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拖着君弃剑走出延平门,来到长安城郊,直将他拖进了一间木造屋里。
这即是同时丧妻失女的那户人家,屋中只剩下那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恸哭已歇下了,只是含泪啜泣。不,这么说也不准确,那非啜泣
,而是已将嗓子给哭哑了、眼泪给哭乾了,他如今已是无声又无泪,只在喉头发
出了似哭似笑的呵呵声,再加上他满身的血迹,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乍见也十
分可怖!
君弃剑挥手要屈戎玉与顾况别进屋,这屋子太小,容不得许多人,他跟着小
狼踏进屋中。中年男人已哭傻了,他的世界已经被摧毁了,对什么都不再需要有
反应、对什么都只是视而不见。母女两具尸体停在屋中,血还在流,那伤口太大
了,足够把全身的血都流光,整片地板犹如一潭血池。
小狼走上前去,舌忝舐着女婴的脸庞,不时也回望君弃剑一眼。
君弃剑不禁觉得奇怪 ̄小狼的自我防护欲很强、极强,除了寒星与自己之外
,几乎没有人再能轻易的触模它、它也不会让别的东西触模自己,为什么却对这
无缘面世的女婴如此牵挂?
他心中有了种想法,但很模糊。
君弃剑的性格,有了疑问,一向必要求得解答才算,这次不了,他忽然觉得
有点害怕,第一次想去逃避一样未知的事物!於是他转头走出木屋,再不回头看
上一看。
走到屋外,才见诸葛涵与怀空已带着马站在屋外。
「你们动作真快……」君弃剑说,这是种很恍惚的语气,他甚至不觉得自己
有说话。
怀空道:「我们已站了一刻钟了,看你发了一刻钟的呆。」
「正确来说,是发了叁刻钟的呆。」屈戎玉补充了一句。
君弃剑有点傻了,他觉得自己只是怔了一怔而已,只是在脑中出现一样十分
的物事,也不过眨眼而已,怎就过了叁刻钟了?
不行!不能再想了!君弃剑现在只有一种直觉:再想下去,说不定会知道了
一件他不愿意去知道的事!既然如此,多知不如无知。於是,他作了声哨招呼小
狼,跟着跨鞍上马,一夹马月复,放骑朝北。
「喂 ̄不用这么急啊!叁刻钟罢了,迟不了的!」顾况在后头叫着,君弃剑
充耳不闻,他脑中只想着一件事:赶紧离开那木屋,愈远愈好!
大理寺中,堂下跪着赤心与他的两名卫士,还有满堂作证与围观的百姓,黎
干坐在副席,主席自是现任的大理寺卿刘嵩。
审案已结束了,其实不需要审,赤心在长安惹事并非第一次了,但如此光明
正大的残杀大唐百姓却也从未有过!但因着他劣迹斑斑,再加上作证的百姓们供
词一致、众口烁金地指认赤心当街杀人,此案其实已经定案。
刘嵩回想了犯案过程,只觉得惨无人道、毫无人性!他铁青着脸,肃然向赤
心道:「堂下可认杀人之罪?」语气中有怒气、也有杀气。
黎干双眼也直盯着赤心,想看看这回他要再怎样月兑罪!
「不错,我杀了人,还不只一个人,我一口气杀了十四个人!」赤心扬扬答
道,神态仍旧倨傲:「怎样?想杀我?那就动手,赌看看咱回纥铁骑会不会踏破
长安城!」
话声未落,赤心身后的百姓们已响起了阵阵怒骂,有人朝他砸蛋、丢蕃茄,
也有人向他吐口水、掷鞋子,大理寺的卫士们没有拦阻、也不想拦阻,不一会儿
,赤心已是一身污秽,他冷冷的回头一瞥,漠然道:「我记得你们了,一个都跑
不掉。」
不消说,这会子不只是蛋、蕃茄、口水、鞋子,已有人按捺不住,冲上堂去
解下裤头,准备在他头上撒尿。
这就太过份了一点,刘嵩急忙道:「别胡来!这儿毕竟是大理寺!」
已掏出鸟儿的百姓听了,只得穿上裤子,但也狠狠在赤心背上踢了一脚。
「左脚,我记住了。」赤心说,似说非说,那话声很笃定、又像是鬼判官在
记事。
刘嵩怕堂下百姓一哄作乱,只得命卫士将围观的百姓们挡在堂外,只留下了
作证的几人。跟着,他转头望向黎干,却见黎干也正看着自己。黎干脸上的表情
,正是他想作出来的表情,真巧!
那是种有点错愕、也有点手足无措的表情。
赤心居然这样大剌剌的认罪了?这可是死罪耶!
两人相对默然许久,刘嵩道:「你怎看?」
这两人在官场上相处也非一朝一夕,颇有默契,黎干知道刘嵩问的是『铁骑
踏破长安』。其实黎干觉得可笑,药罗葛移地健想再来一次尿撒裤底的滋味吗?
但再一看,赤心的神情却是自信满满,无丝毫作伪,这又令他不安了。
刘嵩一语后,两位同僚又是相对默然,过了半晌,黎干才道:「先将赤心收
押大牢,我二人进宫请示皇上吧。」
刘嵩点头称是。这是必然的,赤心是回纥大使,要杀他,就得冒着和回纥开
战的危险,这种事一定要请示皇上才行。
於是,赤心与两名侍卫下狱了,黎干与刘嵩则赶进皇宫面圣。
关於赤心的处置,这是大事,两人请内侍转告后,李豫立即召见二人。
君臣在偏殿见面,李豫懒懒的坐在龙椅上,身上黄袍的黄龙看来似乎有点扭
曲、变型,不像龙,像蚯蚓。
二人见了李豫,还未来得及跪倒拜见万岁,李豫已先说道:「放了他。」
这句话淡淡的,有说、又好像没说。
应该是没说,赤心罪大恶极,能放了?这等人都不杀,还有王法吗?
