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这天下午,三太太又去了莫愁小楼。她一见到小凝就跪了下去,以一个母亲的身份道,“丫头,我求你了,求你离开殃儿罢,求你。”
小凝先是一惊,后是平静,“三太太,您起来罢,奴婢心意已决。”
三太太哭道,“丫头,若你真爱殃儿就请为他着想罢。”
小凝蹙眉道,“您这话是何意思?”
三太太泣声道,“庄小姐是出了名的任性。若她进门后,殃儿不理她,她定要发难。这样的话,那殃儿岂不是很难做人?更何况她是正室。若殃儿偏爱你,她定要想方设法为难你。殃儿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到时若他得罪了庄小姐,庄小姐定要向老爷告状。本来这些事老爷是不便过问的。但庄府与秦府是世交,若庄府知道自己的千金在秦府受苦的话,定要追问。只是,若老爷出面,殃儿就苦了。你说他夹在中间该如何是好?”
小凝一怔,这才站在秦殃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三太太继续道,“若殃儿与庄小姐的关系僵化,那秦府也会遭难。你有所不知,秦府的大半生意都是和庄府合作的。这样一来,庄小姐就会直接影响到殃儿的前程。你若爱殃儿,难道就忍心看到他一事无成么?”小凝咬了咬唇,偏过头,沉默不语。三太太又道,“丫头,不是我心狠,我只是站在为娘的角度上看待此事。有哪个娘亲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儿过得好些?你若真爱殃儿,就请松手罢。”
小凝摇头,倔强道,“不,我不。”
三太太乞求道,“你难道真要看到殃儿万劫不复么?他夹在你与庄小姐之间如何做人?若我没猜错的话,当他听到这事时,定然与你提出私奔了罢。可你为何不答应?因为你爱他,你不想让他失去一切,你希望他过得好些,不要因你而束缚。可是,现在呢?他却要面对两个女子的困扰。他可以全心全意地爱你,但是,庄小姐怎么办?难道要她就这样了却余生?你是女人,你懂得女人的心思,于心何忍?”
小凝生性软弱,耳根子软,妥协道,“可是我……”
三太太抱住她,哭道,“丫头,我明白你。可如果你的爱成为苦恼,成为束缚的话,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你若为殃儿好,就多替他想想罢。你若爱他,就别让他左右为难,让他如此辛苦地活着。我相信你,丫头,你的心软,求你放过他罢。你的爱会成为他的束缚,会令他喘不过气。他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很多事他都憋在心里,独自承受。我们都爱他,只想替他分担忧愁,你懂么。”
小凝木然地望着三太太,沉默。这些话无疑重重地敲在了她的心坎上。这些道理她是明白的。若到时秦殃冷落庄小姐,庄小姐定会为难他。以秦殃的性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再者,自己也是女子,难道真要独霸秦殃所有的心思,冷落庄小姐,让她独守空房,了却余生么?可……
那一刻,小凝忘记了流泪,只觉得浑身冰凉。她不禁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她一直以为,只要能得到秦殃的爱就够了。怎知,这竟也成为了奢求。她不想让秦殃为难,不想让秦殃与家人反目,也不想让秦殃冷落庄小姐。但是,她抓得住么?这一切一切的无可奈何,她又将如何面对?她呆呆地望着三太太,不禁暗问,母爱有错么?错的又是谁?
三太太悲痛道,“丫头,只有离开殃儿才能解救他,你可以换一种方式爱他的。”
小凝喃喃道,“可我离不开他。我一无所有,没有他就没有一切……”
三太太哭道,“我知道丫头割舍不去。可是,他终有一天会为你背弃家人,你于心何忍?”
