中,我一直紧张地望着舷窗外,云层上太阳正在燃烧。幸好,机翼安然无恙;幸好,没有遇上气流,此时我是坐在经济舱的疑似越南乘客,如果吓得失声大喊,想必机上的香港空姐,不会如伊莎贝般殷勤待我。
胡志明机场的这班飞机,是香港航空公司的,自然也是降落在香港机场。其后,我乘船离开这个海岛,半小时后,终于踏在了蛇口的土地之上。
祖国,我回来了!会在心里高喊这一句的,除了海龟、海带,现在又多了一种海味:海外归来的畏罪潜逃犯。
此时是2008年的6月15日,我清楚记得,跟唐师醉酒之后,踏上逃亡路的第一天,是2007年6月16日星期六。也就是说,我路经西安、云南、广西、西贡的漫长逃亡之旅,再过几个小时便告满一周年。
十五
当我走出下出租车,踏进三叔家别墅大门那一刻,已经是金乌西沉。车库门没有关,里面仍然是三叔的卡宴跟三婶的凌志,与一年前相比,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我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保姆,我不认识她正如她不认识我。但是她一眼认出来了,说,您一定是宋先生的亲戚吧。
客厅里三婶正在做面膜,用那种不敢高声的音量说,我的宝贝侄子,你可回……天哪!你怎么瘦成这样?我就说旅游哪有去那么久的,原来躲起来减肥去了。怎么减的,快点招供。
我说,都怪欧洲的美女太热情,把我熬干了。
三婶轻轻地在我脸上拍了一下,说,贫嘴。又说,你现在这样子,跟你三叔当年可像呢。
我问,三叔呢,在书房?
嗯,又在楼上写字,你进去吧,他正等你呢。
我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件巴宝莉,告诉三婶购于伦敦,其实那是今天在香港机场买的。然后我在卫生间整理了下仪表,才轻轻地敲响了厚重的书房门。
十六
进来吧。门后传来三叔稳健的声音。
我小心地推门进去,三叔果然正在大桌上挥毫,我不敢打扰,必恭毕敬地立在一旁等候。
三叔写的是草书,归去来辞。三叔的草书笔走龙蛇,非常有意境,但是我冒昧地在心里说,三叔的缺陷在于,无论草书楷书隶书,在捺的后面,都有一点不该有的勾起。
写完之后,三叔把笔放在笔架上,背着双手欣赏自己的大作。过了有半刻钟,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宋辞,来,念一遍。
我不敢有违,清清喉咙念了起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
十七
嗯,不错。三叔说,你的普通话念得不错
然后他抬起头来,缓缓道,不过,你的法律念得如何?我问你,携一百万巨款私逃,够判无期还是死刑?非法挪用公司巨款,造成一亿三千六百万巨额损失,又该判多少个死刑?
我垂手站在桌边,一言不发。
三叔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背着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仍不发一言,只感觉耳根发烫;其时别墅内的中央空调运作良好,房内温度适宜,但我却觉得比越南的阁楼更为高温。
三叔沉默良久,道,可惜你毕竟不是我亲生儿子,否则我一定把你送进监狱几年,让你为所作的蠢事付出代价。正如我跟你母亲所说,既往不咎;不过你倒帮我做了个抉择,我本来有三分打算,我休息之后由你来接手公司,如今我打定主意,还是等你表妹毕业后,招个上门女婿吧。
我心里的话转了几百圈,说出口的还是那一句:谢谢三叔。
三叔摆手道,那一百万里面用剩的,悉数还回公司账户,至于已经用掉的,你每个月用一半的工资来还,五年也好八年也好,必须还清。
我欲言又止,出口的那句仍是,谢谢三叔。
隔了十秒,我终于斗胆开口,那一亿多的亏空呢?
