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明星稀,夜风清朗。
茂盛的草丛中,传来各种清脆的虫鸣。在经历了酷热的白昼之后,这些隐身于暗处的虫豸,此时显得分外活跃。
博雅提着酒瓶,小心地走过齐腰的草丛,唯恐一个失足,会踩到了地上这些欢快吟唱的小生命。
“晴明,在家吗?”
“进来吧,博雅。”
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声音是从草丛间的虫鸣中传来的。
来到外廊下,一身白色狩衣的身影,正静静的坐在廊下,一手支颔,望着面前放着的一张纸发呆,完全没有要起身迎接博雅的意思。
“晴明,在看什么?”
来到晴明面前,博雅将酒放在一边,坐在晴明对面。身着淡紫色十二单衣的蜜虫不知从哪里走出,将手中端着的一个盘子放在二人身边。盘子里放着两只素陶杯和两只素陶碟,在两只碟子里,一边盛着切好的香瓜,一边放着煮熟的松蘑。
“蜜虫,把酒盛上吧。”
晴明头也不抬,仍然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的那张书本般大的纸张。
“晴明,这是…?”博雅探过头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能让晴明如此专注。但是那张纸上绘着字不像字、画不像画的文字,却让他看得头昏脑涨。
[=2]我本无为人
不羁四方游
月夜遇伊人
愿化伴月星[/]
这样的轻吟着,晴明把头抬了起来,清亮的眼眸直视博雅。
“博雅,来尝尝这香瓜吧。”
“你今天是怎么了?和平时不同哟,晴明。”
对于博雅的诘问,晴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默默的从碟子里拿起了一块香瓜递给博雅。博雅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
“晴明,你刚才吟诵的是什么?虽然我对诗歌这方面知道得不是很多,但是那不像是和歌也不像是汉诗呀。”
将切成小块的香瓜放在红润的唇边,晴明微微的笑了。
“这当然不是和歌,也不是汉诗。这是送瓜的人发呆时无意间说出来的话,我只是把它稍稍的整理一下而已。怎么样,博雅,不想知道那位送瓜的人是谁吗?”
“是认识的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因为你不认识他,他却认识你。”
“哎?”博雅大惑不解的看着晴明。晴明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
“你的笛子,很有名。”
“是嘛…”
博雅的脸一红,他虽然正直,却不是那种面对称赞还能面不改色的人。
“说起来,博雅你今天突然到这里,应该也是有什么事吧。”
博雅惊讶的望向晴明:“你知道我今天是有事专程到你这里来的?”
“在你经过戾桥的时候,曾经嘀咕过‘晴明…应该会同意吧…’这句话是吧。”将手中的香瓜皮放在一边,放晴明微微的笑笑。
“哦,原来如此…”博雅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作为阴阳师,都会有其独有的式神,晴明当然也不例外。他的式神,一般都放置在自家附近的一条戾桥下面,在那座桥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式神都会报予晴明知道。而传说其中最强的式神,便是被称为“药师如来十二神将”的神祗。
“对了,晴明,说到你的式神…这也正是我今天的来意。”
“是吗?那说来听听吧。”
拿起装满酒的素陶杯,晴明轻轻的呷了一口。
二
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天空没什么云彩,月华直洒大地,给整个平安京都铺上了一层轻柔的银纱。
博雅吹着心爱的笛子“叶二”,从朱雀门出发,沿着朱雀大路漫步在夜晚的京都中。
一年前的这一晚,晴明和博雅为了救助被百鬼缠上的药师平大成和平中成兄弟而代替二人去赴百鬼夜宴,从而与百鬼定下约定。在每一年的这一天晚上,博雅都要吹着笛子,从朱雀门沿着朱雀大路走到罗城门。而百鬼在这一天晚上都会聚集在朱雀大路两侧的阴影中,聆听博雅的笛声。
虽然夜色很深,但是博雅却并不担心。因为百鬼都对他做出过承诺,只要有谁在这一晚扰乱或者打算袭击博雅,百鬼就会出手把扰乱者杀掉。
来到罗城门前,悠扬的笛声缓缓中止。博雅将叶二收在怀中,转过身去,准备回家。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身着白衣、赤着双足、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翩翩美少年踏着轻柔的步伐,有如轻烟飘舞般来到他的面前。
“久违了,博雅大人。”
来者并非人类,而是百鬼中的一员,曾经在朱雀门将名笛“叶二”赠予博雅的朱雀门之鬼:朱吞童子。
“朱吞童子先生,有什么事吗?”博雅将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对面的白衣美少年。
“其实,有件不情之请…”
朱吞童子迟疑着,将身体转向另外一边。在那里站着一个眼神凌厉、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
博雅认得这名男子,他们曾经不止一次会面。但是,这个在他的印象中本应倨傲不羁的男子,此刻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阁下是…黑川主?”
