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弃剑回到苏州了。当然,还是带着蓝沐雨。
两人一路往城西去,愈接近林家堡,君弃剑的脚步就愈慢,也愈沈重。
在湖口镇,于仁在所说的话,靠得住吗?对於江南战事方面,君弃剑相信于仁在说出的全是事实,因为这些事只要回苏州稍加打听就可以得到证实;问题是在於聚云堂所要作的事。
于仁在已挑明了说,聚云堂对江南有兴趣,会说出这件事,就代表和过去的屈兵专一样,有意思拉拢他君弃剑、甚而拉拢整个林家堡。
关於此事,君弃剑本身不置可否,他想听听别人的意见,不过眼下他身旁只有蓝沐雨一人,蓝沐雨擅长炊事与女红,是个标准的小家碧玉,对於这般大事,是拿不出什么意见的。
君弃剑想听的,是君聆诗或瑞思的意见,尤其是屈戎玉的意见。
对,屈戎玉的意见。聚云堂既有心争霸江南,身为云梦剑派门人的屈戎玉必不能置身事外。只是这『争霸江南』的行动,却与屈兵专的目标『安定神州』大相迳庭。屈戎玉会选择贯彻祖父的遗志、还是支持师门眼前的决定?
君弃剑很明白的知道,屈兵专在屈戎玉心里的地位是至高的,河伯的一言一行,都成了她的最高准则,绝对不会忤逆。又,任何人若胆敢污河伯,即使是天皇老子,她也不会善罢。去年丐帮大会上,元仁右与徐乞只因她怒而鸣琴,这两位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一代高手当场便相斗五百馀合、直往死里打去,差点演变成丐帮与云梦剑派的全面冲突,即是明证。
顺着这条路想去,似乎屈戎玉应该会反对聚云堂的决定。
但再想深一层,屈兵专求的『安定神州』,为的是让老百姓有安稳的日子可过。可如今天下已成军阀割据之势,大唐王朝摇摇欲坠,灭亡只是早晚的事。以历史上的例子来说,一个走到黄昏的王朝,撑得愈久、百姓苦得愈久,春秋战国、叁国鼎立皆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若有一股强大的新兴势力能扫荡天下,在短时间内重建新王朝、新秩序,对老百姓反倒较为有利了。
这样说来,似乎屈戎玉又应该会支持聚云堂。
两种情况都说得通、都有可能发生,君弃剑愈想愈是头痛、脚步也愈慢了。
再慢也会到,接近林家堡时,忽听闻一女声惊叫道:「沐雨!你也到苏州了!」
是阮修竹的声音,她便在林家堡专属的『杂货铺』顾店门。看到蓝沐雨,姐妹许久未见,自是又惊又喜。
喜吗?不对……阮修竹一个箭步扑上来抱住蓝沐雨,便靠在蓝沐雨的肩头上哭了起来。
那模样并非喜极而泣,蓝沐雨心里有底,这个比自己高上半个头有多的姐姐像个小女孩般靠在自己身上哭,她也温柔的不断轻抚着阮修竹的背脊。抚了几抚,自个儿眼眶也红了一圈。
鄱阳剑派全师尽灭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蓝家只在彭蠡湖畔,属鄱阳剑派势力地域,这等大事,怎能不知?
这对姐妹虽则叛派出逃,但并不是因为讨厌鄱阳剑派。对她们来说,鄱阳剑派是她们一起生活了十馀年的地方、是她们的家。其师昭明如慈父、元伯是个亲善温和的叔叔,派中诸人,也都是她们的兄弟姐妹,鄱阳之灭,她们能不心悲?
战争果然害人不浅!君弃剑深叹一息,道:「你姐妹且先叙叙。」发步又往林家堡去。
店门开了,阮修竹没有这么勤快,会自动自发的开店,一定是瑞思回来了。那很好,又多了一个人可以给意见。
究竟该支持、还是反对聚云堂?
