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弃剑、屈戎玉、怀空、诸葛涵四人在决定拜访李泌的第二天早上便出发了
,他们乘帆船溯江而上。苏州去洪州虽不算极远,也有千多里距离,且是逆流,
幸亏时在八月,有东南季风,行船对熟识水性的舟子而言,并不太难。
原本若由君弃剑亲自驾舟,自可使船行如箭。但君弃剑於丐帮大会受伤太重
,虽然有回梦堂下弟子当场运功助其疗伤,捡回一命,这伤势却也非十天半月便
能完好。丐帮大会结束至今十馀日,都是屈戎玉协助君弃剑治伤。
一路上,怀空究其所知,将李泌的生平告知叁人。
李泌,字长源,少习黄老,能言儒、道、释叁家学识。年稍长后,即治易学
,好游嵩、华、终南间,慕神仙不死术。
怀空说到这里,屈戎玉冷笑道:「人谓其为山人,果然像个道士。」
「若他是道士,也是个入世道士。」怀空道:「他曾在御前赋诗讥讽杨国忠
、安禄山於其得势之时,除李白之外,天下又有几人敢之?不只是玄宗、肃宗,
便是当今皇上也对他十分看重。他原在长安任蓬莱殿书阁学士,因受元载疾恶,
当今为了保全他,才将他送到洪州。当今还特地致书予江西道观察使魏少游,书
言『朕托泌予卿』。如今元载势力已见衰减,可见当今有心除之。一旦元载死,
当今必定立即召还李长源在殿前使用。由此可见:李长源在当今面前的份量,或
可与郭副元帅等量齐观之。」
诸葛涵道:「当初,荀之子荀灿曾向夏侯玄、傅嘏说:日后彼等爵当越我
,然智识逊之。夏侯玄与傅嘏都不服,以为智识够高,才能当上大官、堪任重职。荀灿却说:任职靠的是志向与气度,智识只是一种工具。於是二人服气了。但
不知这李长源有偌大名声,是为荀灿之属?或类傅兰石?又或夏侯玄辈?」
这叁人各有一种长处:荀灿智识最高、傅嘏志向最大、夏侯玄经官场历练后
,修出了一身无人可比的宏阔气度。
「我们眼下需要的是荀灿。」屈戎玉说,紧接着又是一叹:「若有荀在,
何必问灿!」
君弃剑犹自稀眼运息,不置一语。
舟行十日,乃至洪州。
李泌在洪州的官职是为『执行官』,也就是法官,后世通称为『青天大老爷
』的那种官。四人直往治所行去,以为魏少游既受皇令,必然礼遇李泌,认为李
泌理事应该是与洪州观察使一道才是。
府衙并不难找,四人来到衙前,由怀空上前向卫士投拜帖,帖上书曰:肃国
公座下弟子怀空。
肃国公,从一品,是不空和尚死时李豫追封的官职。不空以一番僧身份,在
唐朝得受偌大礼遇,不仅证明了唐代的佛学之盛、也代表军人出身的李豫以之粉
饰自身。
时人便是不知父母姓名,也会晓得不空,卫士见了拜帖,哪敢怠慢,立即入
堂禀告。诸葛涵嘻笑道:「你这明摆着是狐假虎威来着!」
「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怀空不以诸葛涵之讽为意,微笑答道。
不久,卫士复出,延请四人入堂。
一至堂上,即见『观察使』大人独坐首席,他见了四人入内,脸色即变。是
惊色、亦含怒色。
四人与魏少游这是首次见面,怀空跨步向前一揖,道:「观察使大人何故愠
怒?」
诸葛涵在后低声道:「魏大人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当然不会欢迎。」君弃剑哈哈一笑,朝堂上道:「路大人,许久未见!」
原来,堂上的江西道观察使已非魏少游,而是路嗣恭!
便是那个在去年中秋,吐番六万铁骑袭攻灵州时,仍然醉得不省人事、醉到
城中闯入了万馀吐番骑兵,却毫不知觉,竟未派出一兵一卒抵挡的朔方节度使路
嗣恭!