“有事要请求您,博雅大人,您是否还记得,曾经为我产下孩子的绫子小姐?”
博雅点点头,他曾经和晴明一起去过渔夫贺茂忠辅那里,解救过忠辅的孙女:被黑川主所魇的绫子,至今他都没有忘记过这件事情。
“事实上,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所以,前一阵曾经带着孩子偷偷去看过她。但是,发现她被某种很强的‘念’缠上了。那‘念’是很强的,我无能为力。”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应该去找晴明才是。”
“我去过了,但是,在晴明大人家前的一条戾桥上,我被他的式神,药师十二神将里的伐折罗和迷企罗所阻,见不到晴明大人。”
黑川主坚忍的脸上,布满了焦急之色。
晴明的家位于皇宫东北,在皇宫与比叡山这条直线的正中,正是鬼门的方向。而药师十二神将中掌管丑时的伐折罗和掌管寅时的迷企罗,则是守卫东北位置的神祗。因此若有任何有威胁的妖鬼怨灵接近安倍宅邸的话,它们都会加以拦阻。黑川主毕竟是百鬼之一,因此同样无法进入晴明的宅邸。
“但是,那个‘念’如果置之不理,很可能会伤害到绫子的。她毕竟是我孩子的母亲,我…”
“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会替你去求晴明的。”
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博雅爽快的答应了黑川主的请求。
“那么,就拜托您了,博雅大人。”脸上露出感激莫名神色的黑川主,深深的作了一揖。
三
“原来如此,黑川主的委托嘛…”
听博雅把前因后果说完,晴明微微的点头。
“真是巧合啊,博雅。事实上,我最近也正打算去千手忠辅那里一趟呢。”
所谓的“千手忠辅”,指的就是贺茂忠辅。因为他拥有高超的捕鱼技术,因此被人称为“千手忠辅”。
“哎?”博雅吃了一惊,“难不成…你早就知道绫子的事情了吗?”
“黑川主的请求,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口中听说的。但是这次来拜托我的,却另有其人。而且,我这一次去忠辅那里,本不打算和鬼神之类的打交道的。”
“另有其人?不打交道?”博雅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来拜托晴明有关绫子的事情。而且,居然还与鬼神无关。
“三桥贵一,就是送香瓜来的人,他是个刚刚博取到功名的读书人。而且说起来,他也是名门藤原家的远亲。这一次上门拜访,本来是请我去忠辅家做媒的。”
“做--媒--?”博雅不敢相信的偏过了头。在他的眼中,晴明实在是难以和“媒人”这两个字结起缘份来。
似乎是看出了博雅眼中的狐疑之色,晴明又赧然一笑。
“没办法,贵一的父亲和我很有交情,而且在他认识的人里,又只有我才认识忠辅家的人。所以,我就勉为其难了。但是,现在出了这种事情,让我很为难…”
“很为难?”听到晴明话锋一转,博雅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做媒这种事,有什么为难的?”
“本来做媒不是难事,但是你今天来和我说这件事,我就为难了…”晴明微微摇头,“驱灵是凶事,不宜与媒婚娶嫁之事相提并论。我这次去,既要为贵一提亲又要为忠辅家驱灵,这样不但会让人笑话,而且…”
“那要怎么办?黑川主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啊,晴明!”