君弃剑一踏入林家堡大门,最先遇到的人,仍然是石绯与曾遂汴。
此一战之后,细数林家堡上下,如今身康体泰、又不必无日无夜照料病患的人,也只剩他们俩人了。这俩人闲着无事,整日便在前庭切磋,若有客来访,他们倒成了实实在在的门房。
而林家堡众之中,除了白重、蓝娇桃之外,也只有曾遂汴知道君弃剑在江中舟上与神宫寺流风一战而身负重伤,随即遭到不明人士带走,行踪亦是不明,心里早已料想君弃剑也是凶多吉少,如今却见他安然归来,不禁喜上眉梢,连声道:「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你终於回来了!」
「我终於回来了。」君弃剑自己也是苦笑,他至今仍然弄不清楚,明明记得是在联江码头外与流风过招,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楼船也还在长江下游无疑,为何醒来时却到了属於长江中游的彭蠡湖畔?
「大伙儿怎样了?」君弃剑跟着又问。这才是最重要的。
「阿桃跑出去好些天了,说是要去修炼,过一阵子才会回来。」这次是石绯答道:「王道捱了道镜一掌,原本伤势极重,每天都昏昏睡着,不过前几天已醒了,现在看着应该也好了七成;阿重和阿离陪瑞思出门采买去了;最有问题的要算是小涵和屈姑娘……」
曾遂汴道:「你再不回来,九儿也快不行了!她连着十几日照顾病人,自己都快成了病人。」
「我知道了。」君弃剑应道,发步便往后院行去。
他首先来到诸葛涵房外,轻轻扣了扣门。
房中传出一声『进来吧』,有气无力,是李九儿的声音,快累瘫的声音。
君弃剑开门,便见到诸葛涵闭眼靠墙坐在床上,须乱发散、气息奄奄,李九儿坐在床边,正在喂诸葛涵喝药汤。比较意外的是,小狼也在房里,极安分的伏在床角下。
自寒星入土后,从没见小狼如此温驯。
「阿汴,今天不用准备我的午饭了,我吃不下……」李九儿没回头,自顾自的说着。
「还是吃点儿好。」君弃剑走到床边,说道。
李九儿闻声一怔,抬头一看是君弃剑,松了好大好大的一口气。
君弃剑道:「九姐,你脸色也发白了……辛苦了,歇歇吧。」说着,便伸手要接她手上的药盅。
李九儿微笑着递过药盅,当即退出房外。
君弃剑坐落床沿,一匙一匙的喂着诸葛涵喝药,每每匙到唇边,小涵便微微张口,只堪让药汤一点一点的流入口中,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包括眼皮全没其它动作……她是睡着、还是醒着?无法判断。
君弃剑一匙一匙的喂着,只觉得很痛心、很心痛!
就算石绯和曾遂汴没有说、就算任何人都没有说,他一看就知道了。
因为照顾小涵的,是李九儿。
不是怀空!
那就代表,怀空一定出事了。
君弃剑感到懊恼、感到气愤!
当初探知小涵的下落,却没有立即前去认亲,便是不想让她卷入自己所处的斗争漩涡中;即使他们终究因中计而相见相认,他仍然处心积虑的让小涵远离第一线战场,远离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计中有计、人上有人,意外还是发生了!
「九姐……不要了……」有了点声音,细如蚊鸣的声音。
君弃剑这才发现,靠在小涵唇边的匙子里,药汤并没有减少。
小狼在床角边轻轻的『呜』了一声,摆动着颈子,似乎在对诸葛涵表示,床边的人不是李九儿。
诸葛涵闻声,眼皮抖了一抖,她想张开眼睛,不使劲便张不开眼睛。
可她如今浑身上下又剩多少劲?
君弃剑看得心-,道:「别勉强,听得到声音就好了……」
「哥……」诸葛涵再次启唇,不唯有气无力,根本连气都快荡然无存。
「是我,是我!」君弃剑轻轻拂开盖在她脸上的头发,不经意的,触到了她左额上的鲸印,那一个『囚』字,一时不禁悲上心来,可又怕自己的声音一旦呜咽了,小涵又要更加伤心,忙咽了口唾沫,沈住了气,又道:「是我,小涵,哥回来了……」
诸葛涵还是没有动作,她已没有力气作出任何动作,只是那泪珠顺着稀上的睫毛,一滴又一滴的划过脸颊。
她的手指一抖、一抖,她想动,她多想能动上一动!
