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模糊中看到茶坊内走出很多人影,我耳朵嗡嗡响了一阵,朦胧中看到麦戈的脸晃动一下,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我感觉身体在上下颠簸着,激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头晕晕沉沉,我费力地睁眼,还来不及看清周围,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耳边忽然传来流水般悦耳的乐声,我猛地一个激灵,睁眼坐起身来。脑袋仍有些懵懂,我呆了一会儿才将先前的事记起。手脚并没有被绑住,我四下看看,发现这是间装扮精致的竹屋,门窗桌椅,甚至整个屋子都是用翠绿的竹子建成,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让人忍不住舒展心扉,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琴声从屋外远远传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拨开帘子缓缓走出。
让我惊讶的是,竹屋外居然四面环水,隐约可看到游鱼翩跹。一曲竹制长桥蜿蜒着延伸出去,几乎有近百米长,栏杆上甚至还雕有花纹,绝不是敷衍之作。我惊叹,不知道这样一项工程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竹桥连接着湖心的一座亭子,同样全部由翠竹早就。琴声就是由那边传来。
我沿着竹桥一步步走过去,逐渐看清亭中的人影。我停下步子,轻轻叹了口气,多熟悉的场景。
铮——
琴声戛然而止,抚琴的女子缓缓站起身,背对着我,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陆姐姐,你醒啦。”她音若黄莺出谷,和当初一样空灵而月兑俗。
心脏猛然揪紧,我感觉呼吸沉重,别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
身前的女子缓缓转过身,冲我浅浅一笑,仿若不谙世事的纯真孩童:“陆姐姐,怎么不坐啊?”
“夏水衣……”我扭头,定定看着她。
“唔?”她困惑地看着我,眼底纯澈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涟漪。
“你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很是特别呀。”我打量着她身上一袭纤尘不染的素白轻衣,甚至还出声啧啧赞叹。
她不说话,澈然的眸子略带狐疑地看着我,似不懂事的孩子。
“听说是徐家染坊新出的布匹,独此无二,看来这徐家少爷对水衣很是看重。”我讽刺道。
“姐姐说笑了。”她雅致一笑。
“不过这布帛既如此珍贵,水衣将它随手交付下人处理,也太莽撞了些,若是让徐少爷知道了,岂不是要寒了他的心?”
“姐姐这话是何意?”她笑吟吟问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时候我恰巧知道,那李家婶子自尽时所用白绫,竟和水衣这款衣裳的作料异曲同工,这让我很是疑惑呀。”
她不说话,只怔怔看着我。我们一动不动对视着,她神情茫然,我脸色怨毒。
良久,我看着她仙子般出尘的面孔,忽然很想笑,真好笑,真他姥爷的太好笑了!子琛和我为她夏水衣的清白焦头烂额,连做梦都在琢磨谁有嫌疑谁是真凶,成天做贼似的顶着大家鄙夷的目光抛头露面。冤杀了铁锤,害死了李婶,弄到最后她夏水衣才他姥爷的是真凶,结结实实被她耍了个大回转。
我忽然想大笑出声,可喉咙却堵得慌,眼睛有些酸涩,我眨了眨,扭过头去飞快地拿手抹了下眼睛。
她定定看着我,神情似乎动了动。
“水衣,”我居然还很得体地微笑了一下,“先告诉我,你把麦戈怎么样了?”
“麦戈……”水衣迷惑地看着我,忽然眼睛一亮,“陆姐姐说的是那个穷小子?”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又笑。
“他呀,”水衣歪了歪头,“我想想……对啦,他打伤了我的人,他们很生气呀,所以……我只好把他交给他们去玩儿了。不过陆姐姐,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们会给他留个全尸的。”她说完,似乎怕我不相信,又“嗯嗯”地点头肯定,然后仰脸看着我,邀功般地灿烂一笑。
“你!”我胸口一滞,怒火猛地冲就出来。
“陆姐姐,你别生气。”水衣瑟缩了一下,受惊般地看着我。
气流狠狠灌进我喉头,莫名的情绪在我血液里四处乱窜,我缓缓地呼吸着,感觉整个身体随时会爆炸。强压住冲天的怒气,我抬眼看着她,平静说道:“好了,别装了。给我认真点。”
她的眼神几乎是在一瞬间冷凛下来,露出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她看我一眼,优雅地在旁坐下,冲我说道,“坐下说话.”
