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比乌斯的会长居然会屈尊到这里来,真是蓬筚生辉。不过很不巧,莉香刚刚陪她的母亲出去购物了,也许要到晚饭的时候才会回来。要知道,母女许久不见,都想多相处一段时日,这点是人之常情,还请多包涵。”
话语虽然客气,但是裕二和娟子都觉得莉香的父亲原田贤三那看着胜雄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像看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似的。给那凌厉如刀的眼神触过,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能在这种状态下保持镇定的,也就只有目前处于高度近视状态的胜雄了。
“多次得到您和莉香的照顾,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这次又没有通知您就冒冒失失的跑来,真的对不起了。”胜雄一脸的歉意,不住的向莉香的父亲躬身行礼。老人坐在三人对面的长沙发中央,身上穿着一套藏青色的便装,右手拄着一根木制的拐杖,左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烟斗,正在一边听胜雄讲话一边“巴嗒巴嗒”的抽着烟。等到胜雄说完,他才把烟斗从嘴边拿开,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年轻人,以你这个年纪,能做到堂堂的会长职务,这里面固然有家族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在于你自身的努力。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个药店的售货员而已,从这一点来说,我不如你。”
“您过谦了,伯父,谁不知道原田制药是您一手创立的…”胜雄刚想说两句客气话,就给原田贤三那握着烟斗的手一挥,把他的话生生的打断了。
“那种奉承话先省下吧,比起互相吹捧来,我更喜欢开门见山。看你这副模样,恐怕已经给脑子里的病困扰了很多年了吧?你的眼睛现在还看得见东西吗?”
听到原田贤三这么一问,胜雄因为微笑而上翘的嘴角不由重重的抽动了一下,同样知道内情的娟子也倒抽了一口冷气,裕二吃惊的瞪大眼望向胜雄,见他没有说什么,娟子也没什么特别震惊的反应,自己也就没说出什么来。
“说实话,最近一直在服用从美国秘密购入的-6038,虽然回复不了以前那么清明的视力,起码还可以看书读报。”静默了大约两秒,胜雄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实情,“不过,最近随着我身体的抗药性增加,视力的下降似乎越来越明显,我想不出一个月,我就得习惯一下永远处于黑暗中的生活了。”
“-6038?”听了胜雄报出的药名,饶是原田贤三如此冷静的人也不由把嗓门提高了八度,“你在服用那种相当于慢性毒药的东西?每天服用几次?一次服用几粒?开始使用这种药有多久了?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
“嗯…一天大概只吃一次,每次两片,大概已经吃了一个多月了吧。”仔细的想了想,胜雄报出了具体的数字。
“小子,如果你听得进去我这把老骨头的劝告,马上停药,这样你还能多活两年。如果你再用这种频率继续用药,不出两个月,你一定会死于严重的内脏衰竭。”
原田贤三的话把娟子和裕二都吓呆了,他们万万没想到,胜雄居然在做这种形同自杀的行为!
“谢谢您的关心,伯父,但是,我如果停药,就会立刻变成完全失明的状态。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而且,我对莉香…”
“不是我不讲情面,但是眼下这种情况,我也只能奉劝你,离莉香越远越好。”原田贤三的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下,给胜雄一记沉重的打击,“你已经是半残的活死人,最多只能再活两三年,以这样的状态,能给我的女儿什么样的幸福?虽说你撒手一走倒是轻松潇洒的很,不过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年纪轻轻的就守寡。记着,年轻人,离开只能痛苦一时,如果你们坚持要在一起,你可能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啊。”
“这我知道,伯父,其实,我也是不想拖累她的。”胜雄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凄凉,“不过,我只希望在我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前,还能再看一次她的笑脸,一次就足够了…”
原田贤三长叹,挥了挥手中的烟斗,随侍在他身边的那名佣人立刻转身离去,不久便捧着一本粉红色的册子走了回来。
“这是莉香从小到大的照片,里面的她…都在笑。”
“谢谢,这就足够了。”没有作过多的表示,胜雄接过相簿,将它紧紧的抱在了怀里,“请转告莉香,公司会把她的工资一次结算清楚,以后…不要让她再回梅比乌斯上班了。”
娟子的心里一阵阵的绞痛,想站起来说些什么,但是裕二的手却一直紧紧的把她的手腕压在沙发中,攥得是那么紧,甚至还在颤抖着。娟子明白,裕二此刻的心情,绝对比自己要差上千倍万倍。但是,即使她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也许反而会把事情弄糟。这一点,裕二比娟子更加清楚。
“那么,我们就告辞了,希望您和您的家人…尤其是莉香以后能过得幸福。”胜雄缓缓的站起身来,动作有些蹒跚。
“抱歉了,年轻人…”原田贤三没有起身,只是示意佣人把三个人送出了大门。
坐在缓慢行驶的车厢后排,胜雄依然不肯放开怀里的相簿。当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娟子忍不住回头询问胜雄的状况,想安慰他两句的时候,却意外的看到了一张苍白得有些憔悴的笑脸。
“我很好,谢谢,让你们担心了。我现在可真是无事一身轻…对了,晚饭要不要我请你们啊?”