“安心吧,博雅,碰巧的是,我有一个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正在这里作客。他打算和我比试阴阳术,不过正愁没有好的题目,以这件事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题目吧。”
“哎?”博雅又吃了一惊,“你有客人在吗?”
“一直都在啊,博雅大人!本来打算让晴明再多为如何译出我写下的异乡文字困扰一些的,您一来,可把我的事情全给搅乱了。亏我还为了顾全晴明和客人的面子躲到一边,可晴明你一点都不给我留面子啊,不但无视我的好意,甚至连博雅大人带来的酒也不让我喝一口呢。”
带着不满的年轻声音,自另外一边的廊下传来。
“那个是异乡文字啊,看久了还真是头痛呢…”
博雅拍着额头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位大约十五六岁的俊逸少年坐在长廊一端角落中的地板上,在他的手里还托着一块香瓜。因为角落很暗,而且他的身上还身着黑色的狩衣,不注意的话,还真看不出那里居然还坐着一个人。那英俊的面庞,让博雅觉得似曾相识,但是,在他印象中的面庞怎么都比眼前这张脸要成熟许多…
“哎呀哎呀,真是的,不愧是贺茂家的太郎,说话果然出了名的让人讨厌啊。”
晴明苦笑着把脸转向那名少年,伸手一引。
“博雅,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贺茂保宪大人的公子,被称为天才的少年阴阳师,贺茂光荣。”
四
踏着清朗的月色,和显得有些趾高气扬的光荣并肩走在街上,博雅觉得莫名其妙。
(本来是来请晴明的,为何会和这样的孩子…)
“和我这样的孩子走在一起有什么不满吗,博雅大人?”
“哎?”给光荣突然这样一问,博雅吓了一跳。
“你…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
“算了,和你说了也没意义。”光荣扭回头去,又摆出了一副小鬼般的臭脸。对此,博雅也只有无言苦笑。
“到了,就是这里吗?”
停下脚步,光荣摆着一副大人物般的架子,用眼光斜睨着在月色下显得有些破旧的房屋。
“那么,我就去…”
博雅走上前去准备敲门,光荣却伸出洁白纤细得有如女孩儿般的小手,牢牢的拉住了他的手腕。
“请等一下,博雅大人。我们不进去,就在外面等。”
“在外面?”博雅抬头看了看没有一丝云彩的夜空,隐隐的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您怕冷吗,博雅大人?”光荣那纤细的眉微微一挑,脸上流露出一种“源博雅也不过如此”的鄙夷之色。
“不不,没有的事…”
就这样,二人在屋外的草堆上坐下来,等待着黑川主所说的“念”的到来。
“要喝酒吗,博雅大人?”
很意外的,光荣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酒瓶,用两根手指拎着,在博雅的眼前轻轻的摇晃。
“怎么?你竟然还带了酒?”
“我带着酒不行吗?还是说,博雅大人您从刚才离开晴明家开始,就打算戒酒了?”
无法抵受那接近于嘲笑的斜睨目光,博雅还是伸手接过了酒瓶。光荣满意的笑笑,从自己怀里取出第二个酒瓶,两人慢慢的对饮起来。
“不过说实在的,真没想到保宪大人的公子那么大了,已经到了喝酒的年龄了啊。”
“那博雅大人以为我会有多大?还在吃女乃吗?”
微微偏过头来,光荣那张俊秀似少女的面庞上流露出小妖精般的狡狯神色。
“不不,没那回事…”
博雅使劲的摇着头。
“因为保宪大人的长相实在是很年轻,而且谁都没有见过保宪大人的公子,所以才会那么想的吧?”