十八
三叔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拿着几亿款子,却把当自己当成是散户来炒股,哪有不亏的道理?而同样的几亿,在别人手里,却足以用来炒散户。总之,靠朋友帮忙,去年八月份清仓时,不仅补回全部亏空,还略有盈余。
然后三叔盯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盈的比你那一百万多。
我做出一份敬畏有加的样子,心里却并不觉得惊奇,因为这种结果,实在是三叔放我一马的必要前提。
在当面得到三叔的特赦令后,我并未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仍然站在书桌旁,不发一言,我知道他将要问我那个问题,正如他也知道,我正在等着他问那个问题。
关于那个问题,我确定母亲已经跟三叔讲过,并且我确定,三叔心里的激动与我同样,甚至要超过我。
但是三分钟后,他仍是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旁敲侧击。三叔缓缓问,宋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跟三叔汇报一下,此行都有什么收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我省略掉许多经过,直奔主题,将西贡发现父亲遗物的事情,详细告诉了三叔。
之后,我打开旅行袋,拿出那本寻找无双,此刻两封二十八年前的家书,静静地躺在里面。
接下来的情景,怎么说呢,有点尴尬。大概所有男人都觉得,显露内心情感,会有害于他们的尊严。所以当三叔颤抖着双手,差点无法展开信纸时,我也识趣地低下了头,不忍看他那张咬紧牙关,因而皱纹满布的脸。
这个叱咤风云,生意场上的大鳄,我的三叔,今年,也已经五十二了,我望着自己的脚尖。
因为,我也是男人,我同样不愿意让三叔看见,我那不争气的,竟有点湿润的眼睛。
十九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门外传来保姆的声音,宋先生,小宋先生,太太吩咐,让您二位到楼下吃饭。
三叔此时已经回复了平静,而则我趁他叠信纸的时候,偷偷用手背蹭了下眼角。姜还是老的辣,我想。
三叔将两张信笺放回我手里,说,明天星期一,你开始回公司上班。
我却说,三叔,对不起您,我还有其它事情要解决。然后我又拿出两样东西,其中之一是银行卡,加上岳父给我的十几万,里面刚好一百万人民币。
而另一样东西,则是一年前,唐师送给我的那个身份牌。
我说,三叔,这是您的东西。
三叔笑了,拿过牌子细看再三,再次哈哈一笑,朗声道,天意,冥冥中自有天意。之后,三叔伸出他的右手,对我说,握握手,好朋友。
我迎上去,三叔的手依然宽厚,虽然已经不及我孩童时的宽厚。握手之后,我掌心多了个东西,没错,是那个金属牌。
这就像故事开始时,宋叔叔把金属牌送给唐师,一模一样的场景。
廿十
没错,三叔就是赌石的白老弟,又是在雷平镇寻找我父亲下落的异乡客,那个白衬衣、鸭舌帽、戴金属牌,风尘仆仆的,宋叔叔。
至于他怎么从云南死里逃生,当年又怎么与刘老师勾搭在一起,我没有问,也不敢问。当你活到五十开外的时候,你也会有些不愿意提起的秘密。
然后三叔说,一定要好好保留,这是大哥留给你的东西。三叔还把银行卡也还给我,说,给我侄子摆喜酒用,一定要往大了摆,千万别丢了中国人的面子,让越南人以为我们没钱。
然后,三叔又说,但是你真的要走?去哪里?
我慢慢地把那个金属牌戴在项上,然后挺直腰板,掷地有声道:
三叔,我,作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后、代,决定,不再逃避!我要光明正大地,为从前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不管这个代价,是多么巨大!
然后我又说,三叔,还麻烦你打个电话,给警察局的牛局。
廿一
靠着两辆鸣笛的警车,我把飞机场里泊了一年的福克斯拖了出来,从而不用付那整整一年,数字可怕的停车费。拖到维修厂换了电池,又狠狠从内到外把它洗了个干净之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我驾着久违的福克斯,心情愉快。它看起来跟一年前一模一样,阿森纳球衣只是旧了一点,我逃跑前扔在后座的手机,它仍然躺在那里。我驾着福克斯,奔跑在广深高速上,然后再转到京珠高速。
我喜欢福克斯,在我的眼里,你就是宝马。
然后,当我来到一年前唐师住的地方楼下时,刚好是凌晨一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很多的巧合,我第一次与第二次到达这个地方,所间隔的时间,刚好是整整一年。
我还记得,那次吻别之后,唐师所说的宋词。一个风尘女竟然会说宋词,这简直难以置信;而更加难以致信的是,宋叔叔教她宋词,三叔教我宋词,而那竟然是同一个人,同一厥词。
因为当时的突兀,所以我至今记得,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唐师念的是这两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如今,我在同样明晃晃的路灯之下,不禁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廿二
