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军中沸沸扬扬传着一件消息:朱节度使病了!
这也难怪,为了逃命,自然是连日急行军了!这支自幽州出发的军队,从八
月十六日启程,一日要行二百里,众军士都是战场上吃过苦难、捱过刀枪的硬汉
子,尚无所谓,可养尊处优的朱怎受得了?才从幽州出发不过叁天,到了蔚州
,便受了风寒。现下各将校都聚在帅帐里,一片声的讨论。
洪老哥的言论已传遍全军,朱自然也有所闻,但为了让这些士卒作自己的
箭靶子、当垫背,他不能吭声!一吭声就泄底、走风了,若是声名毁於一旦,世
人会怎么看我朱?皇上会怎么看我朱?世人怎么看尚无所谓,重要的是皇上
怎么看!若是皇上小瞧了我朱,我到京城最主要的目的:求中央官职、留滞长
安、逃离幽州这死地,不就没戏唱了吗?不行!我一定要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一念及此,朱撑起病体,一旁服侍的亲兵立即将他扶起,道:「节度使大
人,众将校的意思,都是趁着出发不久,离幽州尚近,咱们先回幽州,待得大人
病体稍可,再往长安。先派人捎信给皇上,相信皇上不会介意的。」
朱闻言,心中暗道:这是试我来了!若我说要回幽州,便是代表自己不是
想逃离回纥,我的声名便回来了!原来众将校还是不错,会替我的声名着想。
但再想深一层,却又不对!若是回纥当真打来了,咱幽州兵可有胜算?无有!一点也没有!我又卧病在床,不等於束手待毙?是了!这些家伙是想让我回幽
州送死……不,是等死!他们要我等死去!人要是死了,要声名有什么用?还不
都是一场空?活下去比较有用!
朱略想了想,即肃然道:「走!再走!往京师去,我便是死了,也要把尸
首抬着走!」
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回答:这段话传到皇上耳中,定要赞我忠君体国;将兵见
我如此说法,急於逃命的说法便不攻自破:我连命都不要,只要赶去长安,哪能
再说我想逃命?我明明便是一等一的忠臣,这才不顾自身,急於见圣参加秋疆边
防啊!嘿!这答案真妙,妙之极矣便是苏秦、张仪再世,听了我这句话,也要
甘拜下风吧!
这句话被传开了,这支五千人的部队,走到哪、这句话便传到哪,甚至还没
走到就已经传到。朱的声名一下水涨船高,人人都赞他是忠臣。一个衰乱王朝
中的忠臣,那是难能可贵的。
「死了也要走……」怀空听到这句话,笑道:「看来,这节度使不错,若是
世上再多几个朱,不愁天下不平。」
「真的吗?」屈戎玉冷笑一声,笑得怀空不太舒服。她不是北方人,不能十
分清楚北方的情势,但却有天下第一等的聪明脑袋,朱这句话,她嗅出了一点
除了『忠心』之外的味道来,只是无法像吴姓老兵那般说得明白。
屈戎玉与怀空正在对视,那不是十分友善的目光。冷不防,诸葛涵忽然打了
个喷嚏,她搓搓鼻子,道:「一下子变冷了耶……」
八月底了,江南还算炎热,但他们已身在太原,进入黄土高原的地域,早寒。诸葛涵和屈戎玉都是长年住在江南,自然不习惯河北的天气,身上都还穿着轻
稠纱衣。君弃剑、怀空二人倒无所谓,他们叁不五时大江南北的跑,足迹遍及全
国,已经很能适应各地的气候。
朱的五千幽州兵,现下便驻扎在太原城外。太原是唐皇李氏的发源地,幽
州兵在此地已驻扎两天,听说朱去参拜唐太祖李渊的祖庙了。
君弃剑吃饱了,他放下饭碗,道:「这入京一趟总不可省,先见朱一面也
是要的。」说着,提出了褡裢,取几锭银元交给屈戎玉,道:「等等我和怀空就
入营,那是军队,你们俩个女人还是别去的好。你带丫头去买几件御寒的衣物,
别受凉了。」
屈戎玉接过银元,突发奇想,问道:「这些银元若买蚕丝袄,可能只得一件
,若是平素的厚衣棉袄,便得两件。是要买一件还是两件?」
这问题很刁,君弃剑为之一怔,诸葛涵笑了。
屈戎玉言下之意是说:你关心小涵、要给她最好的,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但
这一来我就没份了!
这问题当然不好答,屈戎玉是把银子比作了君弃剑的『关心』,问他是要『
偏心』、还是『等而分之』了。前者自然是不公道的、后者就违心了。
诸葛涵只是笑,她可以帮君弃剑解围,但是她不想,因为她很喜欢屈戎玉,
也知道这是璧娴姐姐在逼着哥哥下决定。怀空也没有反应,他不是傻人,自然知
道这是君弃剑与屈戎玉之间的『私事』,谁也插不上手。
君弃剑一怔之后,便将褡裢提到屈戎玉面前,道:「你看着办,都买蚕丝绸
,明儿幽州军队应该就会继续前进,咱四人的份一次买齐。你看着要用多少,随
你拿吧。」
这次轮到屈戎玉傻眼了。
诸葛涵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怀空暗道:「妙对!真是妙对!」
其实屈戎玉手头上的银钱早已够买四件蚕稠袄子了,她是故意要试探君弃剑
的,岂料一试不成,还被反咬一口!
