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德也向陈东等人告了挪,正待起身来,却被身旁的张炳拉住。
“元直,若是缺钱,言语一声,休要再向那商贾借贷。士大夫最重名节,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对你出仕不利。”张炳知赵行德家道中落,手头时常有些拮据,以为他又要向去掌柜的借钱,张家乃是世居汴梁的官宦,积储颇丰,张炳又是古道热肠的性子,是以有心相助。
赵行德被他拉住,感激地朝他拱拱手,笑道:“张兄有心了,”他脸上露出尴尬地神色,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在汴梁有一族兄,染上赌瘾,欠下不少钱来,我找这掌柜的只是要为他转圜一二,倒不是借贷。”张炳脸露恍然之色,“哦”了一声,方才放开赵行德的手臂。有道是江湖救急不救穷,特别是沾上赌鬼这种无底洞,是一文钱都不能借的。
“张兄理他作甚,来,喝酒。”吴子龙见赵行德谢绝了张炳的好意,端起酒杯,带着一丝意味的说道,“我看元直别的都好,只是身上若有似无的一丝傲气,叫人难受。”
赵行德之父赵惕新乃是列名于元祐党人碑上的先侍制赵惕新,当年丞相蔡京颇得官家重用,在朝中权倾一时,将守旧的故相司马光以下共三百零九人全部污蔑为朋党,党人不但贬官流放,还将所谓罪行刻碑为记,立于端礼门外,称为党人碑。大宋开国以来,以优容士大夫自诩,不曾因言罪人,此例一开,天下物议汹汹。蔡京所斥退的党人遍布朝野,几乎结怨于天下。党人碑上列名者,多是颇有官声的正直之士,士大夫莫不以名列党人为荣。赵惕新夫妇虽然在流放中病死,赵家家道中落,对于赵行德元祐党人之后这个出身,不少自命清流的监生还是暗暗羡慕且嫉妒的。
“不是傲气,是傲骨。”张炳若有所指地纠正了吴子龙的语病,目送赵行德背影隐入账房。
花掌柜的满脸堆笑,搓着手对赵行德道:“可算把你盼来了,若是再不续稿,三天之后,我们‘福海朝闻’的话本版面便要断顿了。”
赵行德主笔的话本《仙缘星空》在福海商行的小报背面连载之后,小报的销量足足上升了八成,这小报虽然为福海行赚不了多少钱,却能大大扩充商行在市面上的影响,为此花掌柜的也很受了福海行汴梁的康大掌柜的夸赞,此后更向赵行德约稿再做一篇仙侠,《雪影仙踪录》出来以后,更是大受欢迎,可惜的是赵行德要求隐去他太学监生的身份,只用了“秃笔翁”的笔名,倒是让花掌柜少了许多炒作的机会。
这时代,写话本曲子终究是落了下乘,只可济得一时之急,却万万不可借此扬名。太学同窗中知道赵行德在写话本小说的,也只有因缘际会撞破此事的陈东一人而已。赵行德可不想像本来历史上那位柳三变一样落个“奉旨填词”下场。不过说来奇怪,这个世界里的柳家因为在百年之前追随着那位原本应该被赵光义毒死的南唐李煜投了占据关中的夏国,柳家到成了夏国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
将手稿交给花掌柜后,赵行德接过二十个圆形方孔的银元,银元正面铭文是“纹银一两”四个汉字,背面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龙身不显眼处,铭有银元铸造的年份地点。这便是贯通东西商路都畅行无阻的夏国银钱了,因为含银成色好,重量足,又铸造精美,到处都极受欢迎。宋国朝廷严禁金银铜铁等金属流出国境,却不禁止金属制品的流入,夏国银元比累赘的铜钱携带方便,在中原商贾中间也大行其道。其实福海行还可以支付更为携带更为简便的记名汇票,被后世的金融风暴和通货膨胀吓怕了赵行德一口拒绝了。这时十六两为一斤,二十个银元也有一斤多,揣在怀里有种沉甸甸的殷实感,一两银子等若是一贯钱,二十贯钱也就是穷人大半年的温饱了,待遇优厚的禁军军卒一年的花销也才五十贯钱。
花掌柜的与赵行德钱货两清,二人都面带喜色,行德正待告辞,花掌柜的又笑道:“还有一事要恭喜元直,福海行在长安的书坊打算将《仙缘星空》和《雪隐仙踪录》两部话本刊印出来贩卖,按照夏国的出版法令,书价的三成上交给官府做为版税,获得书号及印数。这版税由官府和作者对半分润,等到书籍印好发付行销,你就又有钱拿了。”
