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哇 ̄」
这个声音,是哭声,很稚女敕的哭声,婴儿的哭声。
是君弃剑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他睁开眼,没有海、没有船、没有流风、没有敌人。
只有狭窄又潮湿的木屋房间。
房间有扇窗,透进了一点光线,看得出来是白天,虽是白天,也只堪照亮房间一角。
这是谁家的柴房?
不对,柴房怎会有桌有床。
这是卧房,一间比林家堡的柴房还狭小的阴暗房间。
他起身出房,来到一个与狭小房间极为相衬的『小大厅』,知道婴儿哭声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
跟着,还有人声:「是女的!」
紧接着传出一声叹息,然后有个男人骂道:「你叹什么气?你不快抱女儿让你老婆看看,还叹气?你不高兴生女儿吗?」
叹气的年轻男人喏喏连声,房里响起了逗弄婴儿的声音。
君弃剑只站在『柴房』门口待着,他自然明白,这一家子的媳妇刚生了个婴儿。他也看到了自己衣衫满布着数之不尽的裂缝。
每一道裂缝之下、他的身上,都是刀痕,上自额头、脸颊,下至小腿,全身上下都是刀痕……
那刀痕很细微、也很真实。
真实的宣告着,他又从鬼门关过走了一遭。
他站在柴房门口,因为这厅很小,小到只要走五六步,便能走到传出婴儿哭声与人声的房间,中隔一布幕而已。这户人家好歹救了自己一命,道个谢、打个招呼总是该的;但人家媳妇刚产子,也不好去打扰,他只能站着、待着、等着。
不多时,有人掀开布幕走了出来,君弃剑立即准备迎上出声致谢。只是他一看清楚走出来的人,要出口的『谢谢』却哽住了。
蓝沐雨。
她提着个木盆子,里头盛着血水,显然是刚刚去接生了。她一见君弃剑站在面前,也是一怔,喃喃说道:「你醒了……你终於醒了……」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意。
话声虽细,凭君弃剑的耳力应可闻之,但周遭环绕的尽是婴儿扬扬啼哭声,故他仍未回神。蓝沐雨又道:「你饿不饿?粥该煮好了,我给你盛一碗。」说完,抱着木盆子即走进了与大厅相连的灶房。
她前脚才进灶房,身后布幕一摆,一名中年妇人且叫且骂:「你好了没有?叫你换水、盛粥给你嫂嫂吃,盛到哪里去了?!」
君弃剑身子一抖,眼前的中年妇人他也认得,是蓝沐雨的母亲。
蓝母一进厅中,见了君弃剑活生生的站在面前,而且身上刀疤几乎都已愈合,不禁啧啧连声,道:「好个妖怪!你真是个死不去的妖怪!」
君弃剑不知这话是褒是贬,亦无心明白,只是深执一礼,道:「承蒙相救,晚辈不胜感激。只是眼下无以为报……」
「不用你报!」蓝母打断道:「你这瘟神,还是快走,咱家刚添了孙儿,可受不起你传染瘟疾!」
蓝沐母已经盛了碗粥行出灶房,她自然听见母亲说的话,只是不敢应声,怯怯的快步走过,把粥端进了布幕隔着的房里去。
同时,又一名中年男人出房,道:「你在说什么妖怪?什么瘟疾?满口胡说八道!」此人自是蓝父。
蓝母冷笑道:「嘿!你扛着他回来时,混身是血,全身上下刀伤不下百处,是人哪有活的?他既然活了,还算是人吗?既不是人,不是妖怪又是什么?况且这小子走过哪里,哪里便有死人!他去过我老家原定帮是不?原定帮如今如何了?他也走过鄱阳剑派,鄱阳剑派灭了是不?他还待过回梦堂,回梦堂上下老少,死得只剩一个元仁右是不?这般看来,他不是瘟神,又是什么?」
另一边,蓝沐雨又出了房,直行至灶房又端了碗粥出来,才想递给君弃剑填填肚子,蓝母见状,立即叫道:「住!你现在作啥?你家很有钱吗?你倒好慷慨!有没想过咱们自己肚子都填不饱,还有馀粮给他吗?他是妖怪,饿不死的!」
蓝沐雨听在耳里,咬了咬牙,还是不出声。只是一双手伸得老直,仍将碗送在君弃剑面前。
蓝母见女儿仍不收手,正待出声再骂,一旁蓝父喝道:「婆娘!你也太不客气!君公子受伤昏迷十馀日,这会子醒了,咱们没能给他煮碗猪脚去霉气已经很失礼了,连碗粥都不给喝,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蓝母冷哼道:「咱们每餐每人食得了一碗饭?今儿是连饭都煮不起,煮粥了!我可是把份量算得好好的,一人一碗,多不了!你要给他喝粥,也可以,家里便有个人要捱饿了!」
「饿一餐死不了。」蓝父也知道妻子所言有理,言词虽然不让,口气却软下了。他移步走到君弃剑面前,道:「君公子,你喝了这碗粥,快回林家堡吧。」
蓝沐雨在旁怯声道:「爹,你想自己捱饿对不?你还要出船捕鱼的。我捱一餐就得了。」
蓝父闻言,深深叹了口气,实在不能拒绝!
