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笨师父!醒醒,我在叫你!这一次,我可没空再等你醉七天了!」
笨师父?君弃剑在恍惚中的恢复了意识,因为这称呼、这语气,似
极遥远、却极亲切……
我有徒弟吗?我还有徒弟吗?不,没有了,我唯一的徒弟,已在灵州让慕容
谷种杀了……
「寒星?」君弃剑坐起身,搜寻四周,果见一女童坐在一头双尾大狼背上,
只在身前而已。的确是寒星,但她长高了些、也清瘦了些,乍看却不像寒星,像
小涵。有雾,薄薄的,看不清楚。
定睛一看,确实是寒星。
「你长大点了……」君弃剑欣慰的说,经过了这叁年,他深切的感受到,在
这世道要让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实在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尤其,这孩子又是个亡母失怙、无亲无靠的孤儿,更是自己最最最疼爱的徒
弟,唯一的一个徒弟,看到寒星长大了几分,除了欣慰之外,君弃剑还有更多的
感动。
「笨师父!都一年了,我当然长大了!」寒星骄恣的回答,还是一般的任性
、狂妄,这一点倒是完全没变。
「一年……是啊,都一年了,我们不见都一年了……」君弃剑回答得很感慨
,曾经,他无时无刻的将寒星带在身边,一如眼下的诸葛涵,根本没想到,师徒
之间不见,这一年居然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更或许,君弃剑是将未及给予寒星的疼爱与呵护,都转给了诸葛涵。
寒星惯有的骄矜神情忽然敛去了,看得出来她很努力的装出个乖巧样儿,轻
声说道:「师父,山阳很美。」
「是啊,山阳很美。」君弃剑回道:「对了,我明儿便启程去山阳看你。」
「不用了,」寒星微笑着摇摇头,道:「明天,我就不在了。这是最后一次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何谓最后一次?君弃剑懵了,寒星继续说道:「死去的人,到第
二十天,就是鬼差收魂的时候,最多只能让死於非命、有所牵挂的人在阴阳界间
再多留一年而已。今天是我的叁七,是我入土一年的日子……所以,我不能再留
了,我得回去报到,准备投胎了……」
君弃剑听得有点茫然,又好像有点懂……
对!对了!我也死过一次不是吗?那次恍恍惚惚的,在梦中,有个绿灯笼来
了,他带我回顾了过去的种种,甚至让我亲眼见到天下第一灵剑:『箫湘烟雨剑
』诞生的过程。这只是一个恩赐,最终,他还是会带我回到地府……
但我终究没死,没去地府。是山阳……是一首『太平引』将绿灯笼赶走,将
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对,是璧娴,是她用琴声与回梦汲元阵救了我一命!
那似乎,正好就是第二十天!
这一印证下来,寒星所言,果然非虚。
「你要走了……你真的要走了……」君弃剑似语非语,声如蚊蝇,他从来没
有这么的彷徨过,他心里很想把寒星留下,但却又知道,与鬼争鬼,最是愚不可
及,那不是人可以办到的事情。所以,如今充斥在心里的,无非是种虚幻又无力
的感觉。
「笨师父,别难过,总有这一天的。」寒星调侃的笑道:「难道你要关着我
一辈子?」
「是啊……我……我总不能关着你一辈子……总有这一天的……」君弃剑叹
了口气,问道:「你这一年到哪儿去玩了?为什么偏要到最后一天了才……」
「不是我!是你!」寒星的小脸一下子绷紧了,她从药师小狼背上跳了下来
,戢指君弃剑指落道:「都是你的错!鬼不能离开棺木太远,你不知道吗?谁叫
你不早点接近山阳来的?而且你这个人心思太杂,脑子里没一点空,我就是想
找你,也没空儿让我钻!今天若非你在长安,去山阳不过二百里,而且又醉了个
不省人事,说不准连这最后一面,也得省了!」
君弃剑听得苦笑不已 ̄我百务缠身,能不理吗?平素想喝点酒,却又苦无酒
伴,不仅没人陪饮、也没空去饮。未料今番一醉,倒成全寒星入梦一游了。
「算了。」寒星见君弃剑无奈的表情,如同皇帝赦罪般说了一句,又爬回小
狼的背上,长长嘘了口气,道:「其实,我是想告诉你……」
「什么?」
「不要打断我!」
「是是,我不打断你。」君弃剑又是苦笑 ̄天底下再没一对师徒是这样的了
,立场根本全反了嘛!