小凝默默地低下头,说不出话来。那双眸子变得黯然麻木,仿佛一切都已经开始枯萎了。她之前不顾一切地追求的爱情也如同这些现实的言语般,被刺破了。那心底最崇高的爱情也沾染不住世俗的禁锢,变得卑微渺小,甚至可笑。她木讷道,“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三太太怜惜道,“我只希望丫头能离开他,明天离开他。到时我会给你准备盘缠的,求你了。”
小凝垂下眼睑,不说话。一张脸惨白,接近崩溃。她开始退缩胆怯了,甚至怀疑自己的奋不顾身。之前她一直信仰的爱情此刻已经开始枯萎了。她以为只要她努力了,就会有回报,以为只要她尽心了,就有期盼奢求。可现实令她犹豫了,甚至怀疑自己与秦殃之间的爱恋到底是建立在什么地方的。他们之间终究存在着一把尖刀,身份终究是勒紧她脖子的绳索。
直到晚上时,秦殃才回来。他并未察觉到小凝的异常,她的表现几乎接近完美。秦殃疑惑道,“丫头?”
小凝调皮道,“公子有事?”
秦殃捏了捏她的鼻子,从怀中模出一块羊脂玉,轻声道,“喜欢么?”
小凝叹道,“呀,多好的美玉。”
秦殃柔声道,“这算是我的订情信物。”
小凝娇羞道,“那奴婢谢公子赏赐啰。”
秦殃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宠溺道,“你这丫头。”小凝望着他的眸子,温柔地笑了,绝美。她的笑令秦殃失神,深深地陷了下去。
这夜,他们相拥而眠。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眷恋地吸取他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一丝清泪,默默地从她的眼角滑落,转瞬即逝。就如同她的幸福那样,在黑暗中静静地绽放,短暂而美丽。那一瞬,她突然回到了现实,重新面对起自己的身份。一个丫头的身份。她终究是丫头,无论她多么努力,她还是无法跃过世俗中的那道坎。
三月十七日清晨,小凝伺候秦殃沐浴更衣。待秦殃衣着整齐后,她痴迷道,“多俊俏的新郎官呀。”
秦殃望着她,慎重道,“丫头,无论如何,你记住,我只属于你。”
小凝痴痴地望着他,淡淡地笑了,宛如秋风中孱弱的雏菊。“嗯。”送走秦殃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泪流满面。她狠狠地握住拳头,懦弱地蹲在地上,哭了。她突然发现她真的很傻,傻得可怜可憎。曾经她以为她也能像我那样不顾一切地冲向属于自己的幸福。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很难,真的很难。
良久,她突然咬破食指,颤抖地在地上写了六个字:恨相逢,错相逢。她痴痴地望着那六个字。那是她与秦殃之间最好的诠释。是的,恨相逢,错相逢。“秦殃,你是属于我的,这一刻,你只属于我。”
一丈白绫悬挂于房梁之上。小凝痴痴地望着手中的羊脂玉,温柔地笑了。那泪眼盈眸中渲染着疼痛的不舍与眷恋。它们滴在羊脂玉上,溅起了无数细碎的水花,仿若生命中最后的弥留般,决裂而哀伤。她突然温柔地呢喃,“秦殃,我要让你记住我,痛苦地记住我,一生一世,哪怕我只是个卑贱的丫头……”
大厅上,甚是嘈杂。众人喜气洋洋。秦颂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脸色好了许多。但我却局促不安,我担心小凝,怕那丫头想不开,可现在我又走不开。秦颂突然抓住我的手,淡淡道,“茉儿,若你担心就叫婉儿去看看罢。”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婉儿。”
婉儿疑惑道,“大少女乃女乃有事么?”
我急道,“你去莫愁小楼看看小凝怎样了。”待婉儿离去后。我左右观望,“怎么还没把新娘子接进来?”
