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景山回来,梅生的心气儿就好的跟风吹响了风铃铛似的,非要请漆莫默吃约翰比萨。拉着漆莫默就跟拉着爹一样硬往店里蹭。漆莫默就由着她拉着,心里也挺高兴的。石景山那地方确实不错,他去了都觉着那地方是越来越山清水秀的,俩人在里边照了不少照片,公园门票也不贵,只是来回路远不方便,要不是他一定办一对儿年票,每天拉着梅生去散心。于是嘴上就问梅生,“怎么样?今天我带你去这地方不错吧?”梅生听了不住点头,继续拉着漆莫默走到角落里的一张双人桌前,却听见漆莫默又说,“这可比做化疗强多啦。”
梅生一顿,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漆也觉着自己刚才那是鬼上身,没事儿多什么嘴啊?想着就真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就听梅生在对面骂上了,“去你大爷的,姑女乃女乃刚宽宽心,你怎么就妨我啊?你这是想将罪抵功呢吧?行,这顿饭钱你掏啊?”漆不住地点着头,脸红了两大片,低着头,都差点儿流眼泪,生怕让梅生给看出来。梅生倒没察觉出来,只是觉得今天漆莫默挨骂也不做反抗,态度着实地有所改善。心里一阵得意地坐下来,两人点菜吃饭。
吃完饭出来,漆莫默送梅生回家,梅生一路听着车里放着的歌儿,看着窗户外边儿,得意得头一点一点的,心里想着,敢情,没有爱的人这日子也能过这么嚣。路过先前住过的小区,梅生盯着马路上走着的一个人,拍着漆莫默的胳膊说,“哎,你看,你看这胖女人,上次我跟你说马路上跟人吵架,就她。”
漆莫默也把车减了速凑过头去看,顺着梅生手指头指着的地方,他就笑了,“嗬,你可以啊,人家那吨位,一看就是相扑备选,你怎么就跟人家杠上啦?”
梅生原地不动地翻着白眼儿说,“我不跟你说了吗?最后还是我赢了,就是真打起来,她也没跑,我怎么着也是个练家子,哼。”
“哟,信心不小啊?”漆莫默笑着说完,就坐正了身子继续开车。
“那是!”梅生也把头扭回来,继续从前面的挡风玻璃看外边儿。“哎,我突然不想上班了,放了几天假觉得自己的心又野了,回到办公室里真有点坐不住。”
“谁啊?你说的那是谁啊?那早晨谁在那儿跟我叫板,就怕我给她辞了。”漆莫默又开始笑,想起来早上看见梅生受惊吓的脸。
“早晨那是真害怕,默默,我现在特怕人不要我,怕我妈不要我,怕我爸不要我,怕公司不要我。不知为什么,真的,觉得年纪越大越胆小,怕很多东西,这也是跟你才说的,一般人儿我不告诉他。”梅生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看着漆莫默,却发现他没反应,于是又说,“你倒是表个态啊?”漆莫默还是不说话,只是专心地开车。
“切。”梅生见漆莫默一脸严肃地看着前边儿,用手捅了捅他的肋骨,见他仍是没什么反应,她索性也靠好座背儿,撅着嘴不想理他。
漆莫默又开了一两分钟的车才说,“放心,我不会不要你的,老天爷也不会不要你的。只要我们俩要你,你还怕啥?胆儿壮壮地,给我好好活着。”刚说完,车就拐进了梅生住的小区,梅生下了车问他要不要上去坐会儿,漆莫默坐车里摆了摆手。梅生冲着他笑了笑,转身上了楼,坐在车里往上看,直到见到梅生的屋里有光传了出来,他才把车开走。
漆莫默把车开到小区大门的地方又停了下来,自己点着根烟,坐在车里寻思,他觉得自己不能真正地开心起来,这两天跟梅生斗嘴的时候,总觉得在欺负她,梅生笑的时候,总觉得在可怜她。总之,他感觉自己的心态变了,就是变态了,变得像马路一样弯曲。
自从听杨菲说梅生得了癌症,他一直没敢正面地去想这个问题,梅生不能总这么拖着,也许应该带她到医院去好好看一看,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跟梅生说去医院查病的事。虽然安排全公司员工身体检查,但这种常规性的体检毕竟不能准确地查出梅生的病,想着想着,漆莫默觉得自己没辙了,他不经意地掏出手机把玩着,翻开手机盖在电话簿里找着,找到杨菲,他的拇指停了停,终于把半截烟头按灭,狠了狠心拨起了电话。
东桥西路咖啡座里,飘着最近新人王李玖哲的歌,名字好像叫《别说》,漆莫默和杨菲面对面坐着有一会儿了,两人看起来还没说过一句话的样子。漆莫默搅着咖啡,直到曲子放完了,他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对面同样安静却一直看着窗外的人,考虑了半天想着怎么问,却不知该从哪问起,只好清了清嗓子问了一句,“你和你的那位处得还可以吧?”
杨菲也回过神来,想了想说,“还行吧。反正见面都挺规律的,每周六肯定要见面坐坐,平常就是发个短信打个电话什么的。”
“哦,见过父母了?”