媳妇刚刚生完孩子,总是要补补身子。她又拉着丈夫不给走,身为一家之主,他能不趁早多打些渔货养家么?没吃饭,还打什么渔?
君弃剑看着眼前父女相望,为了一碗粥让来让去,心里也感愧疚。当下伸手将送在眼前的一碗粥推回,道:「沐雨,我真的不饿,你气色不太好,还是你吃吧。」跟着转向蓝家父母道:「林家堡尚有馀裕,迟些晚辈可送来些银钱……」
「住!」蓝母打断道:「我说了,不要你多待,也不要你再来!你快走,咱就感谢菩萨保佑了!」说完,即迳自转入布幕罩着的屋里抱孙儿去了。
君弃剑这才将一直在面前那碗已半凉的稀粥推回,道:「我真的不饿,你留着自己喝吧。」跟着朝蓝父走近几步,作揖道:「感谢蓝伯父相救晚辈一命。晚辈这就告辞。」
「君公子,借一步说话。」蓝父偷觑了女儿一眼,说道。也不待君弃剑答应,便将他半拖半拉到了屋外。
到屋外后,君弃剑即等着蓝父开腔。但见蓝父在面前踱步,神情亦十分犹豫,半晌后,即先言道:「蓝伯父是不是有什么要托付晚辈。」
蓝父一怔,叹道:「人盛赞你父子二人,真的不假,你果然看出来了。我不瞒你,咱是乡野渔家,家境如何你是看到了。说实在话,原本我夫妻二人与一对儿女,求个温饱不是难事。儿女渐长后,自然是要寄望他们能帮忙家里工作,赚点饭钱。但我这女儿不知怎么回事,生在渔家,居然自幼便会晕船,根本帮不上什么,我夫妻也十分无奈。幸好那婆娘老家是原定帮,雷帮主与鄱阳剑派的昭老掌门有几分交情,我们便将女儿送到了鄱阳剑派去,求得昭老掌门收留,算是给家里减轻了几分担子。前年昭老掌门过逝,我们算着女儿年岁也差不多了,不好再给人家添麻烦,便去了鄱阳剑派将女儿接回来,想给她找户人家嫁了。不过我们这环境,哪能找到什么好人家?镇里认识的人,谁讨媳妇不想讨个体健能干、担得了粗活的……
「去年你将她接走了,说实的,我们一家子都松了口气。可七月间她忽然又回家来了,我那儿子也娶了个媳妇,叁口人一下子成了五口人,我也咬牙撑着。可如今……」
「再添了个孙儿,更难捱了,是吧……」君弃剑说道,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蓝父艰难的点了点头,紧接着道:「咱家也不是想和你求什么,只是想弄个明白,当初我女儿是不是给你添了什么麻烦,才让你把她赶回来?」
「这……」君弃剑一时答不上来了。
去年丐帮大会上,那情况太复杂,他没有赶人,举棋不定却是事实。他心里确实喜欢蓝沐雨的细心体贴,可当时即因如此,得罪了屈戎玉、也得罪了整个回梦堂。最后是他以身止战、再加上瑞思悄悄遣送了蓝沐雨,才勉强解决此事。
屈戎玉什么都好,就是善妒,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只要有屈戎玉在,就没有蓝沐雨立身的空间……
蓝父见君弃剑面有难色,道:「看来我这女儿果然一无是处……」
君弃剑忙道:「不,沐雨很好……」
「既然很好,过去的事也就算了。趁着这机会,咱家有个不情之请……」
君弃剑一怔,道:「伯父想……让我带她回苏州?」
蓝父点了点头,道:「咱家也不是啥大户人家,她又不是生得好看,再加上已经年过二十,只怕……只怕已经嫁不出去……若是君公子不嫌弃……」
「伯父,你可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君弃剑平举双臂,展示着自己身上那破落不已、满布刀痕的衣衫,道:「晚辈干的是打生抢死的勾当,天下人怎么论我父子,那是另一回事,我己经不只一次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您将女儿交给我,一则我不敢保证她的安全;二则她随时……随时都可能守寡!」