赵行德一愣,他知道依照夏国的制度,书籍出版不需取得作者的同意,但作者可以向官府登记一个从零到书价九成的版税额,对外国的作者,则夏国官府直接定出三成版税,因为夏国强制百姓识字,又大力发展铜活字制版刊印术,大大降低了识字的门槛和印刷的成本。这殷实人家识字之后,也有不少喜欢文字消遣之人。所以关中陇右之地,出版行当也极为兴盛,不少宋国的骚人墨客也因此获益不菲,不想自己也得了好处。
等若是平白得了笔意外之财,赵行德拱拱手,笑道:“那就有劳掌柜的费心了。”花掌柜摆摆手,笑道:“大家发财,不必客气。”
怀揣着沉甸甸的银元步出账房,赵行德回到太学生的座中。不一会儿功夫,几个同窗好友又开始大声议论起时事来。
太学生等若是帝国未来的官员,议论时政也是应有之义。正所谓士农工商各安其位,草民们议论时政是要冒风险的,因此旁边桌子的商贾等闲杂人等,也只是各吃各的,并不与这些太学中的年青士子掺和在一起。
“误国之物,莫过于火铳!花石!”陈东被七八个相熟的同窗围在中间,正慷慨激昂地高声道,“花石采之于岭南,万千民夫深入蛮荒,穿凿山谷,终年不见天日,石出而岭南民力尽矣。岭南地近交趾,本来民风彪悍,民变屡仆屡起,这花石纲是出了大力的。花石琢之于江东,一石一柱之成,必经年累月之功,石成而江南民力尽矣。花石用之于汴梁,上有所好,下必甚之,达官显宦富商巨贾争相效仿,为此玩好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而天下财富尽矣!”
与赵行德原本所知的不同,这时代里有一个比党项西夏强大得多的夏国占据着函谷关以西的广大地域,夏国的触角甚至越过了葱岭延伸到中亚,在那里得到了许多波斯的工匠和建筑师。他们向中原传入了以巨石构筑的建筑样式,十分恢弘壮丽。近两代宋国皇宫外面开始大量采用大理石廊柱和浮雕装饰,带动了整个汴梁都成了广泛使用大理石建筑的城市。远远望去,汉白玉的都阙,屋顶施以金粉,犹如仙境。大宋官家和整个朝廷的高官显爵都不遗余力地从全国各地采掘、打磨、雕刻、输送大理石到汴梁,就是陈东所称的“花石纲”。
“少阳兄此言有理,”邓素附和道,“花石与火铳,皆是来自夏国之物,花石令吾民力与国用耗竭固然可恼,火铳令诸军战力全无却更是可恨。这火铳既不能及远,又全无准头,下雨阴湿之时更不堪用。禁军使弓弩临敌,至少可以发三箭,改用火铳之后,却只能燃放一响而已。改行火铳的唯一所长,不过是省力而已。但就是这点,投了那班荒废武艺的刺面戍卒之好,自先皇以来,许多改用火铳的禁军弓弩手,再不堪拉弓射箭。”
“正是!”陈东拍案叫好道,“花石奢靡,使吾国无可用之财,火铳大行,使吾国无可用之兵。”此刻已聚集在斋中的众太学生纷纷叫好。此时太学中反对改行火铳的观念大行其道,却叫知晓后世火器厉害的赵行德不以为然,他不愿意与同窗做无谓的争论,嘴角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地微笑,不巧被陈东瞥见,他脸色一凛,道:“元直似乎有别有洞见,还望不吝赐教?”
听陈东突然向自己发难,赵行德忙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火铳虽然不堪使用,守一兄所述‘省力’二字,却是道中了它的好处。”
众同窗都面面相觑,邓素更是忿忿,心道:“元直可是想要羞辱吾么?”陈东当即斥道:“行德,议论国事须得正心诚意,却不能作此儿戏言语。”陈东和邓素都是从下舍一直读到上舍的太学生,年近三十了,慷慨之处仍然不下二十多岁的后辈,在众太学生此刻在众人学兄的架子出来教训赵行德,和刚才拉下面子求他把书稿借阅的时候判若两人,赵行德不由得心中暗叹,这厮当真是天生的一个政客。
和两万余寓居汴梁的冗官相比,年青的太学士子对大宋国运的关注的态度是极其激烈而热切的,眼看众多同窗都看向自己,赵行德只觉头皮发麻,不得不咳嗽一声,反问道:“吾国素来重文轻武,又秉持守内虚外之策,积重难返,与蛮横之辽,尚武之夏相比,大宋可以力胜乎?”