“嗯。”
“和人家家人处得还挺融洽?”
“哦,还可以吧。他家人不错。”
“噢,那说明进展还算不慢。你原先心不挺高的嘛?怎么?就决定到他这儿了?不往别处去了?”
杨菲低着头笑了笑,“咳,左右不过那么回事儿,任何事物都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才漂亮。”说完也拿起勺搅着咖啡。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又过了好一阵儿,杨菲抬起头问,“你怎么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啊?是不是我找上别人了,你才发现我是你的最爱啊?”
漆莫默抬头看着杨菲挑起眉笑,又把头低下,自己也咧了咧嘴角说,“你这都说的哪儿跟哪儿啊?我不都跟你说了嘛,从大学时候开始,我的脑细胞就只为一个女人活跃。”
杨菲一听这话,捂着嘴笑,觉着自己嘴里不断地有分泌物在期间迂回,让漆莫默这话给酸的。正想着要说点什么损损他呢,就看见漆莫默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一闪一闪的,突然就体会到,今天这个老朋友的状态有些太不对了。她往椅背上一靠,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漆莫默一个人在那想事儿。
如此的沉默持续了有一会儿,漆莫默说,“杨菲,你上回说,那什么,就我的一朋友得癌症的事儿……”
“哦”,还没等漆说完,杨菲坐正了身子,“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让乔远带人来,他也没带,那人自己也没来,你得说说啊!你们不会是没告诉人家吧?这可不能拿人家的生命开玩笑啊。”
“那,那你先说,她那病还有救吗?”
“什么有救没救的,人都没带去检查呢,医院可不敢就这么下结论。你们得带着人去。这是说起来了,你们可别给人耽误了。咱们都不能替他做主,这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我,杨菲,我真不知道怎么开口,虽说早点治疗有希望,可是,你知道这有多残忍吗?她一个女孩子家的怎么受得了啊?这个事情我都接受不了,更别提她……”
还没等他说完,杨菲就提高了嗓门儿问:“什么?是个女的?苏梅生是个女人?那她和乔远什么关系啊倒底?为什么他那么紧张这个女人啊?”
漆莫默突然生出了烦燥,手里一直把玩的勺子也让他给掇到桌上,他也提高了声音说,“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她跟你那乔远有什么关系啊?你也真能想,他有什么资格紧张梅生啊?他第一个知道的为什么连点儿反应都没有啊?这么长时间连个面儿都没露过,他还算是个爷们儿吗?”
看着对面杨菲一张吃惊的脸,漆莫默依然烦燥不屑地对着杨菲摆了摆手,似乎看见杨菲就像看见乔远,像看见梅生哭红了的眼。他很快地站起身说,“行行行行,我也不跟你说了,总之,你跟乔远好不好,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跟苏梅生一点儿关系没有。”
漆莫默扭头走掉了,不过他没忘礼节性地到前台结账,付钱的时候他感觉背后生起一阵风,杨菲飞快地从他身后先走了出去。不用看也知道,杨菲的脸上没有笑容。
第二天,漆莫默给梅生安排了工作,自己说是要出去外联,梅生问用不用跟着一起去,漆说不用,让她在公司盯着。他自已跑到设计大院去找乔远,早就听说是诊断书在乔远那儿,他想要回来。
车刚一开进设计大院儿,漆莫默就看见一特眼熟的人,一个胖女人拿着一暖壶去打水的样子,天儿凉了,那女人穿得就跟俩南极企鹅愣挤在一件裘皮大衣里一样。漆莫默特想拿人开涮,他就突然加速了一下冲到那女人面前然后一个急刹车,郭珊一着吓,手里的暖壶就“砰”的一声落地摔了个唏吧烂,可漆莫默还没完,按下挡风玻璃冲着就是一句,“你长没长眼睛啊?”郭珊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但是却没敢吱声,因为这男的她见过几次,知道和杨总工关系特拧。漆莫默又白了她一眼,冲她说,“往边儿往边儿。”郭珊让开了,漆莫默开车找车位停车去了。
下了车,一扭头见乔远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站郭珊跟前儿说话,然后看他绕过她把地上的碎暖壶片子用脚划拉到一边儿去。转身的当儿,漆莫默也走了过去。
“哟,刘总,没发现你还有怜香惜玉的特质,这崇高品质我可没在苏梅生那儿见你表现过,”说完又拿眼别了一眼郭珊,郭珊也不自在,一个人走了。
乔远目送着郭珊进了办公大楼,才正视着漆莫默说,“你给苏梅生换手机号了?”
“嘿嘿,有点儿意思啊。看来你还是挺想我们家梅生的啊。什么时候给她打电话啦?”
“我怎么觉着你今天特小人啊?”乔远斜视着漆莫默。
“对,今天天气不错,特别想当回小人,尤其是进了这大院以后。梅生是换号了,我的意思是,从今以后,你再有用得着她苏梅生的地方,打电话就不灵了。除非我们家梅生什么时候想招唤你再说。”
乔远看着漆莫默更加挑衅的眼神,嘴角向上弯了弯,看了看别处又回过眼睛来,“你们家梅生?”
