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叁帮帮主一走,君弃剑双目立即恢复原有的炯炯神气,毫无适才啜茶时的醉态。
今晚他受了近百人敬酒,以量来计,喝的酒不下十斤,理应要醉。但他有一身水灵气息,以游梦功运动内息,即可轻而易举的将酒气化消、或是排出体外,若说他能千杯不醉,亦非妄语。
他一眼扫向怀空,虽则未置一语,实已千言万语。
怀空立即应道:「你自己也还未放弃!我和小涵万无可能置你独处险地、死地於不顾!」
君弃剑摇头,仅是摇头而已,接着凝望瑞思,道:「你呢?你肯回来,固然是好,可总会有理由。让你觉得应该回来的理由,绝非只有『义气』这么简单!尤其你是个生意人,利益取向重於义气不知凡几,即使你就此离去,我也不会怪你。什么原因会让你还肯回来,面对这一场极其艰难、堪称毫无胜算的仗?」
「你觉得毫无胜算吗?」瑞思笑问:「若是毫无胜算,你为何不放弃?」
君弃剑道:「我不放弃,只是因为觉得应该要继续下去、应该要彻头彻尾的完成它!我不放弃,并不代表还有胜算。你必然有你的理由!」
瑞思一笑,道:「我的理由也不复杂。因为有人告诉我原因了,李豫不杀赤心的原因。」
此言一出,怀空为之动容。但他压着不出声,要先等瑞思说完。
瑞思道:「我们都很清楚,李豫若是不杀赤心,固然是要大失在朝百官与在野群雄之望,也等同放弃了这一批愿意无偿地替他守卫国土的英雄好汉。在这种情况之下,任是白痴智也知道,这赤心是非杀不可的。李豫不杀他,即是放弃自己的国家。一个以太子之身兼任天下兵马总元帅、收复两京的人物,会这么蠢、蠢到不晓得其中利害关系吗?不可能!那么,必然有个原因,让他不能、也不敢杀赤心!是什么原因呢?这原因必然比番、回、倭、南四族联合进军中土,更要直接的威胁到李豫了……」
瑞思顿了一顿,跟着目视怀空。她注意到了,怀空也有话要说。
怀空接着说道:「我也听过相同的话,但更深入了一点。有人告诉我,若有一个人,他眼睁睁的看着家中起火,却不救火,会是什么原故?那很容易,第一,有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不许他去救火;第二,他发现起火的房子并不是他的家,他自然也不会去救了!皇上会放弃大唐,一者,他自身难保;二者,甚至皇上原本就不该是大唐天子!这人再将梁王、信王之死将此事结合起来,得到一个结论:皇上不杀赤心,是因为他的皇位受到了威胁!若果他不再是皇帝,国土得失又与他何甘?他为了保自己的皇位,只好除掉所有对他的皇位有所威胁的人!他还说,当所有对皇位有威胁的人都翦除之后,皇上必然将大封诸子为王,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怀空说得并不算太明白,但在场的人都非傻子,全听懂了。
所谓『皇位受到威胁』,极可能是指……李豫本身并非大唐皇室血统!
若有人探查出了这条秘密,以此要胁李豫不许杀赤心,李豫自然不敢杀!
李豫到底是不是大唐皇室的子息?这种事,没人知道。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在这个战乱动荡交织的时代、堪称支离破碎的国家中,如果名义上的皇帝原来是个不合法的皇帝,势必将造成全国军阀群起暴动!如此一来,不必外族来攻,中国自会陷入一个群雄割据、不可救药的战国时代。
那会是个怎样的情况呢?其实说穿了也很容易 ̄那是一个如老子般的圣哲也放弃去救、同孔孟般的贤达也无能教化的地狱时代!
李豫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法的皇帝?这真的太重要了!
不管是或不是,这种国家大事绝无可能无风起浪,若是李豫本身的身世明明白白,又何怕威胁?
如此看来,施计者端地无所不知、破计者也着实明察秋毫!