秦颂笑道,“茉儿,小凝没事的。”
我微微蹙眉,“可我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颂柔声道,“你太紧张了,放松些。”
我叹了口气,“也许罢。”就在我说这话时,眼皮突然一跳。而同一时刻,莫愁小楼里突然传出一声细微的响声。那是一种碎裂的声音。就像,就像什么东西摔到地上时发出的声音,仿佛是玉,玉被摔碎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儿,新郎才背着新娘子进了大堂。待跳过火盆后,就准备拜天地了。司仪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这时,突见外面一丫头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来人正是婉儿。她急道,“大少女乃女乃,小凝好像出……出事儿了。”此话一出,所有人动容。秦殃顾不得礼仪,大喝道,“怎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婉儿惶恐道,“她……她的房门被反锁了,奴婢也不知道里面的状况。”
秦殃握紧拳头,赶紧冲了出去。连庄小姐也都掀开盖头追了去。众人见他们跑了,一时之间慌乱了阵脚。我浑身一颤,秦颂抓住我的手,“茉儿,你去看看罢,不必理我。”
我拔腿就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心道,小凝啊小凝,你可别让我心寒才是。可能是跑得太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膝盖破了,痛得我龇牙咧嘴。我赶紧爬了起来,向莫愁小楼奔去。当我赶到莫愁小楼时,秦殃正在撞门。待门被撞开后,我差点站不稳脚。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犹如晴天霹雳。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小凝静静地悬挂在房梁上。那身雪白的衣衫在风中微微飘散,仿若空中缭缭绕绕的青烟般,转瞬就被吹得七凌八落,烟消云散。那碎裂的羊脂玉四处散落,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上,默默地守着地上那六个血红的字迹。恨相逢,错相逢。那些碎片就像她的心一样,永远都不可能复原了,永远。而那抹殷红就如同她对爱情做出的最后诠释。她只是个卑微的丫头,她与他之间,终究不过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秦殃呆呆地望着这一幕,突然疯了似的扑向小凝。他把她放了下来,抱在怀里哀嚎。他的声音凄厉悲怆,宛如受了重伤的野兽般绝望。他把脸贴在小凝冰冷的容颜上,泪水,温热了那张因窒息而孱弱的娇颜。怎奈,她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来,永远都不会再说,秦殃,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秦殃暴戾地望着眼前的每一个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张俊美的容颜上渲染着恶毒的憎恨,仿佛眼前的任何一个人都是逼死小凝的凶手。他的眼神令人害怕,像噬人的魔鬼,冷酷凶残,充斥着莫名的血腥之意。
我第一次看到男人流泪。秦殃的眼泪令我震撼,令我撕心肺裂。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可我恨,恨他。我突然推开人群,向秦殃走去,脚步踉跄颤抖。我走到他面前,跪到地上,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那声清脆在空气中显得异常刺耳。众人都惊骇地望着我,我苍厉道,“秦殃,你该死,你该死……”我泪流满面,激动地捶打着他的肩膀,满面心酸。那地上的血迹仿若一把利刃狠狠地戳穿了我的胸膛。那六个字将我的心脏捏碎,却没有血。是她的,是小凝自己的血。我自责得要死。倘若我当初铁了心阻止他们,就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我憎恨地望着小凝窒息的脸庞,愤怒道,“小凝,你这弱丫头,你怎能如此心狠?如此绝裂?”
秦殃呆呆地望着我,不说话,神情颓废黯然。他默默地低下头,痴痴地望着怀中的人儿。那头散乱的青丝令他显得落拓,那身刺目的鲜红与小凝的雪白相对应,渲染着说不出的诡谲。他紧紧地握住她逐渐冰凉的手。心,已随之而去了。不在了,死了。
天地间,突然变得寂静下来。待秦老爷和几位太太们赶来时都大吃一惊,原本喜气洋洋的大喜事,却……秦老爷哀叹一声,喃喃道,“孽缘呐。”
三太太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不自在地偏过头,内心惶惶不安。她的异常都落入我的眼里,我突然疯了似的向她扑去,嘶声道,“是你,是你逼死小凝的,是你……”声音尖厉暴怒。
三太太心虚地躲开,急道,“你别含血喷人。”
我瞪着她,眼中布满了炽热的怨恨,“你昨天可曾见过她?”语气咄咄逼人。
三太太缩了缩脖子,“那又如何。”
我冷笑,突然像疯子似的向她抓去,凄厉道,“你还我小凝,还我小凝,我要你偿命……”旁边的仆人想制住我,却被我挣月兑。我的指甲狠厉地划到三太太的手上,顷刻之间,就留下了一道血痕。我不依不饶,死活抓住三太太,揪她的头发,咬她,尽显女人泼皮本色。众人见我眼中一片怨毒之色,都不禁骇然。三太太一脸苍白,想掰开我的手,却无能为力。只得向秦老爷求救,“老爷,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