漆莫默确认似的点点头,脸上突然生出令人欲掌掴之而后快的贱笑。
“你今天怎么像是来砸场子的啊?”乔远把手抄裤兜里歪着头看他。
漆莫默听完这话,看了看设计大院的四周,然后又看向乔远说,“这个地方,以后除了工作上的事,我不会再因为其他事情来了”,说着一伸手,“拿来。”
“什么?”乔远问。
“梅生的诊断书。”
漆莫默的话刚一落音儿,两人的表情都正经了起来。就那么对视着站了会儿,乔远转身往大楼走,嘴里说了句,“上来拿吧。”
漆莫默跟着上去,到了办公室,乔远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又看了一眼,肩膀跟着垮了下来,随后递给漆莫默说,“拿走吧。”漆莫默上前接过来,仔细地看着,他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啪地掉下来,打在纸上。他又抬起头看了眼,只见乔远也是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
“梅生得了这病,你比我知道的早,可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那你的意思是说,梅生现在就知道了么?”乔远反问。
门外,郭珊是想来向乔远说声谢谢,见门押着一条缝,正准备推门进去,却听到了“梅生得了病”这几个字。她就没再进去,躲在门外听着。
楼下,一辆面的开进了设计大院儿,从车里奔下了梅生,她手里提着装有工程进度资料的手提电脑,早上漆莫默刚一离开公司,梅生就进去他办公室收拾,发现笔记本在沙发上搁着,里面关于合作项目的所有资料都在。梅生还笑着摇头,嫌漆莫默的大意,而后赶快套上外套拿着电脑和其他一些纸质资料急忙忙地赶来。她快步奔上楼梯的时候才又把脚步放慢,她突然想起来,漆莫默谈工作来找的正是乔远,于是她要求自己在上楼的时间段内立即做好调整,她要用不卑不亢的态度见乔远,在胜利完成任务后,带着漆莫默的雪中送炭的赞许离开。
这么想着她的脚步就又快了一些,到了楼梯口她调整好呼吸往里走,却看见她要进去的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人,她还幻想着,会不会是窃听商业机密的人,她放轻了脚步,就等着抓着现形以后立功了。走过去突然站到郭珊面前,才发现怎么是和自己吵架的女人,她用眼神表示说,怎么是你?却看见对面的那个女人用一种怜悯和不屑的眼神看她,梅生有点毛,准备开始舌战了。却听见门里不清不楚地传出来一句,“梅生那是中期癌,你就能一直掖着不说?”继而乔远又是一句咆哮,“你让我怎么说,让我怎么开口?”
门里,门外,两男,两女,都是一个表情,震惊。一阵风,门开了,乔远和漆莫默同时看见了门外的苏梅生和郭珊。漆莫默有种遭报应的感觉,和郭珊一起低着头。梅生的瞳孔早就放大了,没什么生气,她特别想有人给她拿个沙发,要特大的那种,坐下如果不能缓过来的话她就可以躺着。但什么都没有,只有站在门档间,门里和门外的风一起吹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像大冬天的空调,她自己一个人把冷气全吸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把身体里的热量一点一点全释放出去。乔远几步过来把梅生搂怀里,眼泪热乎乎地掉在梅生的头顶上,渗过头发湿了头皮,又是一滴凉意。梅生觉得,前边儿是不冷了,可后背更凉了,像让谁从后面捅了一刀,血都放空了的感觉,她的牙,开始抖起来,继而全身都开始抖起来。梅生把头埋在乔远的怀里,闷着声说,“我是来送资料的,真的。”
乔远的眼泪又掉下来,更多。他拦着梅生的腰,感觉梅生的腿压根儿就没
使上劲儿,他不敢松手,不知道说什么能改变气氛,他向来就没有苏梅生那一套手段。憋了半天,他只好说,“梅生,我们结婚吧。拿上身份证、户口本往民政局一送就齐活儿,一对儿结婚证才五十,结婚特容易。”
梅生没理会,只是说,“谁帮我拿拿,电脑这么沉,拿上三楼,我胳膊都酸。”说完了最后几个字,声音就变了,她特别冷,连声带都跟着打颤。接着又尖叫着,“谁来帮我拿拿呀?”泪水就溃堤而下,整个人也从乔远的怀里落下来,乔远也哭着和梅生一起瘫在地上。漆莫默也急了,上前了一步,眼里全是担心。可梅生,总是在大吼之后失去哭泣的兴致,这次也一样,本想大哭来着,可吼完那句之后,突然就不想哭了。她觉得吼了一声竟然又多了几分力气,这使她很想从乔远的怀抱里挣月兑出来,以前这个怀抱里的味道是那么让她垂涎欲滴。
她站起来,手里还提着电脑,对着刚上来的楼梯往回走,乔远跟了一步,却再没勇气跟上去。漆莫默这时推开堵在门口的乔远和郭珊,跟了过去,梅生下到二楼楼梯转角停下,漆莫默也跟着停下,在她身后看着她。梅生走到转角窗边,看着外面,过了许久她才说,“我想回家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