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倒了好多、好多人。
首先,是数十近百名的倭族武士,那是被回梦剑阵所歼;他们中计了,中了『请君入瓮』之计。
再者,即回梦堂下二十四子,与云梦剑派掌门楚兵玄。他们也中计了,中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
接下来便是图求扬名立万,却反为所误的鄱阳剑派门人。他们还是中计了,中了『借刀杀人』之计。
遍观林家堡前庭,满地死尸,有百四十馀。
站着的人其实更多,但大多只是旁观。
景兵庆领着聚云堂弟子,漠然看着王道、石绯等五人攻击道镜。
漠然亦默然,但景兵庆心里却极激荡!
大计将成!大计将成了!江南将要入聚云堂之手了!只要道镜再将林家堡馀众歼除,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反抗聚云堂、再也没有人会反对聚云堂割据江南,成一方帝王!
云梦叁蛟之中,他入门最晚,但年岁却是最长,已是八十高龄。一生习兵知兵练兵,今日才真正『用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景兵庆将成为中国史上登基时最老的皇帝!
他期待着,期待道镜快快将这些杂毛小子收拾掉,他不能亲自动手,丐帮还在看着!来日,他还要倚仗丐帮的力量迅速收复江北呢!只能让道镜动手,只有道镜动手,一切才能冠冕堂皇、名正言顺!
王道一人与道镜交上了手,旁儿石绯、李九儿、曾遂汴、阮修竹等,却给仅馀的十二名倭族武士缠上了!
道镜曾经说过,他旗下百名武士,每一个都不输流风,至少不输给『庐山集英会』时的流风,如今看来,不虚!真的不虚!
阮修竹原本只会『舞剑』,经白重指点,进步仍是有限,一名武士即已逼得她节节败退!
另外十一人,两个对付李九儿、四个对付庐山集英会的榜眼曾遂汴、五个围定石绯。有栗原苗等人长期在中土打探消息,道镜很清楚这班小伙子的实力高下,他旗下的武士也知道!
如今的石绯已非昔日养尊处优的小将军了!他在晨府练过许久的『基本功』,由晨星教授中原叁大绝技之一的捻丝棍,又经过黑桐、徐乞的直接指导,再加上待在苏州的这几个月,又得以向捻丝棍的始祖黄楼请益,他进步太多了!时至今日,只怕即使由两个庐山集英会时的流风当他对手,他也能取胜!
可他的对手,却是五个流风!太多了,他吃不消!他舞动齐眉棍,逼退一人,再晃动棍尾,唬退一人,摆起捻丝架势,又惊退一人,却还有两人攻上前来,攻的都是致命要害,逼他不得不回棍招架自保,哪有馀力攻敌!
李九儿的情况亦不遑多让,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一鞭如何胜得二刀?
曾遂汴也不乐观,他是暗器好手,有足够的能力让对手无法近身,却也无法击伤对手!他身上暗器很多,无处不藏,那是不差,但若不能击倒对手,他终究吃亏!
还有王道……王道更惨!
一把宽刃重剑在手,王道曾经打败赤心!但如今他的对手不是赤心,而是武艺更胜赤心十倍的道镜!
王道一近敌人,绝无手下留情,立时便将自己练到烂熟的『道险路长』、『剑阁峥嵘』使将开来,此乃镇锦屏的招式,号称蜀中第一剑、也是天下五大剑学之一,当世最强的『军中剑』!凭此二招,王道曾经在湘江畔以一己之力一股作气击倒了五十馀名洞庭四帮的汉子,甚至还与屈兵专、元仁右交过招!这两招原便是他长久修习的招式,虽说练来练去只有两招,却是威力无穷!他一剑起手,即有一击歼敌架势,陈玄礼原是中土人,怎不知『镇锦屏』厉害!心晓不能直撄其锋,王道出一招,他便退一步,看去竟去落居下风!
见此情境,景兵庆笑了。
二招一十四式使尽,道镜竟也退了一十四步。二招过去,王道的筋骨已活动开了,他明明白白的看过道镜与楚兵玄过招,知道对手不好惹,绝不能予其空反击,立时毫不犹豫便将『蜀道难』使上手来!
第一式、第二式,道镜仍在退,脚步踉跄了;第叁式、第四式,道镜还是退,脚步错乱了!
镇锦屏,勇冠天下剑、一招休一敌!便是道镜,也不能接!
楚兵玄的手,能将人搅成肉泥;王道的剑,能将人砍成肉屑!