黎干与刘嵩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於是黎干当先禀道
:「启奏皇上……」
「朕说,放了他!」李豫目光一闪,喝道:「你们没听见?」
这一喝,着实把黎干、刘嵩给喝傻了。
二人对视一眼后,刘嵩大着胆子,道:「皇上,赤心犯法非止一二,该杀他
的理由何止千万?岂能放了?」
李豫闻言,霍地起身,怒道:「刘嵩!你想抗旨?」
刘嵩一怔 ̄今日的皇上脾气好大!他生恐触怒皇帝,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
杀,只得连忙跪下,诺诺连声道:「不敢!微臣岂敢!岂敢!」
「黎干,你有意见吗?」李豫转视黎干,说道。
今日的李豫很有架势,威势十足,黎干也有点心惊,忙道:「无有!微臣无
有意见。」
「那就好,下去吧。」李豫说完,当即拂袖而去。
黎干与刘嵩呆然对望。
放了赤心?皇上吃错了什么药?皇上难道忘了君弃剑人在长安?忘了药罗葛
移地健不敢惹我大唐的北武林盟?为什么还要忍让赤心?
「怎办?」黎干说,这话是问人、也是自问。
今日的皇上看来脾气虽大,却非神智不清,皇上的旨意是要放了赤心,他们
应该照办吧?
刘嵩怔怔的望着李豫离去的背影,已消失门廊一方的背影,道:「先关着他
吧……或许今日皇上正巧心情不好,咱们明日再来问。」
黎干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不知道,无论再等多久,李豫都不会答应杀了赤心。
李豫回到寝宫,摒退左右,一个人怔怔的望着一张信笺发傻。
这信便是今日他醒来时,莫明奇妙在枕头上发现的,幸亏昨日他喝得大醉,
并未有任何后妃侍寝,否则就泄底了!
信的内容说长不长,仅仅六行字而已,但每一行都教他触目惊心!
头叁行,分别写着叁个日子,叁个看来毫无关连、毫无意义的日子,李豫的
头一个反应也是莫明奇妙,但再看到第四行,他忽然明白了。
第四行是一个法号:广澄。
这正是十年前他所鞭杀的那名女尼!
为什么要鞭杀这名女尼?常人都会以为,此尼冒认皇后。实际上呢?那就只
有李豫自己知道了。
李豫醒来时,看到这封信,顿时流了一身冷汗;如今再看,全身发颤!
这封信原来关系到天底下最大的秘密!一个应该只剩下李豫晓得的秘密!
对方如今是明摆着:如果你不照我的要求作,我就将这秘密公诸於世。
信里没有明言威胁,可李豫是明白人,他感受到威胁。
要求是什么?那在第五行,很简单,要他放了赤心。
初见此要求,李豫喜怒参半:喜的是,这要求并不算难;怒的是,对方居然
如此狂妄无礼,以为可以指使堂堂的大唐天子?
对方是谁?第六行,两个字。
仲参。
仲参这个人是谁呢?李豫不晓得,但他不是第一次接到仲参的信了。
几个月前,仲参也曾送信来,信里言明:君聆诗已至长安,可将诸葛静遗女
托之。李豫毫不犹豫的立即宣旨召人入宫,当面向君聆诗表达了『四水汇聚.谓
之涵』的机关密语。这算是让李豫作了一件好事,他颇开心,对於仲参这没听过
的名字,李豫以为那是君聆诗的朋友。如今一看,不像了,若是君聆诗的朋友,
为何要放过赤心?而且,仲参这家伙又晓得天字第一号的大秘密,他到底是谁?
李豫最终决定照办,但他不会傻傻的束手待毙,他不能留着一个知道大秘密
的人还活在世上!否则,广澄又何必要死?李豫当场将这封天外飞来的信笺烧了
,将灰烬踢进床底下后,他立即呼唤来人。
话声未落,魏知古即亦步亦趋的进了寝宫,李豫道:「查出来……一定要查
出来!把仲参这个人查出来,我要知道仲参是谁!」
魏知古听着,有点儿莫明奇妙:仲参是什么?那是人名吗?哪有这么奇怪的
人名!但皇上的命令不容违抗,仍然应声是,到外头吩咐去了。
李豫万万没想到,当年天弃鬼才稀罗凤为了与唐协攻云南,第一步就是获取
情报,於是让他的右手:号称『云南第一探子』的阿沁调查了一切有关唐朝的消
息,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宫闱秘辛。阿沁调查到的所有消息,当然不是全由她自
己亲自查来的,她手下有八百探子,遍布全国各地,这八百探子组成的情报网,
让阿沁无所不知、稀罗凤也就无所不知。
在稀罗凤与阿沁死后,仲参将八百探子召回,从中挑选出一名佼佼者任为心
月复,也就是他的『六大护卫』中的一名。八百探子原本从属於阿沁,如今从属於
仲参,所有属於阿沁的情报、秘密,这一切也属於仲参了。
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或许君聆诗想得到,但是,君聆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