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年,八月七日。
史丹尼来到襄州,已有叁天。他已事先查过,林家堡自四月之后,堡众四散,林家堡内除君弃剑、蓝娇桃外,所馀皆是妇孺;王道、宇文离等人目前不知所踪;瑞思则领着曾遂汴、李九儿、阮修竹叁人居於襄州晨府。这叁拨人之中,只有瑞思、宇文离曾在河北与他打过照面。当时,他与徐乞、瑞思为了如何确认回纥军马是否确实已经退兵,一连商议叁天。对於瑞思的诘智,史丹尼颇感认同,此刻也就选择瑞思为南来后的第一个见面对象。
但在襄州待了叁天,他却没有马上赶进晨府找人。他注意到一个持续注意着晨府动静的人。
这个人,史丹尼并不认识,但由於此人衣饰与元仁右颇有雷同,他判断此人为聚云堂门下。
从八月八日等到了八月十日,史丹尼终於等到机会。一早,阮修竹与李九儿上街去了,那位聚云堂门人也跟了去。史丹尼这才趁溜进晨府。
进府之后,第一个遇到的人是曾遂汴。
自然是曾遂汴,如今这晨府里只住着四个人,李九儿、阮修竹都出门了,瑞思连房门都罕出,不遇曾遂汴、还能遇谁?
史丹尼很快判断出眼前百无赖聊的男子是谁,并作出噤声的手势;倒是曾遂汴有点愣住了。
曾遂汴满怀好奇的打量着这矮胖子,身高与徐帮主相若,刚过七尺而已,但真的胖了不少,总有百四十斤了吧?这不打紧,重点是那头褐发、还有一对湛蓝色的眼睛、和颔下那似乎刚刚长出来的褐色细须……乖乖,这小子长得还真怪!真比番子还番子!
这种眼神,史丹尼早习以为常,他不管曾遂汴在打量什么,只低声问道:「曾兄,瑞思公主在吗?」
曾遂汴闻言一怔,道:「你认识我?我们见过吗?啊……随便啦!你是谁啊?找瑞思作啥?」
「偶系史丹尼……曾兄可能没有听过,但瑞思公主认得偶。」
「偶?你讲话还真怪。史丹尼?史丹尼……」曾遂汴歪着头思考 ̄怪人配怪名,也就不怪了。只是这名字……好像听过是不是?
「你啥时见过瑞思来着?」想不起来,曾遂汴只好直接问了。
史丹尼急道:「可不可以等会再说?时间不多!」
「喔 ̄也是。和我来吧。」曾遂汴应了,便领着史丹尼向瑞思的房间行去。
曾遂汴虽则平时处事随随便便,但也懂分利害关系。史丹尼一说『时间不多』,他便晓得这怪番子是趁着那盯梢的聚云堂门人跟随九儿、阿竹上市集的空儿偷溜进来的。这么一来,他们自然不能大大方方的待在院子里聊天说笑。
如今,不论是林家堡、抑或晨府,只要有了些许改变,天晓得聚云堂会有何反应?据瑞思所说,林家堡与聚云堂、甚至再加上蜀中、河北,如今都正处於如履薄冰的尴尬和平时期,任何一点小变动,都有可能打破这种平衡。
史丹尼的出现,会不会打破此平衡?曾遂汴没有聪明到可以看出史丹尼的意图。但他相信瑞思应当可以。
两人来到瑞思房门,曾遂汴伸手扣门,轻声道:「公主殿下,有个叫史丹尼的……」他顿了一顿,回头又瞄了史丹尼一眼,才续道:「胖子找你。」
史丹尼亦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倒是房门倏地打开了,瑞思疾道:「快进来!」
史丹尼立即闪身入房。曾遂汴怔了一下。
好快的动作!还有,那步法……是不是似曾相识?
这怪怪的番胖子究竟是谁?怎么名字我好像听过、连步法我也似乎见过?