君弃剑察觉到,轻轻的握住了诸葛涵的手。
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诸葛涵身子向前一倾,扑在君弃剑怀里恸哭出声……
房门外,李九儿、曾遂汴、石绯叁人,听到了那哭声。
李九儿吐了一口大气,道:「好了……小涵终於哭出声了……」
真个是如释重负。李九儿很清楚,小涵不仅是因伤而病、因累而病,这病还是出来的。可说伤,她的肩伤早已近乎痊愈;说累,她连睡了将近二十日,再累也该够了;这病因也只剩『』了。君弃剑回来了,小涵终於能吐出这口气,这病必能不药而愈。
曾遂汴道:「医好了一个,还有另一个……」说着,放眼望向院中西北角。
是屈戎玉的房间。
「哼哼!你很担心那一个吗?」李九儿蔑声问道。
曾遂汴嘿嘿一笑,道:「是男人都会担心的。」
李九儿道:「那你不去看看她?」
「闭门羹我吃多了。」曾遂汴耸耸肩,转向石绯道:「你吃过没有?」
「只有一次,和阿竹一起吃的。」石绯搔着头赧笑道:「这种东西,我可不敢自己去吃。」
「我都有叁次了,你才一次!」十几步外的房门忽然打开了,王道闪出身,迎上道:「是你没胆量、还是妻管严?」
另一边,堀雪也走了近来,但还离他们一丈便停下脚步,道:「若要说实在话,屈姑娘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句话,让其馀四人尽皆沈默。
对,很重要。他们现下正卡在是否要与聚云堂为敌的关键点上,君聆诗已经表示,此事要留给君弃剑下决定。而他们又知道,君弃剑每次下决定,怀空、瑞思、屈戎玉叁人的意见非常重要。
如今怀空已经不在,瑞思近来也表态置身事外,只剩屈戎玉一人。
他们仍然都认为,屈戎玉必定会要求君弃剑与聚云堂为敌。
将要与这南武林首屈一指的门派成为敌人,这对於眼下的林家堡来说,是大过天的事!
诸葛涵的房门打开了,君弃剑走了出来。
他看见堀雪,只道:「你果然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堀雪对这句话感到有点儿意外。
君弃剑点头,道:「我在湖口镇遇到聚云堂主,他告诉我,道镜领旗下『仅馀』的百名弟子进攻林家堡……」
「这和雪会来有什么关系?」王道不解的问道。
君弃剑道:「河伯生前要对抗的一直是『倭族兵马』,可见河伯游历至倭国时,道镜必定是一个有能力调动倭国大军的人物,我们也一直以敌人将有数万军兵为前提来拟定战略。可结果来的只有『旗下百名弟子』,这就代表着在这几年之间,倭国极可能发生了政变,致令道镜失势。一个在政场上失势的人,必定连性命都难保,古往今来皆然,公孙≥、锺士季即是例子。可道镜还能领有百名弟子,让我认为他是一个视徒如子的人,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弟子,才会领着这百人一起在倭国内逃难。聚云堂主又说这百名弟子在我林家堡中一战尽灭,道镜仅以身免。既然如此,那么堀就是道镜仅剩的唯一弟子了。如果是我,想要保住这个弟子,与其将她带在身边,不如让她投靠中原的某个组织更为安全。但堀毕竟是倭族人,一般的汉人组织未必会接受。既然如此,唯有我与堀曾有过交情,林家堡便是最好的选择。」
堀雪道:「那么,你接受吗?」
「接受。」君弃剑叹道:「我和流风交换遗愿,他要我好好照顾你……其实,若不是苏杭叁帮忽然介入,原本应该是让他达成我的遗愿……」
「是吗……」堀雪幽幽叹道:「我一直劝他,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和你交手。他却认为,这种时候才能让你有心与他决斗……」
君弃剑只能摇头。
他很明白,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他都不想与流风决斗,一点都不。
「你先去见屈戎玉吧。」堀雪吐了口气,道:「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君弃剑颔首,移步行向屈戎玉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