“来了。”
光荣没有再去调侃老实的博雅,而是静静的仰首,用澄澈如水的双眸望向夜空的月光。
博雅循着光荣的目光仰头望去,在皎洁的月光中,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向这里迅疾的飞来,还发出低沉的鸣叫声。
“啊…那是…”
乍一看去像是一只翅膀小小、肚满肠肥、还拖着细长尾巴的蝙蝠,但是仔细看去,博雅几乎惊叫出声。
那是人头,一颗面目表情栩栩如生的青年人的头颅。原先看到的一对翅膀,竟然是头颅上的一双耳朵,不过比常人的耳朵长得要长大许多,乍看上去,就和翅膀一般无二。而头颅下方的“尾巴”,竟然是一截血淋淋的脊椎骨。
“太可怕了,那是什么?”博雅毛骨悚然。
“飞头蛮。”光荣低低的说。
“当一个人对某件事物的执念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晚上,这个人的头颅就会在熟睡之中月兑离身体,化为飞头蛮四处游走,然后在天亮前回归身体,变回平常人。通常,这只飞头蛮徘徊的地方,就是它最想念的事物存在的地方。而这只飞头蛮…”
光荣将头缓缓的垂下,用一种略带沮丧的口气说:
“很不幸,这位执念强大的男子我白天就曾经在晴明家见过一面。他是…三桥贵一先生。大概是因为对于绫子小姐的思慕之情太强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事情的吧…”
“什么?”回想到晴明所说的做媒之事,博雅更吃惊了,“那么说,贵一先生对于绫子小姐的执念已经强到这种地步了吗?”
“不…虽然爱情可以使一个人的执念空前强大,但是一般情况下,若不借助他人之力的话,应该是无法成为飞头蛮的…”
光荣把凌厉的目光扫向街角,在那里正站着一条黑漆漆的人影。在人影的手部位置,一点光芒正不停的闪烁着。
“那边的阁下,不管你是阴阳师还是法师,是不是可以请您现身?利用他人的执念将其变为飞头蛮,似乎不是法师应做的事情呢。”
光荣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的传入了博雅的耳中。跟着,一个低低的笑声便随后传来。
“原来如此,看来这一次遇上同行了啊…我的名字是观业,是从播磨国远道而来的阴阳师。请问阁下是谁?安倍晴明,还是贺茂保宪?”
(播磨国的阴阳师…莫非,这个阴阳师和芦屋道满…?)
这样的想着,博雅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光荣。
“真是的,在别人眼里,京都的阴阳师就只有父亲和晴明吗…”光荣有些不满的抓着后脑,俊秀的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在下贺茂光荣,贺茂保宪是家父。”
“嘿嘿,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啊…那么,我就不用顾忌了…”
阴冷的笑着,那条黑影缓步向博雅与光荣走来,在二人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身着粗布狩衣、鬓发灰白、面容瘦削的男子,在他的右手中,拿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环。在空中的头颅似乎是给金环的光芒所束缚,缓缓的落下,在男子的头顶盘旋着。
“我已经在这里苦候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个男人为情所困的执念很不错,作为式神来使用的话会相当不错的,所以我才使用咒法将他的头颅化作飞头蛮。你们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赶快给我滚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五
“原来是个不务正业的外道法师啊…博雅大人,请您退下,这里就交给我了。”
光荣伸出手虚拦在博雅面前,尚显稚女敕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原来如此,看来你是打算拯救那个化为飞头蛮的年轻人了,小小的阴阳师先生。”
观业带着一种布满邪气的笑容,威胁性的踏进了一步。
“别会错意了,这位播磨的法师。我虽然对那位三桥贵一先生变成什么样不感兴趣,但是这里是京都,我身为京都的阴阳师,怎么能容你在此胡来?”
故意趾高气扬的大声说完,光荣却微微侧过头来,低声对身边的博雅说:
“不要小看这个家伙,他虽然是外道法师,但是在他的手中拿着的是军荼利明王八宝轮,是一件很厉害的法器。以我的能力,绝对无法胜过这个对手。请赶快离开这里,去请我父亲或是晴明来,唯有他们才能胜过这家伙。”
“不行,我怎么能把你放在这里不管!”