“不…不必了…真的没事就好…”娟子赔着笑脸回过身去,心里却仍是担心得要死。就在她刚刚坐定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抽泣声。
“真的…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所以…请别回头看我…拜托了…”
搂住怀里的相簿,胜雄的抽泣终于变成了悲伤的恸哭,泪水扑簌簌的顺着眼角淌下,打在相簿外面的硬纸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裕二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变得和他的脸色一样的惨白。娟子咬紧牙关,伸手折上了后视镜,为这个悲哀的大男孩保留了最后的一份自尊。
可怜的人,被冷冻套囊剥夺了四五年的生命历炼,虽然身居高位兼且能力超群,但是以心理年龄来说,始终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大孩子而已…
裕二和娟子并没有回公司,而是直接把胜雄送回了家。娟子还是第一次到火马家做客,心里也免不了好奇。但是和胜雄的事情比起来,那份好奇就被冲淡得太多了。
汽车穿过铁门,在一幢豪华的房子侧面的倒车道上停了下来。胜雄打开车门,从车里爬出来,对着玄关边的花圃中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我有点头痛,想上去洗个澡,客人…麻烦您帮我先接待一下吧。”
“好,快去快回,别让客人等太久了。”随着一声应和,在花圃中站起了一位满头白发、面目慈祥的老人,身上套着的是一身有些破旧的园丁服,手里拿着一柄修剪花草的大剪刀,身上还沾着不少残叶草末,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园丁的模样,没想到竟然就是前途梅比乌斯的会长,胜雄和游云的父亲:火马源一郎!
裕二和娟子突然看到源一郎出现,都有点讶然。源一郎本来在担任会长的时候就深居简出,连常规会议都很少参与,一直都由次子游云代劳。后来,他更是在不知不觉中莫名其妙的淡出梅比乌斯。就连社内的那些资深职员都说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胜雄就取代了源一郎成为了会长的。但是游云入主梅比乌斯比胜雄更早,却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坐在客厅里,裕二和娟子一边品着茶,一边听源一郎诉说着胜雄的病情。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告诉源一郎,生怕老人担心。
随着源一郎娓娓道来,胜雄那鲜为人知的过去逐渐浮现在二人面前。在成为社长之前,胜雄一直都是在日以继夜的学习,他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且在学习上又多花出比平常人多三倍的时间,所以在后来的成就上自然比游云更高。但是强迫自己过度学习的负担,也加剧了他的脑部损伤,本来只是偶尔发作的偏头痛,随着时间的发展逐渐演变为抽搐、昏迷,口吐白沫一类的可怕证状,到他成为会长之后,更演变为了间歇性的精神年龄退化,时间表现出受惊的小孩子一般的举止。一开始家人还以为是普通的癲痫,但经过名医检查才知道,胜雄因为过度用脑造成脑机能部分坏死,已经发展成了脑癌。恐慌的家人开始用尽一切办法为他医治,然而胜雄却似乎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仍旧我行我素的拼命工作和学习。直到莉香出现,才让他对自己的身体变得在意了。
“莉香那孩子是东京医科大学的教授推荐来的高材生,专长负责攻克脑部病症。那位教授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对他推荐的这个年轻人是很放心的。毕竟我这一辈子过得懦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人,连自己的大儿子都不能照顾好,我于心有愧。当时我想如果莉香那孩子能治好胜雄的病,我也算对得起他那苦命的母亲…”
“别…别这么说,伯父…”看到老头露出无奈的神色,娟子更不好受了,“起码您一手创建了梅比乌斯,如果没有您,会…胜雄君他哪里还有治病的资本啊?您并不是什么都没做,您为自己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家,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源一郎干笑了两声,摇摇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胜雄也已经洗完了澡,换了身新衣服,到客厅帮着招呼裕二和娟子。而裕二则在这个时候托辞去洗手间,在那里偷偷的打了个电话。
晚上,原田家的餐桌旁。
“莉香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还不来吃饭…”莉香的妈妈一边抱怨着,一边吩咐佣人,“去看一下,大小姐究竟在做什么?”