由於这一条,路嗣恭由原本的朔方节度使被贬为江西道观察使。二者其实同
阶,但在时言,江南素被视为瘴疠地,由前线朔方的一方统帅移至江西道,没了
兵权,形同被贬。
此时路嗣恭一见君弃剑,如见仇人 ̄或许该说本来就是仇人!若非君弃剑当
时要他大开四门,使吐番铁骑入城,他又何以被贬至这『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虽然吐番铁骑终於撤退,但过程却形同攻陷了灵州城,路嗣恭即是因『守城不力
』而被贬谪。当下怒不可遏,戢指君弃剑喝骂道:「又是你!你又来作啥?难道
又要我大开四门,以候番兵?哼!若是番兵能打到江西道来,那我守与不守,也
无什大关连了。你想害我再贬岭南?没了!这是极限,我不会再被贬了!」
「大开四门?那是要的,迟早要的。」君弃剑冷笑道:「至少那一战,灵州
百姓无什伤亡不是?路大人迁居江南,那是朝廷感念路大人治军劳力过甚,又护
卫百姓身家财产有力,方有此一令,欲路大人修生养息也!俗皆称地方官为父母
官,百姓即为子女,路大人子女经历铁蹄踏过,却无什损失,路大人应当高兴才
是。或者,路大人是兴奋过度,导致言语失常?」
路嗣恭闻言一怔 ̄君弃剑的话倒是无懈可击,使他无言以对。
若果再坚持下去,他倒成了一个不顾百姓、只求自身荣华的恶官了!人再怎
样贪恋权位,面子总是要的,在这大堂之上,卫士不少,若再口出恶言,难免传
於道上,届时受到江西百姓指指点点,可不好受!当下只得遏止怒气,闷声道:
「你们来作啥?难道番兵果然打进来了?」
屈戎玉道:「番兵是不会,但难保……」她顿了一顿,却见君弃剑正向自己
摇头,便把下面的话咽回了肚里去。
接下去,自然便是谈到倭族。君弃剑认为,那摧沙堡离灵州不过二百里,万
人轻骑一日可至,这路嗣恭都不提防了,要他小心远在重洋之外、至今连个影儿
都不见的倭族军马?那无异於对牛弹琴,不如不说。
「难保怎样?」路嗣恭却追问道。他注意到了,出声的这绿衫少女,竟如人
中美玉般,看不出一丝瑕疵!他曾任朔方节度使,全国闻名的玉石产地『蓝田』
亦属其辖,美玉着实见过不少!他又想起元载送给他的一个径有一尺、洁美晶莹
的水晶盘,但若拿来与眼前这绿纱少女一比,却要黯然失色了!世上怎能有这等
人物?造物之美,竟至若斯!便是旁儿那看来仅十五岁的娃儿,也是清丽无匹!
这等美人竟一左一右站在仇人身旁,天道何其不公!他知道君弃剑身后有丐帮撑
腰,不好惹!纵使目光如炬,直想烧死了君弃剑才作数,当下也不敢稍动,只能
将眼光在诸葛涵与屈戎玉身上扫来扫去。
诸葛涵略略一惊,发觉对方不怀好意,不自禁退了一步。
屈戎玉也感受到路嗣恭那饿虎般的眼神,但丝毫不惧,扬扬然与其对视,道
:「你 ̄再贬岭南之日,只恐不远!那岭南地灵人杰、英俊辈出,你到了那儿,
定会过得十分快活!」她说起岭南,即想起了那四位有点疯颠、但也重情重义的
结拜兄长。路嗣恭若果真到了岭南,她只要捎个信去,这岭南四颠必有将路嗣恭
整到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能耐!当下忽生趣念,倒真想看看
了!於是又盈盈笑道:「我会去拜访你的!」
她这一笑,犹如清风拂人、又似铃声过耳,路嗣恭与堂上众卫士一时皆魂飞
天外,心醉神驰了。
怀空见对方敌意已消,不失时机地说道:「其实我等是来找李判官李长源大
人的。敢问观察使大人:白衣山人现在何方?」
「李泌在哪?自然在他的官邸!」路嗣恭随口应了,眼光仍盯在屈戎玉身上
,扬手道:「去去!要找他就去,别吵!」
怀空转向君弃剑颔首一笑,四人略不犹疑,立即返身行出府衙。
路嗣恭见两美人竟要离去,待要出声呼卫士拦下,见君弃剑在侧,却又不敢
,只得叫道:「姑娘!两位姑娘是哪里人?可否通个姓氏?」
诸葛涵没想理他,屈戎玉则回首嫣然笑道:「我是潭州人,姓屈。」
路嗣恭闻言,怔住了。
他来江西已经将近一年,自也不可免俗了听闻了许多南武林的消息。其中又
数云梦剑派传说最多,尤其『当代第一兵家』屈兵专之名,更是如雷贯耳。
听说……听说那云梦剑派回梦堂,便在潭州左近!