「是自己的女儿,她的心思我很清楚。」蓝父微笑道:「你的状况我也明白,你身旁已有了云梦剑派的屈姑娘。我也不求你定要娶我女儿为妻,将她带回林家堡,作妾作婢也凭着你。她虽干不了粗活,烧饭洗衣倒还可以……至於性命问题,一个女人一辈子总得蠢一次,就像我那婆娘,原本稳稳当当、快到手的帮主夫人不要,却跟了我这没出息的渔夫……路是她自己选的,若你果真就此走了,只怕我那女儿又要失魂落魄好一阵子。」
君弃剑闻言,闭上了眼,深深叹了口气。
不只是女人,每个人一辈子至少都要蠢一次。
他现在多么怀念与二爹隐姓埋名、游历天下的日子!无忧无虑,爱走就走、爱停就停,昨晚睡树下、今晚睡破庙、还不知明儿要睡哪,也自得其乐!
当他踏上这条路,遇过了多少敌人、经历了多少死劫,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儿后悔 ̄继续过着没有姓名的生活,怎样都比没有性命要来得强啊!
不过,路是自己选的,定要将它走完 ̄每次他看到身边的伙伴,总这么想。
不为自己走,也要陪他们走!
「是啊,人总要蠢一次……」君弃剑喃喃说道。
「你答应了!」蓝父一听,真个喜出望外,两个大步冲进屋里,便将蓝沐雨拉了出来,冲着君弃剑道:「我这女儿,托给你了!」
蓝沐雨听得瞠目结舌,君弃剑则颐指她手上仍端着的凉粥道:「快把粥喝完,上路了。」
「上路?」蓝沐雨一怔回神,讷讷道:「你……你要带我回苏……苏州?」
「当然是苏州。」蓝父在旁帮腔道:「你不快喝了粥,路上没力气跟不上,可别怪人家没等你!」
蓝沐雨听了,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会给你添麻烦……」
「你就不怕给家里添麻烦?」蓝父叹道:「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这说不准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还犹豫?」
蓝沐雨低下了头,什么也应不上。半晌后才道:「看来,我生来就是个麻烦……」
「王道镇日喊着要入蜀、石绯练棍常把墙打穿了洞、还有比我还爱喝酒的曾遂汴、身上缠着蛇,连碰一下都不行的蓝娇桃,他们才叫麻烦。」君弃剑笑道:「我身旁的麻烦还嫌少了?」
蓝沐雨听说,她盼这一天已盼了多久!一口便将那半碗凉粥喝尽,随即返身进屋放了碗、收拾细软,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又回转出屋。
她跟着将手里的一样物事塞到乃父手上,道:「爹,这是女儿最后能留给你的东西……」
蓝父微微一笑,他知道,是那颗曾引得家中大吵一架的珍珠……
君弃剑向蓝父颔首示意后,即转身跨步离去。蓝沐雨见了,与父亲相拥一阵,才急急跟上。
蓝父站在门口看着,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儿连背影都散着喜悦的气息……
蓝母忽然从他身后行出,大嚷着:「一次送走了瘟神与吃白饭的,普天同庆啊!鬼出去,福进来;鬼出去,福进来……」同时朝门口洒了一大把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