“莉香?她又犯什么神经了?”原田贤三似乎对莉香的举动有点敏感,也许和他今天下午的行为有关系吧。
“不知道,下午逛街时接了个电话,当时脸色就有点不大对劲。不过之后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没在意…”
“什么?”老人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她…她接了电话?”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佣人的声音:“大小姐?你要去哪儿?你拎着箱子干什么?”
贤三拄着拐杖快步走到楼梯口,正碰上提着一口大箱子的莉香从楼上匆匆走下,脸色坏得无以复加。
“你要到哪儿去,莉香?”
“回我的宿舍,那儿还有病人等着我。”
“不行,当初你求我把梅比乌斯的资金转回去的时候你是怎么向你妈保证的?还说在家里住足十天,现在才刚几天?”贤三寒着脸叼着烟斗,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保证?没错,我是保证过,可是你,堂堂的原田制药创始人,原田贤三,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不干涉我的私人生活?哼,看看现在,我算什么?你打算把我变成住在钻石和黄金镶成的鸟笼里的一只小金丝雀才甘心吧!”莉香的声音比冰还冷,听得坐在不远处餐桌旁的莉香妈妈脸色发白。
“那个只剩半条命的小子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值得你为了他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吗?给我清醒点,你是在可怜他,不是在爱他!他是你的病人,不是你的恋人!”
“本来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恰恰相反。”莉香冷笑,提着大箱子强行挣开佣人的阻拦闯过贤三身边,“我爱他,不是在可怜他;他是我的恋人,不是我的病人!现在只有你还固执的认为我们两个不能在一起,那是你的偏见!”
贤三一个大转身,捏着烟斗的手直指背对着自己的莉香:“你!你这个不孝女!你敢给我走出这个家门一步,以后就别再叫我爸爸,我没你这种忤逆女儿!”
“抱歉我前两天的让步又让你得意一次了,贤三先生!以后,我和这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莉香头也不回的打开门走了出去,大门在她身后重重的关闭,发出“碰”的一声,让屋内的所有人都抖了一下。良久,莉香的妈妈才用手捂着脸,哀哀的哭了起来。
“死老头子!死要面子!现在可好,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跑了!不认我们了!你赔我女儿!赔我女儿!”
“别吵了!”嘴里咬着烟斗,贤三铁青着脸,拄着拐杖的手不停的哆嗦。
晚上,胜雄并没有留在家里,而是背着父亲以外的人偷偷回了会社。他打定了主意,就算是悲伤,也要把它悄悄的藏起来,让别人看到,他们会担心的。
坐在宽大的皮转椅里,他并没有打开整个房间的灯,而是独独拧开了办公桌上的一盏小台灯。借着那微弱的灯光,他一边摩挲着那本相簿覆膜的光滑表面,一边认真的翻看着相册的最后几页。那里有着他熟悉女子的音容笑貌,而前面从小到大的女孩,是闯入他生命以前的事情,不如最后几页更让他来得关心。
(“喂,男士见了女士应该先打招呼吧?尽管…你看上去比我小好多。”)
他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哪有,实际上我比你还要大三岁。”
(“别一看到针筒就嘟嘴巴!你是大男人,不是小丫头!”)