王道继续使招,重剑上提,转斫其左肘!
这是诱敌的一式,自己的左胸月复门户大开,使对手趁而攻,却受其后七式的致命伤害!就连黄楼都曾经中计!
蜀道难,中原叁大绝技之一,岂能是好惹的!
这上斫一剑,王道略略松了两分力,他要留一点力气去使接下来的七式!他也明白,接下来的七式,是他诛杀道镜最好的机会!
这一剑未曾使尽,未及使尽,招式未老,砰地一声闷响,王道只觉右臂一麻,剑已月兑手!
定睛一看,唯见道镜收屈左臂,右掌则向身左推击,准,很准,便打在宽刃剑的剑刃平面上。
道镜掌力即使逊於楚兵玄,却也足够一掌击毁林家堡厚有尺馀的大门门板!他一掌要使王道兵刃月兑手,真乃易如反掌!
切切实实的反掌!
这一掌并不稍停,道镜终於前跨一步,与王道交手以来的第一次前跨一步,右掌转而向前,一掌打上的王道的胸口。
连哼一声也没,王道被击飞、倒下,就倒在元仁右脚边。
由於被群丐包围,屈戎玉看不到战况,但她看到王道飞了起来,像长翅膀一样飞了起来;然后,又像翅膀折了一样跌了下去。
她有点茫然了。
她知道,以目前的情况,丐帮绝不会再听她号令;君弃剑与蓝娇桃、白重叁人不在,林家堡馀众的战力虽然不差,却也不能是道镜与其旗下所馀武士的对手;已经桥道两路、其志不同的聚云堂,也不是她能够倚仗的靠山……
这一切,全都失算了、也全都失守了。
再也,没有胜算了……
「先安内,再攘外。」忽尔一人言道,其声悠扬,彷佛来自天上;其音果决,似乎立志如此。
屈戎玉闻声一怔,继而大喜叫道:「爷爷!」
对!这句话,屈兵专时时刻刻提醒着、吩咐着,安内、攘外,此乃稳定神州大陆最重要的步骤!
管夷吾先尊王,才攘夷;诸葛武侯先定南蛮,后伐中原!
千古不易,由来如此!
原已失神的元仁右身子一抖,也大叫:「屈师叔!」
屈兵专显灵了?
此师叔侄二人先后而呼,唤的是同一个人,一个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一个想力挽狂澜、支手补天的人!不只是黄楼、不只是于仁在,就由道镜、景兵庆也为之震动!
如今情势,若有个人能够扭乾转坤,非屈兵专莫属!
全场四百馀人,八百多支眼睛都不断向四周张望,寻找着那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人。
即因大家都很熟悉,绝无人会错认!
但八百多支眼睛都没有看到那个人,连个幽灵也没有!
何来显灵?
何无显灵!
一点一点的火光忽然亮起了,围着林家堡亮起了!如同一条火龙,首尾相衔,将林家堡圈於其中!
见其数,竟不下千!
元仁右立守大门,尤其见得分明,但不待他出声,几名还站在林家堡大厅屋顶上的丐帮弟子也看得清清楚楚,立时放声叫道:「是苏州衙役!还有苏州的民兵!还有苏杭叁帮的人马!」
景兵庆闻言身子大震!
这太严重了!
如果门外果真是苏州民兵,定然会看到聚云堂放任倭族武士屠杀林家堡馀众的一幕、也必然会传出去!这会对聚云堂声势造成非同小可的影响,一统江南也会增加许多难度!他知道不能发生这种事,立时放声叫道:「聚云堂听令!上!将倭族人全歼了!」
「我们自己来!」随声,一人闪进林家堡中,他是经过大门的,但就凭元仁右的眼力,也仅见黑衣蓝纹一掠而已。由此,可见此人身法之迅捷!
此人一入庭中,首先冲向将阮修竹打得节节败退的倭族武士,右手一扬,倭族武士立知有人袭来,随即缩身避其兵刃!他躲得很快、也躲得很好,避开了!
避开之后,却闻到了一股腥臭味,他微微一怔,随即感到双腿发软,居然站不住,坐倒了!
阮修竹终於得空歇了口气,望向来人,真个喜出望外,叫道:「蓝哥!你们回来了!」
此人一身蓝纹黑衣,头上无冠,束发成辫,手中木杖头一尾赤红蛇昂首吐信,正是蓝娇桃!