瑞思对着怀空一笑,道:「看来,我们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怀空颔首,道:「世上原无第二人能再有此奇智。」
「无忧终於动了!」徐乞呵呵笑道:「国内的事,就由皇帝自己去处理,我们只要负责国外的事!此仗究竟还有胜算!」
「或许我们不该如此乐观……」元仁右站起身,走到黑桐身前,作了一揖,道:「请恕晚辈冒昧……您老受伤了吧?」
黑桐一直闭目不语,一时也无有反应。半晌后,他才缓缓捋起衣袖,露出左臂。
这会子,就连徐乞都瞠目结舌!元仁右倒抽一口凉气,踉跄退了两步!
黑桐的左臂受了极重的伤!有多重?从手肘开始,一条手臂便小了一半,两根小臂骨只剩下了一根、手掌也被砍去一半、小指、无名指都不见了!
这是刀伤,很重的伤!创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依旧血红,在林家堡中堂的烛光照映下,摇曳着暗红色的光芒。
这种伤口,出血量绝对足以致命,一般最快最有效的处理方法,即是一刀将小臂整个砍了,缩小伤口面积。但黑桐没有,他只是点穴止血,拖住一命。
他不砍臂的原因是,今天林家堡之宴必须要来,但他不能让太多人发现这个伤势,若是少了半臂,衣袖的摆动即不自然,必会被人看出。黑桐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连他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必然对整体士气打击极大!
元仁右与徐乞都太震惊了,望着那已不像手臂的手臂,久久不能自己。更遑论怀空、瑞思、屈戎玉,他们全都傻住了。
大家都很清楚,黑桐乃是当今中原武林顶尖好手中的顶尖人物,连屈兵专也只能与他打成平手!黑桐这等身手、这等能力,居然也受了如此重伤,岂不令人惊骇?
沈默许久,君弃剑发腔道:「流风……是流风砍的……」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黑桐也点头了。
为了止血,不仅是曲泽、五里、肩井等大穴,黑桐连天突穴也封住了,如今有口亦不能言。
君弃剑的言语、与黑桐的反应,换来了满场不可置信的眼光。
君弃剑深深吸了口气,道:「『翔刃』影秀……以黑桐前辈的伤口看来,刀势与我在庐山上所受的可说一模一样。没想到……没想到流风他……已经进步到这种地步了……」
神宫寺流风,当他初到中土时,只不过是个有点实力的倭族武士罢了。经过短短两年而已,现在连黑桐要打退他,都得赔上半条手臂了!这让人难以相信、也难以接受。
难以相信流风的武学天分高超若此、难以接受居然有如此强悍的对手!
「还有叁个月……」静默片刻后,君弃剑说道:「我查出来了,叁个月后,前往倭族的商船队即会返回、抵达长江口。」
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凛。
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事,原来只剩下叁个月了!
为了掩人耳目、为了顺利沿长江进击到中原月复心地带,倭族进攻中土绝无可能大张旗鼓而来,必要掩人耳目、以收奇袭之效!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即是随同通商船队而来,反正进入中土后,进行的即是陆战、而非水战,倭族兵马并不一定要乘坐战船。
到倭族作生意的商人们就算不愿意叛国,一旦刀架脖子,哪有得选择?
「是时候了……」元仁右喃喃说道:「屈师叔筹谋此计已有十年,倭国的道镜计划进攻也已十年……的确,该是时候了……」
屈戎玉闭上眼,重重喘了口大气。
再无人言,众人心里都明白,叁个月后,即是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
谈了许久,时已至五更,是该歇下了。
但没有任何人离座。
直到鸡啼,徐乞问道:「你们都不去睡?」
君弃剑反问:「徐叔叔也不睡?黑桐前辈、元堂主、怀空、瑞思,你们都不歇歇?」
元仁右一笑,道:「你在等吧?我们也是。」黑桐、怀空、瑞思也肯定的点了点头。
君弃剑转眼望向屈戎玉,她趁着自己不在林家堡,悄悄发帖召请天下群雄,由她计划、小涵掌厨,开了这么一次大宴。一夜没睡,也已显露疲态。
屈戎玉瞄了大门一眼,鸡虽已鸣,其实未至黎明。她说道:「你们都在等着看日出,我没这么好力气,先去睡了。」说完,却仍端坐椅上,一动不动。
「他迟早会出来的。」元仁右微笑道。
他们真的在等日出吗?要在新的一年抢看第一眼的太阳?
的确是,只不过,他们的太阳有另一个名字。
叫作,君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