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黄家三郎下
唐时的主要货币是铜制的钱币,但至唐末金银已开始大量流通,五两黄金按长安市价可兑得四十五两上下的白银,一两白银又值得一千余文的制钱,千文为一贯,也称一吊,这五两重的金饼当得近五十贯钱,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赔偿了。
此间事了,母女二人哭哭啼啼关了店门,就在后进院落设了香案,此时天色已近五更,种种丧葬之事自然得等到翌日才办。且按照唐时的习俗,成人故去须得停尸三日,而早夭的孩童却不得超过两日,只不过这孩子死得恰时,正好是三更,算起来未过子时,现下是才是第一日。
于是娘儿俩也不休息,便烧了热水给孩子洗身,盼愿孩子干干净净的去往黄泉路上走一遭。
烧好水摆上木盆,四娘和二姐忍住悲痛给宝儿月兑去了衣衫,将已经冰凉的小身子放入热水之中擦洗起来。不过此时天寒,泡了一阵水便凉了,四娘让二姐继续掺了热水,便起身去里屋箱柜翻找出一套原本准备新年时再给宝儿换上的新衣。
从箱柜中翻出新衣,四娘拿在手中泪珠儿忍不住又连连落下。六年前的仲夏,宝儿的大哥也是这般年纪时早夭,看来自己当真是命犯丧门,竟是存不下一根独苗。四娘独自垂泪,心神恍惚间忘了旁事,却也在这时听见外屋传来二姐一声惊叫,慌乱中奔出的四娘一掀门帘便怔在了当场,她分明看见已经死去多时的宝儿,此时正瞪着双目,张大了嘴嗬嗬气喘。
再一看,二姐此时身子软软靠在盆边双目紧闭的样子,估模着应是给转死还生的宝儿给吓晕了过去。
四娘毕竟也是个没有大见识的妇人,心中一惊便软软的瘫坐在地,口中唤道:“宝儿……宝儿,你是人是鬼,若是人,便应娘一声。若是鬼……”
说完这句四娘自己也不由心中一抖,思量着若宝儿此时真的是鬼,又该当如何。
可这孩子却不作答,口中依旧嗬嗬喘着粗气,但睁圆的双眼却转了过来,直盯着瘫坐在地的四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细喘着的宝儿突然“哈”的轻哼,从胸中吐出了一口长气,跟着睁圆的双眼也跟着闭上了。但很快这死孩子的双眼便再次张开,却开口唤道:“娘,宝儿疼!宝儿疼!”
这一声娘,直叫的四娘心尖儿猛的一颤,浑身一震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直直扑道盆边,双手刚要伸出,却是硬生生停在了当空。
躺在木盆里的宝儿见这架势,便又喊道:“娘,宝儿冷,快给宝儿加些热水来。”
这一喊,愣住的四娘下意识放下手模了模盆里,果然是很凉,便自顾自的起身向灶房走去。四娘一走,躺在盆的宝儿那张原本女乃白色的苍白小脸却是露出了一副看上去让人觉得诡异的苦笑表情。
没错,从上一刻起,四娘的宝儿便已经去了,而“他”将代替宝儿继续活下去。
苦笑之下,既有无奈也有迷惑。
从睁开眼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穿越了。还清楚的记得在意识模糊之前,他咬牙将网银账户里的几万块全部划入弟弟的账户,便眼前一黑来到了这个世界。
说起来他也算完成了最后的遗愿,对原先的世界不存任何遗憾了。
苦笑了一下,甩甩头将前世的影像全部扔进了记忆的垃圾堆,从这一刻起他就是黄宝儿,黄宝儿就是他。虽然五岁的黄宝儿并没有留下太多的遗产可供他享受,但黄宝儿短短五年生命所积累的记忆,却恰好给了他想要的答案:这是大唐!
大唐!
哐当!