「阿汴,你在作啥?快进来!」瑞思见曾遂汴伫在原地发愣,出声催促。
曾遂汴听了,也不作多想,跟着踏入房中。
瑞思立即将门关上,回头道:「史丹,你可到了!河北无事?」
「元汤主也在河北……」史丹尼应了,似乎语犹未尽,一边曾遂汴已出声叫道:「哎呀!我想起你了!你就是瑞思信里提到,独自潜入魏博军营,盗出魏博军马令符的人嘛!」
史丹尼露出一笑,点了点头。
对,是他。当林家堡、回梦堂正穷於对付倭族武士与聚云堂时,河北的瑞思、宇文离、徐乞等人,便是靠史丹尼盗来魏博军令符,领取了魏博军服让北武林群雄穿上守关,使得进军至北关的回纥宰相护地毗伽心生疑虑,以为魏博军马已有准备,於是不战而退。河北从而得保安宁。
史丹尼转而回答瑞思的问题:「河北,不太好,天承嗣投降朝廷了。」
「怎么可能!」瑞思为之一震,见到史丹尼的神情,即又接道:「诈降?不,应该说是暂降。……莫非是聚云堂怂恿?」
史丹尼道:「偶也是这么想。原本南方的林家堡与聚云汤维持着不战平衡,河北则打得不可开交。现在换成河北休战,只怕南方很快就要有事……」
「是吗……」瑞思长长呼出口气。
其实瑞思也很清楚,是该了。那一个不愿意看到林家堡、聚云堂相安无事的人,该要有所动作了。田承嗣暂降这个举动,正是一个契机!
只不过,他会用什么方法来逼使林家堡或聚云堂其中一方先行动手?瑞思则无法预料。
史丹尼观察的瑞思的表情,确定她已经接受了即将开战的事实,便说道:「既然是非打不可,主动当然比被动来得好。偶注意过了,盯着这晨府的人只有一个,以偶和曾兄、李姑娘合力一搏,并非全然不能。」
更简单的说,先下手为强!
史丹尼话才落口,曾遂汴即露出了笑容。
是期待吗?不,不对,瑞思有注意到,笑是第二反应,在笑之前,曾遂汴的脸颊确实微微抽动了一下。
虽然细微,但确实有!
原因无他,瑞思虽不认识那盯梢的聚云堂门人,但几次瞄见,看得出约是叁十出头年纪的汉子。以元仁右、屈戎玉的年龄判断,当是聚云堂仁子辈弟子。
瑞思想了想,反问史丹尼道:「他盯了我们叁个月,你也盯了他叁天,你以为我们有多少胜算?」
此言一出,曾遂汴也兴致勃勃地看着史丹尼。
「五成……甚至六成!」史丹尼信心满满地应道:「如果,你们『没钱就扁』的默契,好到出乎偶的意料,胜率还会更高!」
曾遂汴听了,露出一个微笑。
这口齿不清的番胖子,讲『没钱就扁』四字时,发音倒是准确得很。
「你打算何时动手?」瑞思又问。
「今晚!」史丹尼应得果决:「愈快,愈好!」
他有种直觉,这件事,不能拖!
「那么,我睡觉去了。」曾遂汴说完,便要转身出房。
很久…很久了,很久没有玩『夜袭』了。
有多久呢?
两年,七个月,又,七天……
要夜袭,自然必须养神,李九儿与阮修竹回到晨府之后,瑞思也悄悄吩咐了她俩,早点休息。
但,王仁政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难得镇日不见曾遂汴在府中乱晃,王仁政也知道不对劲了。是夜,他特别提振精神,一刻也不懈的盯着晨府上下。
子时到了,也过了,没有动静,王仁政仍全神专注。
丑时过了,没有动静,王仁政双目炯炯,不敢大意。
寅时了,是时候了吧?王仁政的手掌未曾离开剑柄。
直到鸟叫了、虫鸣了、卯时到了……
天亮了。
王仁政揉了揉眼睛 ̄怎么回事?我弄错了?
直至早市人声喧哗,他才见到李九儿与阮修竹一前一后开门出房,李九儿去到厨下,阮修竹前庭晨修,一如往常。
又过了半个时辰,曾遂汴伸着懒腰出房,打了老大一个呵欠,便朝饭厅去。
跟着,李九儿端了碟白粥小菜,送进瑞思房里;阮修竹结束晨修,也进到饭厅。
鸡毛蒜皮。
平凡且自然。
曾遂汴吃完早饭,开始在府中乱晃闲逛;不久,李九儿赶来一把拉住他,将畚箕扫帚一并塞了过去。
曾遂汴依旧乱晃,只是偶尔多了扫地的动作。
瑞思仍然不出房门。
李九儿拿着一块抹布,在府前府后擦桌拭窗。
阮修竹提着水桶,绕着前庭花圃浇水、还撒了点饭粒给池塘里的锦鲤。
鸡毛蒜皮。
平凡且自然。
就如同,这四个月来的每一天,一样。
王仁政不禁怀疑:真的是我搞错了?
