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流嘉等四人离开之後,由於他们走得匆忙,忘了拉上大门。
雪回身到外庭关门,流风双目炯炯,直盯著叶敛。
那眼神,自然是一点也不友善。原因为何,叶敛心里也十分清楚。
叶敛毫不畏惧的与流风对视著,直到雪关好门、回到大厅中。
「君弃剑!」流风紧著嗓子,声音低沈,冷冷的喊了一声。
叶敛此时才移开目光,缓步走到茶几旁坐下。
「你真的是君弃剑吗?」雪柔声问道。
叶敛轻叹一声,颔首道:「是。就是你们想找的君聆诗的义子。」
流风低喝道:「离开云梦剑派月馀,你为何迟迟不说?!」
叶敛苦笑道:「说什么?说我的身份、还是君聆诗的下落?」
这一反问,却教流风与雪怔住了。
叶敛叹道:「你们较重视的必然是君聆诗的下落,相信世上知道我名字的人
,如果动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也是一样的缘故。但我不知道,我也真的不知道君
聆诗究竟去了哪里。」
这说词,又教流风、雪无言以对。
叶敛续道:「至於我的身份,不管是昭戎佥、叶敛、或是君弃剑,至少我们
的目标是相同的 ̄就是找到君聆诗。我今天说出我是叶敛,除了你们俩、还有你
们的同伴,又有谁晓得我就是君弃剑?但叶敛这个名字,却能够让我成功的说服
苏州四帮的首领,所以今日我才会说出来。否则我大可以如同在彭蠡水帮大会时
一样,彻头彻尾不提自己的名字……」
「你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雪也轻叹著。
『不择手段』四字,在武士道而言是大忌。
如果叶敛是如此奸诡的人,接下来流风可能就会毫不留情的对叶敛兵刃相向
,逼问君聆诗的下落。
要是他如此奸诡,那么,他适才所说的一切就都不可信!
「我是,我也希望是。」叶敛又想起了寒星,慨然道:「如果我是,那么我
就不用为了一个失怙的孩子如此烦心!」
雪紧盯著叶敛的脸,观查他的每一个表情。
雪十二岁即善观人眉宇,依面相来评价一个人。到了十六岁,她的『慧眼
』已闻名全国。十八岁时,更将眼力用到了武术上,经过训练後,她可以很快看
出交战对手的习性,进而挑出其缺点与破绽。
现在雪直盯著叶敛,就是想看看叶敛是否在说谎。
就在她确定答案是『没有』的时候,便向流风点了点头。流风才又问道:「
你可知道,你与君聆诗、诸葛静,是师尊列为必杀的对象?即使屈兵专要求我们
暂放刀戈,一旦师尊发现你们的所在,也知道我等师兄妹姐弟杀不了你,他必会
亲自渡洋来对付你们。」
「呵呵 ̄无所谓了!」叶敛笑道:「想杀我的人可能已经不只有云梦剑派与
贵族人士。这几个月来,我发现自己的敌人愈来愈多。倒是你们,想杀我吗?」
再次反问,叶敛不断的反问,问得令流风、雪愈来愈难回答。
沈默半晌後,流风摇头道:「不想。」
叶敛道:「我也不想与你们动武。只是,不知道你们的不想、与我的不想,
原因是否相同?」
雪机伶,已听出叶敛话中之意,回道:「绝不是因为你还有找出君聆诗的
利用价值,我相信你也真的找不到君聆诗。我们不想杀你,是因为,你是我们来
到中土後的第一个朋友。」
叶敛抬头,看看雪、看看流风。
两人的表情坚毅而笃定。