我敲门无人回应,我想,大概是正在招呼顾客吧。这个念头让我心生恨意,我想等会是否揍那家伙两拳。虽然我与唐师完全没有血缘,但是她的表姐,却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想,我以后要把唐师当成我的妹妹。
我蹲在房门口,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虽然我年轻力壮,毕竟一路舟车劳顿,完全没有睡眠。醒来时我靠在门框上,竟然已是日上三竿。
此时我不禁有些焦急,大声拍门,仍然无人回应。我恼羞成怒,一脚踹过去——门,就这样开了。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收拾得颇为整洁。里面并没有巨大的毛绒公仔,或者其他常见的女性化摆设。房门开在长方形的短边上,门旁摆放着电视机、机,跟对面的睡床相呼应;而长方形的长边上则立着一个书架。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地板上,房间里内的一切,与一年前并无二致。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想,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我甚至觉得,唐师此刻就在洗手间里,等着洗漱完毕,要请我出去午餐。唐师穿着纯白色的背心,黑色的热裤,好吧,我承认,她美得像一个妖精。
我想,只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有点长,足足一年。
廿三
我在床沿坐等了一会,仍然没有人回来。我一定要等到这间房的主人回来,而不论她是唐师,或者是另外一个风尘中的女孩。
我百无聊赖地等着,然后就走到了书架前。
架子上大多是些碟片,类型很杂,周星驰、好莱坞大片、韩国剧集,等等;吸引我注意的,是书架最上面的的一列小说,我从左向右数过去,王小波、刘震云、韩少功……
我取下一本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吹去尘埃,打开书本,左手拇指跟食指捻起半页纸;正是此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期而至:
镜头急遽地拉远,画面中的我向隅而立,站在一个长方形房间的边缘;周围的一切场景都历历在目,似乎我之前就到过这个房间,就这样站在书架下,灰尘在窗帘缝隙的一条阳光中飞舞,而我正准备翻过一页书。
然后,当我真的翻过这一页书,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卡。它在这里,静静地躺了足有一年。
我掏出从车上拿来的手机,把卡插上。我站在窗下按了开机键,盯着手机屏幕。我想,一年过去了,垃圾短信要把卡给撑爆了吧。
然后,欢迎您使用中国移动通信的下一秒,铃声突然就响了起来。
廿四
我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她说,喂。
我说,喂……哪位?
天!宋辞!你这个负心汉,你终于回来了?我找你三叔,他说你去欧洲旅游了,我让他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他说你不让告诉我。宋辞,你这个负心汉!你回来就好了,我跟你没完……
对面叽里呱啦地说着,我突然就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伊莎贝。我此刻有点心烦,为什么当时我竟然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
最后,伊莎贝说,宋辞,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句,我下个月摆酒了,跟我们机组那个领航员,你认识的。到时候一定要来哦,红包可不能太薄哦……
我把手机放在书架上,然后坐在床沿。手机里仍然传来叽里呱啦的声音。这样的场景很寂寥,很安静,仿如隔世。
窗帘外透进来的阳光很好,尘埃一样飞舞。当宇宙还是一个太初火球……那些构成宇宙洪荒、太阳月亮,构成你或者我,构成我们所有高尚或者卑微的情感,那些所有所有的粒子……
是否它们紧紧地缩在一起,小于眼前的尘埃一粒?
我突然从心底升腾起一个巨大的怀念,我怀念OK明,这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白痴。不知道他跟小娇结婚没?我要给他封红包,大大的。
廿五
在此处等到了晚上,仍然没有谁回来。我找到包租婆,她说这个女人,上个月刚搬走。包租婆说,我也不知道她搬去哪里啦,像她这样的女人……
然后,包租婆带着一半的好心与另一半的幸灾乐祸,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你是她男朋友?