半晌后,屈戎玉终於伸手又抓了几锭银元,拖着诸葛涵出门去了。
君弃剑收起褡裢,即与怀空连袂向幽州兵驻地行去。
二人来到营外,营门自然是有士兵看守的。但这幽州兵似乎是来游山玩水、
展示军容一般,营门外居然围了不少百姓,都争着要看那忠心耿耿的朱朱大人
,守营士兵也不驱赶,反倒与百姓们谈天说地起来。
但君弃剑与怀空并不是来凑热闹的,他们要入营。
二人挤过人群,站到营门,怀空正待上前通报姓名他的师父、故肃国公不
空大师的名头,几乎是官场的通行证却给君弃剑拦了下来。
君弃剑走向一名已然满头白发、看去已有六十馀岁的老兵,道:「烦这位兄
长通报一声,就说是君弃剑来探朱。」
这名老兵自然便是吴老哥了,他一听了君弃剑自报名头、又听他的说法:是
来『探朱』、而非『求见节度使』,便知道君弃剑是个不将官禄爵位放在眼里
的人了!但君弃剑这个人的确有资格无视官禄爵位!满朝有谁能如他?轻而易
举的几句话便说退了吐番名将马重英及其麾下的五千骑兵?又能以八千人挡下六
万吐番骑兵,甚至逼得番兵不能不退?光这两条军功、战功,若是上报朝廷,也
够让一个布衣升作偏将、裨将,若以他的才干,只怕不用叁十,便能升作上将军
了!昔时的霍去病也不过如此而已!那朱在他眼中又能算是什么东西?
吴老哥原本便小瞧朱,又听君弃剑出语端地自信满满,拿眼打量了君弃剑
一阵,忽尔笑道:「你就是君弃剑?不错!不错!很好!很好!随我来。」他没
有去『通报』,而是直接领着君弃剑与怀空向营内走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注意到了,却没去理:帐外围观的百姓一下子全
静了、不推不挤了。他们都听到了『君弃剑』这名字。
吴老哥领着二人直行至帅帐前,便冲着守帐军士道:「朱大人在不?」
守帐军士自然也认得这军中的老油条,他们也听过吴老哥的话,心里看不起
朱,又见吴老哥身后领着两人,即油然应道:「节度使丢着军营不管,跑去参
拜太祖庙了。怎?吴老哥你不晓得?莫非节度使大人没走正门?」
吴老哥嘿嘿一笑,道:「营门外几百上千名百姓挤破了头,想见见咱忠心耿
耿的朱大人,他怎敢走正门?」
这几句话已经够了,君弃剑和怀空都听出来:朱在军中的威信实在很差。
守帐军士将眼光移到后头二人身上,道:「吴老哥,这两位小兄弟是?」军
营不是可以随便乱闯的,但他的职责只在守卫帅帐,大门却不干他的事。人是吴
老哥带的,要算也是算在吴老哥头上。但吴老哥在军中待久了,很得弟兄们的缘
,便是将军也不好拿他怎样,所以守帐军士的语气只是询问而已。
吴老哥道:「这个小伙子自称君弃剑,这名头是很大,但人我却没见过。你
可认得?」
守帐军士一下怔住了,也不住打量着君弃剑。
君弃剑以一布衣立下了两大战功,那是无人不晓的。听说他只是个弱冠的小
毛头,真的吗?这倒没人真信。如今面前这人,看去确然还不到二十岁年纪,但
却意态昂扬、目光炯炯,好像真的是?
半晌后,守帐军士定了定神,摇头道:「不,我不知道,我也不认得……小
兄弟,你果然是君弃剑?」
「冒认有好处么?」君弃剑哂笑一声,道:「朱大人不在,也没关系,就这
样告诉他:君弃剑、怀空会与他一同进京面圣。我们只跟在部队旁边走,扎营自
便。相信他会很乐意的。」说完,便拉着怀空出营了。
出营时,原本围观着要看朱的群众,不等朱了,反而全都直盯着这两个
年轻人瞧。
两人直走进太原城,怀空才问道:「就这样?」
「很够了。」君弃剑道:「刚刚那老兵的语意,你听懂了吧?」
怀空点头。君弃剑即叹道:「士兵在抵抗侵入家园的敌人时,是不会怕死的
,可朱却带着他们去作秋疆边防,让他们离乡背井,他们愿意吗?那必然是不
愿意了!可见朱不得军心!朱忠不忠心,那还只是其次,重点是在於他敢不
敢战,而今看来,他不敢。一个不敢战、又不得军心的人,我们能期待他会带兵
抵抗回纥吗?既然不需期待,见他也只是徒劳而已。」
怀空听了,也觉有理,又问道:「那你何必告诉他,我们会跟着他进京?」
君弃剑嘿嘿一笑,道:「这叫借力使力!朱进京的消息必然早已传遍京城
,想必待在长安的那位回纥使节赤心,亦必因大唐在北方多添一支可用之兵而惶
惶。今日我们再传出这消息,得知我们已与这位卢龙节度使搭上线、在形势上封
阻了回纥渡燕山南侵的路,赤心能不震惊?这一来,回纥南侵的机率,又要减低
几分。但教倭族来时、回纥未能及时出兵接应,我们便有胜算!所以这句话,是
一定要说的。」
怀空微笑点头,这是兵家的理论。
看来,君弃剑已决意行兵家的方法,来抵抗回、番、倭、南四族了。
当晚,朱回营,得到了君弃剑将随军而行的消息,果然十分兴奋。他以为
,这是为自己的声名加薪助焰了!
於是,君弃剑一行四人随幽州五千军兵向长安进发。
九月四日,抵达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