原来,又是一个惹不起的人。
路嗣恭眼见四人渐行渐远,怅然若失。
四人在城中略作打听,十分轻易问到了李泌居处。
四人来到李泌宅前,大门倒也宏伟,并不像个『山人』居所。
「看来……沽名钓誉。」屈戎玉闷闷地说。她并不知道,这屋子不是李泌自
身所有,而是当今皇上李豫特地差人买下给李泌住的。这是皇家财产。
「来都来了,先见到人再说。」怀空说道,他仍不觉得李泌徒有虚名。有一
童子坐在门边看书,怀空即上前道:「小兄弟,这位小兄弟,请问此处可是李长
源先生居所?」
他出声时,小童却正巧闭目诵文,恍若不闻。怀空候了半晌,小童仍不搭理
,才知碰了个软钉子,只得退回。
诸葛涵见小童又复睁眼,便道:「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小兄弟,你背
书背得不错,但不知所背何书?又解了多少?」
小童闻言,将手上书略扬了扬,显出书皮上所写的书名来。乃是『孙子』。
诸葛涵又道:「时当世道将乱未乱,待你长成,必能学有所用。但素闻白衣
山人治学重黄老、通儒释道叁家、且知易经,你是他的看门童子,为何不习黄老
易学,却读孙子?」
小童瞪了诸葛涵一眼,彷似讥笑她的无知,傲然道:「如今路上乞儿皆称扬
屈兵专,而不言孔孟,屈兵专是兵家、孔孟是儒家。乞儿尚且如此,这不说明了
当今世上重兵轻儒么?不习兵,何以言!」
此言出自一小童口中,当是不虚,屈戎玉笑了。
小童瞅了屈戎玉一眼,道:「你笑什么?我称赞屈兵专,你倒笑得好像在称
赞你一般,不知羞!你们既然同行,一人无羞,皆无羞矣!四个无羞人,来此何
干?」
屈戎玉心情大好,也不在乎小童的冷言讥讽,道:「我们有事请教李泌。」
小童冷眼巡视四人,半晌后才道:「问什么事?」
「兵事!」屈戎玉立即应道。
「问我吧。」小童扬扬道:「若我不能答,再找先生不迟。」
屈戎玉一怔 ̄这小子好大口气!我出身云梦剑派,自幼习兵,难道还输给了
你?她瞥了君弃剑一眼,问上心来,即道:「吴起杀妻求将,是对是错?」
小童略作思索,答道:「若以兵家角度来说,他由此得一军赴战,从而扬名
宇内,号称『战国兵圣』,转战西河、大梁,破秦败魏,战必胜、攻必取,极其
风光,天下无人可及!但若他当初心慈不杀妻,岂能得鲁君信?不能得信,即无
军。无克齐一战,吴起一身本领即无所用,只恐要没没一世了。若以此观之,欲
成功名者,杀妻可也。」
屈戎玉听了,转视君弃剑,略扬眉头 ̄那意思是说:看吧!连吴起都叫你要
割舍得下个人,以大局为重了!