古有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此二人离乡背景来到中土,除了同
门的栗原姐弟与彼此之外,举目无亲。他们的确需要朋友。
「朋友……吗?」叶敛喃喃自语。许久,露出一个微笑。
「对,我们是朋友。」叶敛霍地起身,扭了扭膀子,提起一盏油灯,道:「
走吧,到後园去。我相信应该有可以找到君聆诗的线索。」
流风、雪一笑,便在後跟上。
线索,应该有线索。
二爹曾在南宫府邸留下锦囊,虽然是毫无用处的锦囊。说是南宫寒的吩咐,
但叶敛坚信,二爹本身应该也算得出来自己将会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林家堡中,必有线索。
他在流风、雪面前,直呼君聆诗的本名,而不唤『二爹』,并不是叶敛无
礼,而是考虑到双方种族不同,对方未必能了解自己口中的『二爹』代表什么。
因为,人都只有一个爹。第二个爹往往都是叫义父或乾爹。但叶敛并不晓得
自己的生父是何人,乾爹是诸葛静,君聆诗是第二个乾爹,故曰二爹。只是他懒
得多作解释,便直呼君聆诗的名讳了。
徐州城内,快饮酒坊。
宇文离咕噜咕噜地灌著酒,喝得无天无地、无人无我,便是以酒为水,只怕
早也喝得饱了。故他是以酒为空气,再怎么吸,总也没听说有人在呼吸时胀死。
白重是一杯一啜,一啜则倒,而後再斟再啜,喝得索然无味。便是以酒为
药,病人也求一饮而尽,长苦不如短苦。故他是视酒为尿,喝得苦不堪言。
瑞思望盅沈默,不语不动。说是入定,眼却张得老大;说是发呆,双目眼波
流转,却也不似。故她是有所沈思,视酒如无物。
宇文离喝得愈多、火气愈旺。忽然掷杯於地,站起身嚷嚷道:「这是什么道
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宇文离原本嗓子便大,这一吼叫,难能不引人侧目。胆子较小的酒客,已惊
洒了一地的黄汤。
瑞思以目示意,白重很快的起身将宇文离压回座上。
莫看白重白面瘦弱、宇文离英雄◇梧,白重只是一支手放在宇文离肩上
,便能将放浪形骸的宇文离压得起不了身。
给白重这么一压,宇文离也似清醒了几分,只是伏在桌上长吁短叹。
「只因回纥使节在京城抢了长安县长的座骑,朝廷无能处理,这徐州太守看
我们是回纥人,便要多扣三倍关税。说真的,我也不甘心!」白重平日情绪温
和,鲜有起落,这几句话中,懑愤之意却是满溢。
瑞思终於举手,持起盅,饮尽。
心里,一时也没了算计。
这时,有一名三十馀岁、背负琴囊的书生步进快饮酒坊。
酒保前去招呼。但在边境战事纷扰之中,徐州是出奇安定的地方,也聚集了
不少酒客。放眼望去,坊中已是座无虚席。
书生一眼扫见左侧厢房中只有三人 ̄一般的小厢房都是可以容纳四人的 ̄便
向酒保道:「麻烦替我向那三位朋友招呼一声,看看是否可以同席。」
酒保听说,他刚刚才被宇文离突来的大吼吓著,看来那三名客人正在气头上
,如今是藉酒浇愁,当即脸有不豫之色。
但这厢房离门口狻近,书生的言语教耳力卓越的白重给听见了。白重高
声招来酒保,道:「请那个公子同席无妨。」
宇文离听了,又嚷道:「干嘛同席?!我不和汉人同席!」
又一句话又教酒坊内众人听见,坊中自然多是汉人,许多酒客便向宇文离怒
目而视!
如今是你回纥族侵扰我汉人边境,你却在汉人的地界嚷嚷不与汉人同席,这
又算什么?