这一天,又这么过去了。除了曾遂汴天还未黑即回房睡觉之外,一切正常。
天黑了。
又是一次子丑寅卯,又是一次彻夜未眠。
王仁政扭着颈子,提振精神。
不能这么轻易放松戒心!景师叔百般告诫过,瑞思这回纥女人诡计百端,绝不能小看了她!
只是……
八月七日,无事。
八月八日,无事。
九日……
十日……
王仁政坐在客栈二楼房里,?窗望着晨府前庭。
他平日都是待在屋顶的,但连着五日未眠,他太累了,连出房门都懒了。
但心里有一种疑虑。
他们只是……想让我更加困顿,好趁我精神不继,施以偷袭吗?
『没钱就扁』原本就是夜行的贼子,这一点不无可能!
问题是在於,有什么事,会让安份了四个月的这一伙人玩起这种心机?是什么让他们下了与我聚云堂动手的决心?
更或者是……是我判断错误?只因为曾遂汴连日早寐,即生如此疑心,我是否反应过度了?
王仁政又揉了揉眼。
但是……
但是……有点……
不想张开了……
…………
王仁政伏在窗边,睡着了
是夜,王仁政睡得正沈,忽尔一阵心悸,惊醒抬头,一只铁钉打进了他的左肩骨!
若非正好抬头,这枚铁钉打中的,就会是他的脑袋!
王仁政拔出铁钉,同时注意到,对面屋檐上一人反跃入庭。
晨府的前庭!
「曾遂汴!」王仁政立即起身,几乎不曾考虑便一跃出窗。
眼前是四丈许的大街,他落地时人已在晨府中。
该说果如所料,曾遂汴即在眼前。
「好久,没穿这身衣服哩。」轻盈女声传出,随之,李九儿也穿着一袭紧身黑衣出现中庭。她对着王仁政一笑,道:「人说聚云堂中无庸材,我原本以为你不会过来……」
声音,是一起的。
另一样,是利物破空声。
王仁政无暇回答,他从来没有小看过曾遂汴,立即侧跨一步避过暗器。
叮叮叮叮四声,四枚铁钉全打上了王仁政身后石墙。
「好镖功!」这四声全是闷响,可见四枚铁钉全打进墙中,嵌住了!
曾遂汴的手劲果非泛泛,庐山集英会榜眼不是唬人的!
一边李九儿也是声犹未尽,手上银丝鞭即已甩向王仁政脚踝。王仁政轻轻跃起避开,落地时欲要一脚踩住鞭头,怎料暗器又来,对准的便是鞭头上方数寸而已。显然,这鞭头是不能踩了,王仁政赶忙收足。只缓了这眨眼的时间落地,暗器已过,鞭头却不收反扬,又向右臂膀缠来,王仁政只得缩臂移步,躲开鞭头,也让开了又到的暗器。
王仁政没有拔剑、甚至没有还手,曾遂汴与李九儿却也打不中他!
庭院另一角,史丹尼与阮修竹二人随身屋舍后,瞧着院中叁人相斗。
也不是相斗,两个在攻击,史丹尼看得出来,没有留手的攻击。
但就是打不中!
「真是……不简单!」史丹尼由衷赞叹道:「云梦剑派果真强得可怕!」
「我也上吧!」阮修竹一手握上剑柄,便要冲出。
史丹尼忙一把将她拉住,道:「还没……还没轮到你。」
「什么轮到我?要等到阿汴和九儿打输吗?!」阮修竹闷着声音斥责。她虽非高手好手,却也不是盲眼人,曾遂汴与李九儿连王仁政的衣襟也触不到,孰占上风,一见可知!
「就快了……快要天亮了……」史丹尼仍目不瞬转的盯着王仁政:「一天亮,他就会出手,一定会!」
阮修竹却一头雾水。
这小胖子到底在看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