我在她对面坐下。她提壶帮我倒了杯热茶,“陆姐姐放心,那个穷小子暂时不会有事,最多吃些皮肉上的苦头。”
我松了口气。
她抬眼看我一下,展颜微笑,眼神却是冰冷的,“陆姐姐倒挺担心那穷小子的,不过那小子可配不上陆姐姐呀。”
我不说话,冷眼看着她。
“来,喝茶。”她举杯,动作从容素雅。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杯子,放到嘴边抿了抿。
“陆姐姐不怕我下毒?”她笑看我,眼神不再伪装得天真烂漫,肆无忌惮地透出调谑。
“上好的西湖龙井,陆姐姐觉得味道怎么样?”见我不说话,她问道。
“我喝不出来。”我冷哼着说道。
“陆姐姐可真叫我越来越喜欢。对了,我差点忘记。”她浅笑嫣然,抱歉地冲我点了点头,手探到衣襟拿出一小包东西。接着缓缓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
“上好的砒霜。”她冲我笑,一点点将粉末倒入我的茶盅。
我猛地战栗了一下,忘却那一刻心里充斥着怎样强烈的情感。
然而下一刻,却忽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我所有的情绪都飞快地隐匿,如台风中心的安宁,我心里很离奇地平静下来。耸了耸肩,我轻松地笑道,“给我的?”
“是啊。”她笑,人畜无害的模样。
“我不喝会怎样?”我戏谑地看着她。
“陆姐姐是聪明人。”她抿了口水。
“麦戈会死?”我微笑。
她抬眼赞赏地看我,“陆姐姐,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欣赏的人。”
“很荣幸。”我讽刺地笑道,“那,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陆姐姐你看。”她向湖边望去,伸出手来指去,“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回头冲我微微一笑,“都是最优秀的弓箭手。”
我打了个寒战,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不慌不忙地重新坐下,吹着水上的热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水还真烫。”转而向我微笑,“陆姐姐,不急。水太烫,等凉了再喝。这段时间里,我们姐妹可以好好聊聊。”
“很好。”我坐下。
“姐姐要从哪里问起?”她大方地看着我。
“一切。那四个女子,其实是你派人杀的吧。”
“是。”
“利用她们对你的信任?”
“是。”她哈地轻笑一下,“谁叫她们那么天真,给了些好处就死心塌地。”
我摇了摇头,她简直不可救药。
“都是明目张胆遣人去将她们叫出去,用最直接的方法下手?”
“是。”
“你就不怕泄露?”