博雅踏前一步,抽出腰刀与光荣并肩而立。看到二人这副模样,观业冷冷的笑了。
“哦,这位是武士大人吗?如果想为了偏帮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子来斩我的话,就来试试看吧。”
“我不想斩你,但是也请你不要害人!”博雅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观业先生,请放过这位三桥贵一先生,回去吧!”
“不可能。”观业的脸上,浮现出冷冷的笑容,“我既然已经来了,就绝对不会空手而回。今天晚上你们二位无视此事,可以保证全身而退。如果你们出手干涉,我会把你们的头和那个男人的头一起带回去。”
博雅皱起眉头,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么,我会全力阻止你!”
“不可以,博雅大人!”
光荣惊呼出声,然而为时已晚,博雅的长刀,已对准观业的小臂落下。博雅不想杀伤人命,这一刀斩的,不过是不算致命的地方。
然而,观业却冷笑一声,将右手所持的金环一举,竟架住了博雅的长刀。本来博雅可以收刀再斩,但是此刻,与长刀相接的金环竟像顿牟掇芥、磁石吸铁一般,将长刀牢牢的吸住。
观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左手从腰中拔出一柄短匕,对准博雅的身体就刺了过去。
光荣脸色大变,顺手从怀里取出一叠符咒,正准备扬出时,却听到一个清丽的声音凭空响起:
“不许你伤害博雅大人!”
厉呼声中,红色的身影拦在博雅与观业中间,以身体挡下了这一刀。观业退了一步,横着手中的短匕,脸上淡淡的惊讶表情缓缓的变为冷然的笑意。
中了一刀的女子身影因失去平衡而向后扑跌过去,博雅长刀月兑手,惊讶的扶住了怀中那个身着大红色十二单衣的女子。
“德…德子小姐!”
在博雅怀中的,正是他曾经恋慕过的德子。因为对藤原为良的嫉恨,德子听从贵船神社的侍者之言,经历“生成”,从而变为般若恶鬼向藤原为良复仇。但是最后,她的复仇终于被晴明和博雅所阻。在因博雅的感召而回复理智的同时,她死在了博雅的怀中。从那之后,博雅每次在夜间吹起笛子,“生成”状态的德子就会默默的出现在他身边,并在一曲终了时回复为人类形态离去。而在此时,她竟突然现身,为博雅挡下了致命一击。这让博雅、光荣和观业都大为惊讶。
“般若吗?没想到你这种恶鬼居然会舍身救助人类!”
“对于我来说,博雅大人是很重要的存在,我不容许你伤害他!”德子此时仍是头生双角,口吐青焰的恶鬼形象,但当她转头望向博雅时,她的面孔就会变为原先的模样。
光荣踏前一步,伸手指向观业,声音中充满了疾厉。
“观业,你这样胡闹,周围的人都会给你吵起来的,到时候,你就跑不了啦!”
“嘿嘿,没有人会来的。为了确保今晚可以回收那只飞头蛮,我已经在周围布下了结界。现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冷笑声中,观业举起了手中的金环,粘在上面的长剑呛然落地。
“即使多了一只般若又如何?看我把你们一并收拾吧!”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从观业脚边的水洼中跃起,闪着寒光的厉齿疾厉的咬向观业的手腕。观业一挥手,金环光芒一闪,将那道黑影打飞出去,砰的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惨厉的嘶叫声。
“吱!”
“黑川主?!”见到落在地上的巨大水獭缓缓化为身着黑衣的黑川主,博雅惊愕异常,“我…我没想到你也会来!”
“我早就来了,只是一直没有现身而已。”
用手按住肩头,黑川主低低的应道。
“为什么?”观业偏过头来,在他的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神色,“我本以为你只是一只趁火打劫的鬼怪而已,没想到你居然也是冲着我来的。”
“你的事情我没兴趣,那个三桥贵一和这里的人是死是活我也没兴趣。但是,你竟然利用那个男人对绫子的思慕之情,这是对绫子的污辱,不可原谅…”
黑川主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双眼放出凌厉的精光。
“哼,真是歪理,看来今天到这里来的家伙都爱管闲事啊。那么,你也给我死吧!”观业脸上杀气一闪,手中金环对准黑川主直砸下去。
“无视我可不好啊,大叔!”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光荣突然抬手一挥,无数符咒飞射而出,将观业整个包围了起来。
“趁现在,博雅大人,用你的笛声把飞头蛮引回他的住所去,这边的般若和黑川主应该有办法会给你指出他的住处的!”