我是她哥哥,我说。然后我举起右手,晃动我的肱二头肌,我又说,她怎么不简单?她只是为了生活。
包租婆咽下一口口水,讪讪地下了楼梯。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为了生活,出卖一些东西。所以,其实每个人,都不那么简单。
既然找不到唐师,我叹一口气下了楼。我想,我跟唐师有盐分的话,终将再遇。反正,世界上本没有无根之草,一切的缘起,都有其意义。
我钻进车子里,打火启动,然后再上设置了一个目的地:
广西省大新县雷平镇
那里有我的另一个缘起,我作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后代,必须坦然面对的缘起。
我踩下油门,再一次向我的宿命奔去。
廿六
好吧,首先我要跟你承认的是,这就是故事的尾声了。
此刻的我,正坐在墙根的阳光下。高墙内的太阳与外面一无二致,只是我的头发更短了而已。
由于我是以故意伤人罪进来的,所以比起犯贪污犯之类,所受的苦并不多。只是每次上厕所都要先报告政府,这让我颇为不胜其烦。
没错,故意伤人罪。虽然我作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后代,我非常勇敢,我理应勇敢,但是我仍然珍惜我的生命。在西贡的那个晚上,我首次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挂了给母亲的电话之后,第二个电话便是给小彭老师的。
小彭老师说,胡校长没有死。
所以我也不用死,所以我才来投案自首。
如果你竟然认为,我会是一个为了法律公正,不惜献出自己美好的青春,一命还一命的人,我只能说,你很傻很天真。
很傻很天真,这句话是我狱友,林锋告诉我的,他说这句话是那个什么女明星说的,这个女明星可害人了。林锋不过卖了几张有她照片的光碟,就给关进了监狱。
最让他忿忿不平的是,我故意伤人,三年,他卖黄碟,三年半。
林锋此时坐在我旁边,挠着他跟我一样光秃秃的头,他叹一口气说,唉,我真的是很傻很天真。
廿七
小彭老师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跟她在县政府上班的未婚夫一起,这次则是独自一人。她跟我说,我雄赳赳扮武松打虎那一晚,其实很好看,很有英雄气概。
小彭老师说,可惜呀,这个英雄空有一身蛮力,眼神太差劲了,除了第一下是砸中胡校长后脑,之后的全部是砸在床板下。
小彭老师还说,我那晚用石头,把床板砸了一个大洞。石头上面有很多血,但那不是老虎的血,是武松被石头边缘割破手掌,所流出来的血。
小彭老师最后说,她下个月要结婚啦,我得负责送她一张大床。
同样要结婚的人,还有阿盐。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失落了好几天。但是,我也只好祝她幸福了,并祝福她的金领男友,但愿他不会满身油腻味,哈哈哈。
电话里阿盐说,她答应了这门婚事,阿盐这个不靠谱青年终于靠谱,所以她父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阿盐不愿说出来的,但是聪明如我,已经猜到了,哎呀,她父亲作为一个大医生的丈夫,装个病把女儿骗回家,那是相当地湿湿碎了。
廿八
胡校长也来看过我一次。他当然要讨好我了,他害怕我三叔跟他旧账新帐一起算。更何况,他玩弄年轻女教师的感情,我们三人心知肚明。所以小彭老师如愿去了县政府上班,所以由于被害者要求法庭轻判,我也只用坐三年的牢,比卖黄碟的还要少。
胡校长说,他不怪我,罪魁祸首是黄瘸腿。胡校长还在医院里养伤时,就找人把他揍了一顿,然后赶出了雷平镇。
胡校长又说,他也没有女人胡唐歌,也是唐师的下落。
胡校长还告诉我许多事情,比如她老婆私奔的真相,比如二十年前,与我三叔一样,到雷平镇找过我父亲下落的人。
据说,此人姓文,老家昆明,他跟我父亲同在特务连,因此身怀绝技。他可以空手开啤酒瓶——这一招他教给了OK明;他还可以飞檐走壁——所以能在昆人旅馆里,从窗口爬进来给我留言,然后又爬了出去。
所以,文副,也就是老衲,他是受我父亲所托,在火车上遇见我,引导我一路向南,最后终于解开我的宿命身世之谜。
只是不知道他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到底是哪里学来的?难道摆摊算命,也是特务连的业务之一?
我是这样想的,三叔虽给了我100万,但是猪肉现在都多少钱一斤了。唉,如果我能找到老衲的话,还是要他教我怎么买彩票,或者哪个股票会涨,都行。
然后我就可以赚多点钱,给我儿子买好一点的女乃粉。
廿九
忘了告诉你们,我儿子,对,我就快要当爸爸咯。
在离开西贡的前一天,我征得了岳父岳母的同意,与我可爱的未成年妻子,越南美女阮莲,兢兢业业地播了一整天的种。然后,莲很负责任地怀上了。
今天收到了一封越南来的信,里面是莲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方块字。她信里说有多么想我,多么爱我,多么期待我回到越南的那一天,诸如此类的内容,就不讲给你们听了,免得你们妒忌得要命。
信的最后是这样的:
医生说,我肚了里是个男孩。亲爱的老么,起个什么各好呢?
我看着信,傻呵呵地笑着,然后我想起了二十八年前,父亲留给我的话:
同时我愿将这块铁牌,当作是给孩子的人生第一课,那就是要珍惜生命,无论是自己的亦或他人的。战争是残酷的,作为一个军人,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后代可以永远活在和平里。
嗯,我的跨国儿子,我要给他起名叫做:
宋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