也就在全新的黄宝儿检索前任留下的“丰富”遗产,想要查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大唐的那个时代,却听见灶间传来一声轻响,脑中立马检出了一条信息:“坏了,舀水的铁瓢定然碎了。”
对此前任黄宝儿可有着深刻记忆,因为前不久他才摔碎了一个,足足挨了一顿好打。
紧接着,四娘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又从灶间窜了出来,双眼直愣愣的看着木盆里躺着的儿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娘,宝儿冷!”没奈何,只得扯着嗓子又喊了一次。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就如同一团乱麻,倒也不好细述。只说四娘再次确定了儿子转死还生后,自然是欣喜若狂,天麻麻亮便将药堂的大夫又请了过来。见此,大夫也是啧啧称奇,一翻诊治之后也不敢断言黄宝儿这是何种情况,但受了烈马当胸一击,胸骨断了三根,内伤肯定也跑不了,因此大夫只能开了调治内伤的药方,又以药堂的名义赠了外敷的跌打药膏,至于这孩子到底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整整一月,四娘歇了豆花店在家照顾,一块五两重的金饼子也剪去了两角,换来了汤药肉食。可一个五岁的小儿受了入此重创,可不是静养就能痊愈,虽然儿童的机体再生能力很强,但由于没有相应的医疗技术做辅助,一个月后黄宝儿被踢断的三根胸骨虽然愈合,可却在胸前留下了大大一个凹陷,日后长大了很有可能会形成一个难看的畸形鸡胸。
对此,新生的黄宝儿也只能认了,只不过他却是闷不住想要知道现今究竟是大唐的哪一个时代,可眼下除掉宝儿脑中所留的记忆之外,其他消息根本就是一无所知,更不好开口相问,脑中的疑问只能越来越甚:这时代……和自己所在的位面,是否属于同一条时间线?
这一日,四娘服侍着宝儿进了早餐用了汤药之后,交代了二姐好好看顾弟弟,便心事重重的出了门。四娘不说他也看得出来,这几日家中的伙食又差了些,汤药的味道也淡了不少,看样子四娘又得出门筹钱去了。
他倒是不知今日里四娘又在金饼子上剪了一个角儿换钱,倒不用去跟人筹借。
宝儿的二姐今年不过九岁,说是让她照看弟弟,她便坐在弟弟床前照看,看了一会便伏在一旁睡了过去。这一个月来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他早就憋坏了,刚想着趁二姐瞌睡的机会起来活动活动,才坐起身胸口伤处便痛的他呲牙。别说下地活动,就是靠坐也痛得让人想死,懊恼之下,黄宝儿便想着老天何其不公,别人穿越,要么有金手指,要么有丰富的启动资金和资源,最不济也得给个什么天赋异禀,可自己落得了一副儿童残躯不说,家也是穷困落魄。
纳闷啊!
低头看着胸口的凹陷,捏了捏小拳,脑子一热便幻想着要是自己能有游戏里圣骑士的能力,这点伤害一个圣光术就能治愈了吧。
正想着,他突然觉得手心之中突然一热,竟然真有一团蒙蒙白光冒了出来,但在他一惊之下,这白光又转瞬之间缩了回去。
眼珠子一转,以他两世为人的智商很快就想明白了道理,跟着小手再次张开,心中默念:“圣光术!”
一团如有实质一般的蒙蒙白光果然从掌中喷涌而出,不过三五秒钟便大如人头,跟着将这团白光往胸口一按,一股子三伏天里饮冰,三九天里饮酒的舒爽顿时从胸口遍布全身,紧接着就听见小胸脯上传来“咯咯”的骨颤,原本已经变了形状的断裂胸骨,竟然自己碎裂重组,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用出了圣光术,黄宝儿心中也生出了些许明悟,且按下不表。
只说足足修养了三月,黄宝儿方能下地,而四娘的豆花店也得以重新开张。只不过,此时的黄宝儿不似从前那般活泼,每日里像个小老头似的搬个小胡凳坐在店门口,呆瓜一样的看着街面上人往人来。
当然,他这不过是钻了牛角尖,前世的他怎么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穿越小说也没少看,对穿越之后的打算也有很多想法,可要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处什么时代,一切也是白瞎。就比如说眼下的长安,在大唐的时代里,可是来来回回被农民起义军、胡人和皇室叛乱的部队来来回回烧杀过多次,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最最重要的是:他对唐朝的历史不熟。
要说李世民开国和贞观之治,他知道,但不熟!