那书生已进入厢房,拱手向宇文离一礼,微笑道:「说是汉人、回纥,其实
不也都是人?若教汉人在回纥地界惹事,回纥部落又怎能不找其他汉人麻烦?冤
冤相报,不知可有尽期?」
宇文离一愣,无言以对。
书生面上一直带著微笑,见宇文离已沈默了,便回首向坊中众酒客颔首示意。再向酒保道:「一斤善酿。」说完,便在白重对席空位解下琴囊安放就坐。
瑞思听此书生讲话,便晓得他见识广博、胸思达观,於是问道:「请教先生
贵姓大名?」
「贵?我身著白衣,无功无禄,何贵之有?」书生呵呵笑道。
在成为瑞思的保镳之前,白重便已在中原游历过三年,对於汉族文人的习
性也较为清楚,当即再问道:「请问兄台高姓?」
「萍水相逢,同席饮酒,尽兴适欢而已矣。」书生答道。
言下之意,便是不愿透露姓名。
此时,书生的善酿也已送到。白重索兴举杯,朝书生一礼,道:「先敬先
生一杯?」
书生却又问道:「何故敬我?」说完,自斟一盅,将後劲醇厚的善酿一饮而
尽。
白重也愣在当地,进退不得。
宇文离一直思索著书生方才所言,此时忽然又有问题,便喝问道:「你说冤
冤相报,如今是汉人报冤於我!怎能牵扯到回纥身上?人言汉族礼义之邦,孔夫
子有云:『以直报怨』,也不需减免我们的关税,但照价收取才妥不是?!」
书生饮尽一杯,听了宇文离质问,面上笑容忽,深深一叹。
「唐王朝经安史乱後,又有外族寇边,如今风声鹤唳,百姓遭殃。受到侵扰
的汉人莫不痛恨回纥与吐番等外族。徐州太守加重诸位税赋,其实也是照顾本族。但他『家天下』的行为只作了一半,因为他的『天下』只有汉人。但这不能怪
他。想四百年前,五胡乱华,平敉之後,五胡不也融入汉族?单指这徐州罢,又
有谁敢说自己仍是血统纯正的汉人?诸位今日之气,不也同太守一般短视?」书
生侃侃言道。
前面还狻有道理,最後一句却不解!宇文离又反问道:「我们如何短视?」
书生道:「若日後兄台儿孙定居汉族土地,流传血脉,再出一个照顾汉族的
太守,是否也照顾了兄台的儿孙?举例罢!若日後吐番再祸及汉族,而兄台儿孙
已融入汉族之中,太守再加重境内吐番人的税赋,是否替兄台儿孙出了气?」
「这……」宇文离再次无言以对。
书生语出委婉,但字字在理;看似弱不禁风,却是仙风鹤骨、气宇不凡,这
番话中气十足,传遍了酒坊上下,众酒客莫不轰然叫好。
厢房中的瑞思与白重,自也默然。
书生又恢复微笑,自斟自饮。
「天下大乱之後,又有外族寇边,四境何时太平!」一名酒客豪兴一起,举
著酒杯站起身大嚷著。
这名酒客饮得不少,脸色绯红,犹如熟枣。
一片附和声四起。随即又有名与熟枣同桌的汉子叫道:「北武林盟如今一统
,盟主皇甫望不时率人协御东北外敌。南武林却又如何?吐番时常侵扰剑南,却
不见南武林有所动作!」
这汉子身著虎皮衣,露出古色的胸脯,但却出奇细瘦,站在熟枣旁,便像
枣树的树枝。
「南武林无能人矣!少了个号令群雄的盟主,一盘散沙,不成气候!」熟枣
叫道。
「不如让丐帮帮主统御南武林!」树枝附和著。
「此言差矣!」熟枣反道:「南武林非是无人,云梦剑派何等大名?为兵
圣吴子所创,想来必是晓通兵学。若能由云梦剑派统领,抵御外族不过弹指之事!」
「你此言才差!」树枝也不甘示弱的斥:「前年云梦剑派挑衅丐帮,君岂
不见?未抵外,先扰内,云梦剑派何德何能领导南武林?依我说,『天赋异才』
君聆诗,才当得上!」
「哼?天赋异才?」熟枣忽尔笑道:「若是真有异才,十馀年来多少人在寻
访他的行踪?为何寻之不见?只怕他是有名无实,不敢现身,免得落人笑柄!」
树枝叹道:「这里毕竟是徐州,算地界是北武林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说话议