岂料小童只是一顿,又道:「但亦由此,吴起即被冠上无情无义之名,吴起
历仕鲁、魏、楚诸国,国君、权臣皆忌之,犹恐一朝吴起为求大功,将自己当作
其妻,又复杀之!既然不想被杀,只得先下手为强!故魏文侯亡、魏武逐之;楚
悼王死,昭雄谋之!吴起成功,由於杀妻;失败,亦由杀妻!这杀妻一事,使其
名垂史册,也换得千秋万世重情重义者的唾骂,不过得失相抵而已!传说那云梦
剑派即为吴起所创,屈兵专新亡不久,会否是有人得了吴起真传,将屈兵专当成
其妻?嘿!这可乱了,屈兵专明明是个男人,难道杀妻转作杀夫,是他老婆将他
杀了?奇怪!奇怪!嘿!有趣!有趣!」
屈戎玉听得脸色大变,白玉般的脸庞转作铁青,愣在当地,作声不得。
小童又道:「你们的问题我已答了,看来你们不必去问先生。请吧。」说完
,手腕一举,又要观书。
「小兄弟且慢,我也有一问。」君弃剑这才出声。
小童满不耐烦的放下了书,道:「快问!」
君弃剑正色道:「李诗仙有云: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那兵
道实是杀人的技俩、强盗的本领,兵道能使得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似乎它原不
该存在,若未到最后关头,非不得已,绝不该用它,你说是不是?」
小童瞥头一想,似乎如此,便颔首应是。随即又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吧?
若是,李诗仙已答过,不需我答。」
君弃剑道:「自然不是。我的问题是:如果早些用兵,可以避免了不得已的
时候,早用可以比晚用少死很多人,那应该要用、还是不要用?若要,那是为何
;若否,又是为何?」
这问题一出口,小童与怀空都愣住了,诸葛涵则是欲言又止,屈戎玉没有反
应,因为这问题她已答过。
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因为『早用』,所遏止的是『将会』发生的大事
,但『将会发生』与『已经发生』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按兵不动,将会发生的事
终究没有发生,那又如何?不就连一个人都不用死、一个家庭都不用破灭了吗?
况且,会选择『早用』的人,必然是洞烛先机、见识卓绝辈,世上岂能人人皆有
这般见识?早用兵的人,往往也被视为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战份子。屈兵专便是如
此。
早用兵是造业、也是积阴德。造自己的业、却积德於世人。
若选晚用,这种人世上不少,远者如吕尚、曹操,近者如郭子仪。他们可能
是民族英雄、可能被视为豪杰救星,但说穿了,却也只是违背良心,眼睁睁看着
天下大乱才敢挺身而出,却不敢在火头未燎原时便踩灭它!
或许会说,他们未必看出天下将要大乱啊!岂能以此罪之?但若看不出来,
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杰,也不过目光短浅的二流人物!
要当二流人物、还是要留骂名?这是不好选的!
过了许久,小童终於慨然摇头,起身入屋。不久,又复行出,道:「先生请
四位入屋叙话。」
往厅堂的路上,诸葛涵低声道:「哥,我会回答:先探查情报,了解敌人是
否有被说服不以兵道决胜、避免生灵涂炭的可能。」
君弃剑一愣,猛然回头直盯着诸葛涵。
诸葛涵吓了一跳,一时竟误以为君弃剑想把自己吃了,不自觉便往屈戎玉身
上靠了过去。
屈戎玉道:「喂!你发疯吗?你吓着小涵了!」
君弃剑回神了,哂笑道:「没事……这答案很好。」话说间,四人已进到厅
中。
其实这答案有人说过,那是在他第一次提出这问题的时候。
时间是十五年前,提问的对象则是乾爹诸葛静。
诸葛静终究未正面回答,一旁的乾娘谢祯翎的答案,则与诸葛涵适才所言如
出一辙。
诸葛涵的答案,一时之间竟让君弃剑感觉彷似回到了十五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