“怕?”她得意地笑笑,“我为什么怕?没人会怀疑到我身上,我完全没必要拐弯抹角,所有的目的,只需最原始的方法就可以达成。”
我冷笑,“不错,你算得很准,凶手明明就是你,可谁都心甘情愿往你设下的套里钻,只要我们稍微清醒一点点,就能触模到真相,可是没有,我们谁也没怀疑过你。夏水衣,你怎么就狠得下心来,利用那么多人对你掏心掏肺的信任。”
她垂眸把玩着自己的头发,我的话似乎没让她有丝毫动容。
我默默叹了口气,心知她多半早已泯灭了人性。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人侮辱她们,不可能是简单为了造就奸杀的假象吧。”
“当然不是,因为……这是我最初的目的呀。”她很自然地笑笑。
“什么?”我惊道。
“因为,我的目的就是……”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用手指一圈圈绕着,“取她们的处子之血。”
我不可置信地直勾勾看着她,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的汹涌。
“慢慢来,陆姐姐,你跑题了。”她认真地提醒我。
我定了定神,“那么,夏丰果然是奉了你的命令去找杜婉,他没有撒谎。”
“是啊。”她懒懒地回答。
“你一点也不怕夏丰交代出去?”我惊讶。
“夏丰,呵,他只是个疑仗,让他丢一条线索给衙门的找些事做而已。他在被我派去找杜婉时,就注定他必须死。”她说得风淡云轻。
“那是条人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人命?呵呵……”水衣皱皱眉头,疑惑地笑起来。
“可夏丰的哥哥……”
“死的人太多了,我必须找个代罪羔羊。”她神情慵懒。
“你看准了麦戈?”我问。
她摇头,手指在一旁的琴弦上划过,“不,我一开始就相中了铁锤,至于麦戈,我只是想用他将案子变得更扑朔而已。”
我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觉得有些冷,“可铁锤为什么愿意当替罪羔羊?”
“他么?”水衣在琴弦上奏出几个音符,“他欠了二爷一笔巨额赌债,二爷的人随时会要他的命。这李铁锤虽然是个地痞,呵,居然对母亲很孝顺。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自然明白这笔交易对他有利无害,不过多背个罪名而已,对他这种臭名昭著的人来说,根本不会有影响。”
我感觉难以呼吸。
“可你们还是杀了李婶……”
“她当然得死,万一李铁锤已经把秘密泄露给他娘,岂不是要坏了大事。”她淡淡说道,眼神忽然凌厉了一分,“不过办这事的人也太过不小心,居然用我衣服的料子做白绫!否则陆姐姐你也不用死了。”她看我,惋惜地摇了摇头。
我冷凛直笑,忽然想起铁锤轻声求我照顾他娘的情景,耳边痒痒的,仿佛他哈的热气还没有散尽。
“陆姐姐就是看了那块白绫,才明了真相的吧。”她道。
我沉声答,“是。”又说道,“李婶家穷得揭不开锅,呵,居然用连我们陆府都买不起的布料自尽,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
她苦笑一声,“我听丫鬟说你看到那些碎布时反应很奇怪,就明白要坏事。陆姐姐,我真不愿看你死。你是我见过最有见地的女子,那些只知绣花纺纱的愚人,没有谁比得过你。可惜你知道太多……”
我乐了,“好吧,让我死个明白,告诉我,你这样做的目的。”
她开始动手抚琴,“陆姐姐,你看我这里怎么样?”
“很美。”
她得意地笑笑。
“可惜你不配。”我又说道。
她的笑容僵滞下来,缓缓卸去。
“知道吗?夏家近一年的财富,几乎是我一力促成。我爹做的买卖,如果没有我在暗中相助,根本不可能暗度陈仓。”
“你想说什么?炫耀你的得志?”
“不,当然不是。”她像听到莫大的笑话,“我只是,在解释我杀人的目的。”
我愣住,飞快想了想,猛然抬眼,问道,“你在帮张岩做事?!”
“这都被你发现了?”她欣赏地笑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摇摇头,“我只是碰巧看到张岩鬼鬼祟祟从酒楼出来,而且,我还‘惊喜’地发现,你的马夫也在外头,更让人好奇的是,他故意驾一辆不起眼的破马车,象在掩饰什么。苏墨衣一年前得罪过张岩,我想,张岩放过他,应该就是你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吧,这笔交易,就是你杀人的目的。”
“精彩!”她眼中爆出一丝赞赏,“陆姐姐是刚才这短短一瞬想到的吗?”。
我苦涩道,“我哪里比得过你?”
“没错,”她眼里闪动着奇怪的,甚至是兴奋的光芒,“没错,我就是为了救哥哥!为了他,别说是杀人,就算让我立刻挫骨扬灰,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我看着她几近疯狂的眼神,心里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