要说武则天谋朝篡位,他也知道,也不熟!
要说安禄山之乱,杨玉环之死,他还是知道,但就是不熟!
而现在,他从食客嘴里听到过提起李世民,也听到过提起魏征,还有秦琼、李靖、红拂女跟虬髯客,可就没人提武则天、安禄山和杨玉环。当然,更不会有人会对一个五岁的小儿去数数大唐的年号,然后告诉他此时已经距离大唐开国已经两百余年,而他所知的历史事件中最近的安史之乱也过去了近百年的时间,并且此时也是大唐即将衰亡之前回光返照的小盛世,整个长安都被太平盛世的暖风吹得醺醉,就连朝堂之上也没有什么纷争可供民间百姓用来八卦娱乐。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唐时的风流名士,多有皇王贵胄笼络,要谈什么军国大事自然在有亭台楼阁,山水奇石的风雅之处,又怎会在民间的茶寮酒肆与平头百姓、下里巴人高谈阔论。所以,名士归于山野朝堂,百姓乐于坊市集寮,各不跨界,其乐融融。
又过了几日,四娘听了街坊劝诫,一咬牙将客商给的金饼再剪了个缺,为黄宝儿置办了一身新衣,连带一套书写用的笔墨纸,又从家中的一口黄花梨木的书箱翻出了几卷楷书手抄本,隔天便把黄宝儿领到了仁平坊中的私塾中入了蒙学。
三百千[1]是宋以后的学童开蒙读物,唐时可是没有,所以用的主要是《千字文》、《太公家教》、《颜氏家训》和六朝时马仁寿所撰的《开蒙要训》[2]。
蒙学第一天,私塾里的先生可以说完全把黄宝儿给无视了,不但让他呆在一群同是四、五岁年纪就来“发蒙”的学童之中,听着高年级的学长们摇头晃脑的背着不知道是四书还是五经里的东西,更为让他恼火的是这个时代的课堂居然没有座椅,所有人都得跪坐。可跪坐就跪坐,居然还没有垫子,一双膝盖就跪在硬硬的竹编地席上,没多久黄宝儿就觉得身下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不过跪了大半天后,黄宝儿也算捞着了一件好处,回家放下书包,便老气横秋的背着手走到门脸前,向正忙着给豆花点卤的四娘道:“娘,先生让跟娘说,今后可不能再叫宝儿啦!”
正忙着的四娘闻言一笑,反问:“不叫宝儿叫甚?”
“娘,先生说宝儿是乳名,不是大号。先生还说……还说……”黄宝儿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原话的样子,但随后晃了晃头道:“呃……反正日后得叫三郎,不能再叫宝儿。”
“三郎?”四娘闻言搁下了手中汤箸,眼珠一转,将黄宝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压着笑意低声唤道:“黄三郎?”
唐代的风俗,不相熟的女子一般被唤作娘子或小娘子,相熟的话便加上排行,比如说四娘自然是行四。而男子则称呼为郎或者郎君,相熟的自然也要排上行辈。不过此时黄宝儿还未及冠,小小五岁的孩子便要月兑了乳名,倒也叫人惊奇。
见儿子模样,四娘还道这是私塾先生的交代,又想这孩子进了私塾,日后非但通了文墨,能够识文断句,说不定万一考上了进士还能光宗耀祖,确实不能再叫宝儿这样的乳名了,当下便允道:“好好!日后便不叫宝儿,唤作三郎吧!”
“哎!”黄宝儿脆生生的应了,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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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百千是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前二者乃宋代以后才修编而成。
[2]:《开蒙要训》,六朝马仁寿撰,此书性质接近《千字文》,属于小学字书之类。体裁为积字成篇,篇无重字,供初学者诵其文词,摹其点画,重在教学童识字,唐代之后失传,敦煌大约存有三十五个卷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