“但是…光荣…!”
“快点!天亮时他的头不能归位的话,这个人就死了!”
无可奈何之下,博雅从怀中模出了叶二,轻轻的吹了起来。贵一的头颅似乎是给博雅的笛声所吸引,从观业的头顶处缓缓的飞向博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怒吼乍然打断了博雅的笛声,包围着观业的符咒纷纷落地。满脸怒容的观业举着金环,一步步的向博雅等人逼近过来。
“别想走!阴阳师也好,武士也好,鬼怪也好,你们今天都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就在观业一步步接近博雅之时,无数条诡异的身影突然从四面八方的街道中跃出,密密麻麻的将观业包围在中间。
有全身黑色的独角大鬼,穿着和服的大狗,生有独目独眼的破油伞,张着一张大口的红色灯笼,身上的肉都已腐烂的行尸,长着蛇尾的童子,三只眼睛的巨虫…
不管哪一条身影,都不是人间存在的生物。
在街道尽头,一个巨大的身影正缓步走来,巨大的脚踩在地上,发出砰砰嘭嘭的声音。
[=2]我之白发三千丈
我之心高一万尺
爱花忍踏成泥淖
何惧身堕畜生道[/]
黑影走近,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可憎的独眼僧人,在他的肩头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翩翩美少年,正是朱吞童子。
“外道法师观业,今夜有我百鬼夜行众,你休想伤害博雅大人一根毫毛!”
“百鬼夜行?百鬼夜行也休想在我的八宝轮下幸免!”
观业怒吼,将金环高高举过头顶,发出灿烂刺眼的光芒。周围的鬼怪发出惊恐的叫声,纷纷向后退去。
“此乃法器,百鬼若不退下,我一样斩尽杀绝!”
“ばん-うん-たらく-きりく-あく-”
很兀然的,在黯暗的街角,传来清朗的念诵之音。
一道金光闪过,观业手中的金环像是给金光吸引般,竟然劈手飞出,落在了一个从街角踽踽而来的身影手中。
“你们去了这么长时间,我就知道会出事。果然,这件事是另有内情的。”
“晴明!”
“晴明大人!”
看到缓步行来的晴明,几乎所有认得晴明的人和鬼都欣喜的惊呼出声。而观业原本铁青色的脸,却变成了惨绿色。
“你就是安倍晴明吗?果然厉害!我想知道,你用了什么法术,竟然能收去我的八宝轮?!”
“想知道吗?”晴明微微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一封金黄色的信函,“这是装有龙宫秘符的黄金宝函,也是我的秘宝。若不是这件宝物,也降伏不了你的八宝轮。”
“黄金宝函?那件东西不是在白狐妖葛之叶的手上吗?你…你是葛之叶的什么人?”
凝视着一脸惊惶的观业,晴明将黄金宝函轻轻的搭在了红唇上。
“这件黄金宝函,是家母传给我的宝物。”
观业的脸上,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他挥起了手中的短匕,威胁似的对晴明挥舞着。
“这…这种事…!我花了三十年的修业,用半条性命作代价才从一只地祗手里抢到这只八宝轮,没想到你居然…你居然…不可饶恕!”
血光一闪,观业发出疼痛的惨呼。
黑川主那暴长的头颈,已经死死的咬住了观业的持刀的手腕。下颔用力一合,将那只手整个咬了下来。
“没有八宝轮,你也是个不足为惧的家伙呀。那么,你这只敢对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挥刀的手腕,我要了。”
群鬼嚣动着,带着欢快的怪叫争先恐后的扑了上去。
“嘶--我要他的眼球!”