「笨师父。」寒星不悦哼了声,半晌才道:「我是想告诉你,和你一起大江
南北跑的那段日子,很充实、也很有趣……你不要得意啊!只不过,以前雷伯伯
和爹也是带我这样跑的,你只是作了和他们一样的事而已!还有……还有,算你
有点儿脑袋,知道我喜欢山阳,还懂得把我葬在山阳……」
「多谢寒大小姐的夸奖。」君弃剑笑了笑,应道。
这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笑,笑得毫无压力,笑得既单纯、又清澈,那是如
同君聆诗一般的笑……
便是君弃剑自己也感到有点讶异 ̄原来,我也可以笑得这么真心!
是啊,这叁年来,我奔波於四海,从锦官开始,去过灵州、去过逻些、去到
襄州、也去到洞庭、苏杭、岭南、乃至河北,我也累了,真的有点累了……
面对着寒星,对君弃剑而言,无疑等同面对着亲人。面对亲人,是不需要隐
藏自己的脆弱面的。
不!不对!面对着长辈,才能显露脆弱,寒星是我的徒弟、是晚辈,我不能
脆弱!
便此一想,君弃剑的笑容变了,笑得很亲切,那是种关怀的笑、包容的笑。
见此,寒星的神情变了,从倨傲变成了茫然、又从茫然转化为惶惑……
她又从小狼的背回到地面上,一片雾茫茫,看不到地面的地。
但她踏在地面上,很坚实、很安定,一步一步地,朝君弃剑走近。
一步、两步、叁步,很近了,近到触手可及了,寒星终於扑了过去,扑倒在
君弃剑怀空、她唯一的师父怀里。
跟着,一阵啕嚎的哭声爆发了。
「师父,我好想你!师父,我好恨你,为什么当时你不带着我一起去!为什
么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灵州城里!你这笨师父!笨师父!」
寒星边哭、边喊,双手不断捶打,一拳一拳打在君弃剑的头上、脸上、肩上
、胸口,还有心上。
「师父,我好怕!我好怕!我不想忘了你、不想忘了小狼!我不想投胎!」
寒星还在打,她精力仍如生前一般旺盛,似乎打不累。但那粉女敕无力的小花
拳,又怎能打得人痛?
只是,君弃剑的心被打碎了。
「师父!我要当你的徒弟,我要一辈子当你的徒弟!我要八辈子都当你的徒
弟!」
这是傻话,依照当代最盛行的佛教理论,每种『生物』轮回转世投胎,不管
是转到六道、或者六界中任何一处,都得喝碗孟婆汤,藉以忘却前世种种,再开
始一个新的生命。孟婆汤,其实就是失忆汤,喝过失忆汤,怎还能认得谁是谁?
「就这么说定了!」一直静静捱打的君弃剑忽然出声了,寒星一怔,停止了
落雨般的拳头、雷轰般的哭声,双眼睁睁着看着还高她超过一个头的师父。
君弃剑沈静地说道:「我们约好了:这是第一辈子,往后还有七辈子,我是
你的师父,你是我的徒弟。」说完,也哭了。这是无声的哭,只有眼泪,没有哭
声。
「好!我们打勾勾!」寒星伸出右手,四指曲起,仅伸出小指。君弃剑立即
也伸手与她打了勾勾。
「反悔的是猪头!」打了勾、盖了印,寒星认真的说。
「为什么不是小狗?」君弃剑任着涕泗横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道。
「因为……我喜欢小狗,反正我不会反悔,只有你有机会当猪头。」
「好,反悔的是猪头。人无信不立,我也不会当猪头的。」
寒星这才笑了,开怀的笑了,她伸手擦了君弃剑的眼泪,道:「笨师父,多
大人了,哭什么劲!」
「你哭的才大声呢。」君弃剑笑应道:「你的眼睛都肿了。」
寒星哼了一声,表情立即转为严肃,十分正经地道:「笨师父,你要记得:
小狼知道我的味道,你带着小狼,总有一天可以找到我!」
君弃剑点了点头,倏地,眼前雾更浓了,他想看小狼,却已见不着小狼;再
想看寒星,也看不到寒星,根本伸手不见五指了!他想起寒星还在身前而已,伸
手一抓,却抓了个空。没了,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一片雾,白茫茫的,好大、好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