蓝娇桃模出一颗药丸抛给阮修竹道:「快吞了!」
阮修竹知道赤冠鳞虺毒性厉害,便只是喷出气息也能令人中毒,此必解毒药无疑,立即接住吞下。
跟着,门口又缓缓走进一人。
是白重,他步伐沈重,乃拖步而行,一步一步拖进林家堡大门,瞥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王道一眼,便拖步行向道镜。
元仁右见状一怔,他看得出来,白重不仅疲极累极,身上还有带伤!忙抢上一步,一手压上白重肩头,道:「你如今万不能是道镜对手!」
元仁右这一压,着意是要压得白重无法前行,白重与栗原辅文交手,身中数镖,失血不少,能保持意识已是难能,又如何挣月兑得了?他只冷冷回道:「我们的家,我们来守。」
后头又两人行进林家堡。
其一是个身裁纤细、左额覆发、年约十六的少女;其二是个身着白衣、仙风鹤骨的男子。
景兵庆一见此人,见他的步伐俐落,连血液也为之冻结!
原来,不是屈兵专显灵,而是云梦剑派最大的克星……
是诗仙剑诀的唯一传人,回来了!
「先安内、再攘外。」君聆诗说道,这是向元仁右说的:「如能两方面同时进行,元堂主以为如何?」
元仁右不假思索,应道:「自然更有效率!」
「那么,由不才进行安内,元堂主负责攘外,如何?」君聆诗又问。
元仁右一呆,脑中瞬间想起一个传说……
那是在他投入云梦剑派之前的事。
云梦剑派,一向与木色流、林家堡、蜀山仙剑派、镇锦屏并列为五大剑派。虽然不如林家堡般威震江南、镇锦屏般称皇军中,却也颇有声名。云梦剑派一向闭关自守,他们负责的是维持神州大陆的和平,当时正是开元盛世,云梦剑派不必出现在世人眼前。
同时,也没有人敢招惹云梦剑派。当然,世仇鄱阳是个例外,但云梦总是能打胜鄱阳。
云梦剑派的实力,从来也无人怀疑。
直到叁十五年前,云梦剑派被打败了。
堂堂一个派门,天下五大剑派之一,被一个一样是使剑的人打败了。
那人相当高壮,生得像个西域人,但他是汉人,不折不扣的汉人。他的剑术很诡异、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应对。当时,楚兵玄、景兵庆、屈兵专这叁名『兵』字辈最出类拔萃的弟子都在派中,他们的师执辈王谦以等师兄弟也都在。可全派上下,无人能敌这一个挑战者。
这件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多,云梦剑派自然不会说出去。
没说出去,只在派内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云梦剑派穷极心思研究此人剑招但集数十当代英杰之智,终无所获。
那人后来成名了,但并非因打败云梦剑派而成名。更正确的说法,他从来也未曾向旁人说过此事。
这个人以诗成名,有人叫他诗仙。
诗仙之剑,剑法名为『九华』。但世人更熟稔的,则是『诗仙剑诀』。
九华剑法.诗仙剑诀,世人皆知,只有一个传人。
这个传人,自然也被视为云梦剑派的克星!
「小涵,看看王小兄弟的伤势。」君聆诗吩咐了一声,诸葛涵立即应是,努力的将王道拉离大门、拉进了前庭的凉亭中。
在诸葛涵动作的同时,君聆诗目视蓝娇桃、白重,道:「自己的家,自己来守。」
两人也都会意,更不打话,立即投身战局。
曾遂汴、李九儿、石绯奋力抵抗倭族武士的战局!
君聆诗看了元仁右一眼,又转视道镜。
那意思很明白,再明白不过!
元仁右更不打话,提剑便上!
君聆诗再回头向身后的民兵团长道:「你们无须出手,只要当见证即可。」说完,左手抚着腰间的剑鞘,即扬扬前行。
景兵庆一怔,君聆诗正是向自己走来!克星正向自己走来!他双掌凝气、右手也已握上剑柄,君聆诗已来到近处,他却没有出剑!
因为对方是君聆诗、是人人敬仰的南武林盟主、林家堡遗孤君聆诗!门外的民兵全都看着,如果他向君聆诗出手,不等同宣告与南武林为敌?这不行!
除非君聆诗先出手,他求自保而应战,这才可以!
於是,景兵庆眼睁睁的看着、聚云堂下全都眼睁睁的看着君聆诗走过自己身旁,又排开了丐帮的包围圈,直走到于仁在与屈戎玉身前。
屈戎玉被打断的左臂仍在于仁在掌中,她很痛,流着冷汗,一直没有停过,她周围的土地几乎要成了水池了!