“咯咯咯…他的心脏就归我了!”
“桀桀,那么可口的手脚筋就作我的酒菜吧!”
“热呼呼的血就作今晚的酒好了!”
听着百鬼众中传来观业的惨呼声,博雅和光荣毛骨悚然。晴明也打开了一个小小的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孔。
“姑且…今晚就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吧…”
六
望着如鸟般飞舞的头颅飞入一户院落内,博雅这才将叶二缓缓从唇边拿开。
此刻,东方的天空已开始发白了。
“呐,晴明…”
将双手笼在袖中,光荣低低的唤了一声。
“嗯?什么事?”
“这次就算我输了,下次,一定要和你再见个高下。不过,这次也不能让我白跑啊。”
说着,光荣突然伸出白暂的小手,迅疾的将晴明手中的八宝轮抢了过来。
“这个东西,就当这次代你走一趟的报酬好啦。”
“悉随尊便,我本来就打算把这样东西作为报酬的。”
看着光荣霎时变得苍白的面孔,晴明的脸上浮现出一中促狭的笑意。
“记着啊,晴明,下次一定要和你一决高下!”
丢下这么一句话,光荣不满的扬扬手,沿着街头扬长而去。
“那么,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我们也告辞了…”
立在博雅身后的德子和黑川主也向二人施礼,准备退下。
“等等,黑川主,就这样把绫子交给那位三桥先生,可以吗?”
黑川主回过身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晴明。
“说实话,我是很不甘心。但是如果那男人能带给绫子幸福的话,我也无可抱怨。我…相信晴明大人的眼光。”
“谢谢。”
向黑川主点点头,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德子小姐,你…没事吧?”
握着德子冰冷的手,博雅急切的寻找着她身上被刺伤的地方。
“没关系,我可是死人啊,博雅大人…”德子挂着一丝哀伤的笑容,泛起水花的双眸直直的盯着博雅的脸,“短匕不是法器,那个伤害对我是没有作用的。”
“呃,那就好。”博雅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只有尴尬的抓着头苦笑。
“博雅大人…谢谢您还那么关心我。以后,还请多多拜托了…”
带着依依不舍的表情,德子跟上快步离开的黑川主,二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街角的树荫之下。
“这回可麻烦了,博雅。本来我不打算搅进这件事里的,这下子我们两个全都卷进来了,谁还能替三桥贵一殿下和绫子小姐保媒呢…”
故意带着一丝无奈的表情,晴明对着博雅耸肩。
“哎呀,确实…这下子难办了。”
博雅露出为难的表情。
“博雅,我倒有一个适合的人选。但是,那个男人那边还是需要你跑一趟去拜托。”
“你说‘那个男人’,莫非…”
“可不就是当今圣上吗。”
看着晴明狡猾的笑容,博雅这才明白自己中了计,几乎当街跳起来。
“你…你又把圣上叫成是‘那个男人’!”
“有什么关系呀,博雅…”晴明悠然自得的摇着手中的折扇,“圣上也好,那个男人也好,无论怎么称呼,不都是对他所下的咒吗?”
“又是咒啊…”一提到“咒”,博雅顿觉头昏脑涨。
“好吧好吧,既然晴明你难得求我一次,我就勉为其难跑这一趟。但是,你要回答我一件事。”
晴明的笑容凝在脸上,缓缓的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难得你也会罗嗦一次呀,说吧,是什么事?”
“你说黄金宝函是你的母亲传给你的…难道她真的是那个观业所说的白狐葛之叶吗?”
“我只是说是母亲传给我的,我可没说是她从哪里得来的哟。”
丢下这么一句话,晴明便悠然迈步远去,留下博雅一个人呆在原地。
“晴明,你真是太狡猾了!从这一点上来看,你的身体里的确流着狐狸的血呢!”
“哈哈,是你自己会错意了吧,博雅!”
晴明开朗的笑声和着博雅的埋怨声,自朝阳初升的街头远远的传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