论南武林,他们听得到吗?其实也不过发发牢骚,又有何用?在座若有江湖上的
朋友,勉力支持皇甫盟主,先除了北方外患,去掉一半威胁,才是正经。」
此言一出,四座静默。
过了半晌,熟枣望向书生,望向他的琴囊。
与他同席的树枝见了,笑道:「李诗仙有云:『行乐须及春』,今天有好酒
好菜,我们却在这自伤其苦,实在愚蠢。何不请这位先生抚琴一曲,让在座的酒
中同道们喝得来兴些!?」
话一说完,又是一片声的附和。
书生一直只是静静的听著他们讲,瑞思、宇文离、白重,也只是听著他们
讲。
瑞思想道:「南武林本身便不安定,不是作生意合适的地方。但较安稳的北
武林,却又民官一心抵御外族,日後难说又多收我们关税。那我究竟往南好、还
是往北好?」
宇文离想道:「口口声声抵御外族,方才这位书生所说的话,他们是一点也
没听进去。谁知几百年後,谁是外族?」
白重想道:「叶敛有心扬名,如今还是落落无闻。他绝非凡鸟,但却是何
时何日才能列入南武林的盟主候选?这条路,难走啊!」
直到树枝提议要书生奏琴,书生闻言,一笑,也不以杯斟酒,直接抓著酒壶
,将剩馀的半斤善酿一饮而尽。而後将酒杯、酒壶置於身旁,从琴囊中将琴抽出
,置於案上。
四座一片宁静,等著听琴。
书生调好了弦,闭目瞑思。
奏琴之前,必将调匀呼吸、澄静心灵,这大多数人都懂得,自也没人去扰。
但等了许久,这书生的瞑思却如没有终点一般。
「喂,他醉了吗?睡著了吗?」树枝轻声道,以肘顶了顶身旁的熟枣。
熟枣盯著案上之琴,只见那琴唯有七弦,除了架弦之梁,竟无其它雕饰,朴
实中显出一股宁静平和的气息。再看看那宛如入定的书生,刻意以不甚大、却又
足以传遍酒坊的声音道:「琴是不错!」
琴不错,那人呢?莫非书生只是故作姿态,不懂琴艺?此为其话中之意。
酒坊内一阵轰笑,但笑声嘎然而止。
琴声悠扬,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嚷。
连坊外的人声马嘶都被盖过了。
不,盖过,代表仍有。应该说是剔除了。
在快饮酒坊中,除了琴声,再无其它!
不,这不是琴声,是一幅景象!
露落平潭、芳草萋萋,堤上花红草绿、烟波迷漫,令人心醉神驰 ̄
西湖?
不,不是!有人看到丛山怪石、岭峰相连,翻过一巅,又别有洞天 ̄
衡山?
不对!又有人见著骏马奔驰、千里草海,远山相连,峰峰连天 ̄
塞外?
如痴如醉……
琴声倏然而止,坊外的声音又再度出现。
坊内数十人一片呆愕,无言以对。
「晚生献奏自作的『锦绣河山』,诸君满意否?」书生笑道,同时收琴。
「高才!高才!竟能将江峰大漠的景色以曲奏出,千古异曲!弹得一丝不苟
,起得极佳、落点极妙,万世名手啊!先生究竟何人?想来必是名动天下的高士
,我等愚昧,还请赐教!」坊中另一名亦作书生打扮的白衣中年人,连声赞叹,
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词,来描述眼前这奏琴者的绝佳琴艺。
书生一笑,摇摇头,提起琴囊,便向外走。
坊中沈默了半晌。
忽地,树枝低声道:「他好像没付酒资啊?」
酒坊老板走出柜台,叹道:「他给的酒资,够丰……」
话才说一半,当啷一声,一样东西不偏不倚地自门外掉到了树枝的酒壶里。
树枝一惊,顾不得壶中有酒,连忙倒出。
只见一块碎怠沾满了酒液,滴溜溜地在桌上打著转儿……
天下何处无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