君聆诗看着屈戎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这是赞许的笑容、是认可的表示吗?不,似乎又不尽然,那笑是什么意思?太深奥了,屈戎玉无法解读。
可于仁在一怔,退了一步,顺势也将屈戎玉拉退了一步,屈戎玉又吃一痛,几乎便要叫出声来,但她忍得全身发抖,还是不出声!
「你怎能这样对待一个琴士的手?」君聆诗说道,他没有指名是向谁说的,可于仁在微微一呆,忽觉一股寒气向自己的右腕袭来,这寒气该当出自剑上!他反射性的缩了手。这一缩,也放开了屈戎玉。
屈戎玉终於被放开了!她轻呼了口气,正想运步离开于仁在身边,才发现自己的双脚早被绑住,怎么跑!她一直都太痛了,根本就忘了自己的手足还被绑缚,如今发现的太迟了,侧身便要跌在地上。
同时,于仁在也发现了,那股寒气其实并非剑气,只是目光,是君聆诗犀利如剑的目光!目光哪能有杀伤力?他知道屈戎玉与君弃剑的关系,只要有屈戎玉在手上,君聆诗便不敢冒然动手!立即重伸右臂,又要去抓住屈戎玉的臂膀。
伸手之时,他再次感到一股气劲袭来!他妈的!故技重施,谁怕?于仁在再不搭理,臂仍直伸,忽尔噗噗两声,于仁在右臂竟被打出两个血洞!
于仁在傻眼了!他虽然意在挟持屈戎玉,却也知道君聆诗不是易与的角色,故双眼一直也未离开君聆诗身上!他明明没有见到君聆诗出剑啊!身旁的丐帮弟子,含黄楼在内,也未有任何动作,便是有所动作,又怎能逃出他的眼界?那么,他是如何受伤的?
于仁在吃痛缩手的同时,君聆诗也已移步扶住了屈戎玉,不急不徐的替她将绑手的布条解开了,缓缓说道:「虚而实之、实而虚之,于堂主只知有诗仙剑诀,却忘了不才乃林家堡传人啊!林家七绝剑,不才虽未习全,这『气剑指』一技,倒还使得上手。」
于仁在呆了一呆,才知道君聆诗刻意以左手扶住剑鞘,实是要让人注意他的右手何时抽剑,着意防范他的『诗仙剑诀』!他却趁气凝左掌,使出凝空指功『气剑指』伤人!且还怕自己识破,先来一记『目剑』虚恍一招!一瞬之间,君聆诗接连摆下了左右、招式、时机叁道虚实,果使自己中计、也中招了!
人称云梦剑派以兵学立派,门人个个武艺卓绝、兵学精深,乃是天下间最难对付的派门。
但……君聆诗却与『天纵英才』的天才军师诸葛静齐名啊!
军师?那是什么?
军者,兵也;军师者,兵之师也!
天赋异才君聆诗,岂不知兵?
「辛苦了,歇歇吧。」君聆诗解开了屈戎玉手脚的束缚,极温柔的说着,那语调就像是向自己的儿媳说话:「接下来,我处理就好。」
屈戎玉点了点头,回头欲行,面前却是丐帮帮众的包围圈。
群丐微微一怔,均目视黄楼。黄楼略一犹豫,作个手势,群丐即让出道来。
君聆诗对屈戎玉的态度,他们看在眼里。丐帮便不信天下人,也信君聆诗!
屈戎玉无了阻碍,迳自行至凉亭中。
君聆诗即转向头悟、岸悟、是悟道:「请叁位大和尚协助看护吾家女眷、伤患,使其无恙。君某铭感五内!」
头是岸叁和尚立即移步赶进亭里。他们知道王道捱掌,受的是内伤,即时轮流运动替王道化消伤势。
「黄长老,请结莲花落。」君聆诗再出一言,黄楼略无犹疑,立即指挥群丐结阵。目标无他,自然是聚云堂下!
君聆诗与元仁右说的话,他们都听见了。元仁右对付的『外患』是道镜,『内忧』自然便是聚云堂!
君聆诗的命令,那是无须怀疑的!
是命令吗?
不,不是。更确切的说,君聆诗每一句话都极客气、极庄重,是请求。
但也不是请求。
总之,君聆诗的每一句话,旁人只要照作,便行。
因为,他是君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