“问题是我从小就怕打针吃药啊。”他耸耸肩,目光落到下一张照片上。
(“哎,我不在身边的时候,记得每天至少给我打三个电话!我要准确的知道你的病情!不许顶嘴,这是医嘱!”)
他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翻到了下一页:“医嘱?有这么暴力的医嘱么?你当时可是快把我给摇散了。”
(“别埋头写了,陪我出去转一下!什么?苦役?胡说,这是复健治疗!一天到晚总闷在屋子里,你想发臭啊?”)
“去,我闷了那么多年了,不是也没发臭么。”苦笑着叹了口气,胜雄继续看向下一张照片。
(“拿着,这份冰激凌是你的。吃下去!别拿那种咽药的表情去吃,药能比这个东西好吃吗?”)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胜雄喃喃的说:“大冬天的让我吃那种东西,比药还难咽。”
(“惹祸的,我为了你连家都回不去了,给我口饭吃吧。”)
“要饭吃的人哪有这么霸道的?”一想到当时她把一大包东西“咚”的扔在桌子上,胜雄就暗自好笑。但是笑到一半,一滴水珠却滴在了相片上。
“屋子漏了啊…真要命,明天找人来修一下吧。”不自觉的伸手擦擦眼睛,胜雄的目光继续在照片上游移着。但是没过两秒钟,熟悉的“咚”的一声就再度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响起。他讶然的抬起头来,看到的是眼前比上次更大的包包,还有身边莉香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去你家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还赖在这种地方!大半夜的捧着本相簿在这里流眼泪,你有毛病啊?”
“哪有…”胜雄合起相簿,目光却不敢直视莉香,“你是来办辞职手续的吗?可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没人工作的,明天请早吧…”
“别给我装蒜!”莉香一把揪起胜雄抬手要打,但终于没有打下去。
“我们家那个混帐老头已经和我没关系了!他说什么,你都可以当成没听见!这是我说的,听到了没有?我现在要留在这里,赶快给我找口饭吃!晚上连晚餐都没吃,饿得我要命,都是你害的,惹祸精!”
“呃,我…”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莉香的脸,胜雄就嗫嚅起来了,“…晚餐没得吃了,消夜可以吗?”
看着那张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脸,莉香缓缓的放开了胜雄的手。就在胜雄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莉香却紧紧的抱住了他。
“下次别再说什么要和我分开的话了!没有你在身边,我害怕!这一辈子我都没有放弃过什么事,别人也休想放弃我!”
“可是…可是…”胜雄完全不知所措了,支吾了半天,他才轻轻的抱住了莉香,“好了…我都是快死的人了,别和我讲笑话了…”
“谁在和你讲笑话!”莉香嗔怪的大声喊着,“不管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病,我都…我都不放开你,永远永远不放开你!”
“伤脑筋…让你给赖上了…”胜雄有点悲伤的笑着,抱住莉香的双臂变得用力了,“好吧,既然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那么我们就这么抱着好啦…听我说…我真的…真的喜欢你…真的…”
“知道知道,哎,别那么用劲,透不过气来了。我跑了好长一段路,现在还没缓过来呢…”莉香笑着松手去推他,但是却没有推动。这个家伙认死理认过了头,真拿他没办法。
“好了,放开吧,别像个孩子似的…”莉香故意嘟着嘴用手去捧他的脸,想把他推开点再来个深深的吻。但是手模到他的脸上,却模到一种又湿又粘的液体。她惊愕的把手拿到眼前,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的是一片血红。就在这时,胜雄松开了手,整个身体软弱无力的倒在了皮转椅上。鲜红的血液像虫子一样从他的耳、鼻、眼角钻出来,在脸上画出了一道道怵目惊心的痕迹。他的眼睛慢慢的合上了,只有嘴角还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那是幸福的笑。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笑容,在此刻的环境中都变得极度的阴森可怖。
就算莉香再镇定,此刻也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尖叫:
“来人啊--!!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