宋国虽然号称有禁军八十万精锐,无论对上辽人还是夏人,却占不到优势。见众同窗垂头不语,赵行德接道:“弓弩虽好,却非要膂力强劲者不能开弓,火铳虽有诸般不好,却是一个膂力普通的人稍加练习,也能发射。和我国相比,无论契丹还是夏国,军力都颇为强劲,而我大宋的优势,则是户口众多,民力几乎是辽夏之和两倍有余。与这两国相比,大宋的民力用之不尽,只要不断改制火铳,使它的威力胜过弓弩,即便是辽国幽燕铁骑,夏国禁军精锐,亦不能轻言侵凌吾国。”
众同窗原本只看到换用火铳使禁军的实力下降,赵行德却换了个角度,看到火铳的大行使武器对使用者的要求降低,从而使得大宋丰富的民力能够更多的转化为军事资源。众太学生有的脸上尤带着不信服的神色,有的却拍案叫绝。
邓素当即道:“改良火铳,使之比弓弩威力更胜,你说得简单,实则何其难也。火铳传自夏国,至今夏国军中除了火炮之外,仍然只用神臂弩和连弩,只有团练和城卫军才用火铳,若是火铳威力能轻易胜过弓弩,焉能如此?”
赵行德还未答话,却听有个洪亮的声音道:“元直所说的也不无道理,”说话的正是张炳,他见众人望了过来,接道:“舟山先生曾道,世间种族相争,战斗方式与日常作息方式相类者胜,战斗方式与日常作息方式相悖者败,契丹人长于马背、习于射猎,若一味与之较量骑术弓弩,未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火铳制造和操作之法颇为繁琐,契丹人未必有此能耐,反而适合吾国吾民的常年耕作养成的细致秉性。”
张炳所称的这位先生,姓黄名坚,字白石,号舟山先生,圣宗元符年间状元及第,现官居太常少卿,算得上朝堂新旧两党之间颇有见解的一位重臣,在朝在野,数十年间著书立说,门人弟子无数,声望隆重。
此时张炳引述这位老先生的话语,一时间倒是无人反驳。
赵行德也点点头,又道:“火铳于吾大宋,还有一样好处,那便是深合了太祖皇帝制下的守内虚外,将从中御之道。制作火药的硝石、硫磺皆是朝廷官卖官买之物,只要着紧控制各镇边军的火药消耗和补充,若无弹药补给,边军的火铳便是如同废铁一般。”众太学生思量,朝廷不顾一切的大行火铳替代弓弩,赵行德所提的这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陈东此时也回过味来,拍案笑道:“胡虏愚笨粗心,必不擅火铳这等精细物事的,以火铳取代弓弩之后,朝廷控制了火药,不怕藩镇反噬,河北、河东诸行营的兵力也可加倍充实,如此一来,收复燕云指日可待。”
旁边邻桌的人却嗤的一声,哂道:“书生空谈。烧火棍子居然像宝贝一样倚仗,那火铳临敌只能放一响。用骑兵冲阵,只需让前锋精锐罩上两层铁甲,用死士重骑硬冲火铳阵,只待火器一响之后,余部骑兵四面齐上,刀矛棍棒乱打,必可大破这些土鸡瓦狗。”
赵行德等未料到有人搭腔,一起扭头看去看去,只见正是那戴着狗皮帽子的一伙人中的一个,四方脸,两腮和下巴都是胡须,面貌极为粗豪,却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一件中原冬天常用的棉长袍,此刻为了赶路方便将下摆撩起来扎在腰间,足下却穿了一双胡人的牛皮靴子,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这些书生。
众监生全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又看不出这伙人的来历,听那汉子接口说要以重甲铁骑硬冲火铳阵之法,不知是真是假,随口答应不免惹人耻笑,便有张口结舌地答说不出来,有些原先就质疑火铳大行的,更是心道铁骑弓弩才是制胜之道,脸上露出我早知便是如此的神情。
众人些面面相觑,赵行德却笑道:“一骑之费,足当步卒五人,假若有步卒五千,只需两千重甲刀盾长枪手结阵在前阻敌,另外三千火铳手分为三队,一队发铳,一队待敌,一队装药,三队回环轰击,纵有一千铁骑来犯,也足以应付。”众太学生纷纷称是。
不过赵行德这么说却是取巧了。仅凭两千精锐的重甲步卒结阵待敌,就算一千铁骑来攻也不惧,更何况还有三千火铳在后回环轰击,几乎是必胜之局。虽说枢密院有一骑之费当五步之说,但骑兵决计不会硬冲五倍于己的精锐结阵步卒。辽人铁骑的厉害之处,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飘忽来去,令人疲于奔命,防备不及。那汉子不虞他这么取巧,可偏偏自己先前提出了铁骑冲阵之法,不由得有些面红耳赤,一双眼睛瞪大了看着赵行德,脸上青筋暴起,仿佛要跳起来。
赵行德正待作罢,却见与那粗豪汉子同桌的一人似乎低声说了句话,那汉子面有喜色,高声道:“宋国的大敌乃是契丹,那辽国国内尽多弯弓射猎之族,倾国可用的骑兵不下四十万众,若以书生的办法,五步当一骑之用,大宋岂非要训练两百万禁军,哈哈,哈哈哈,果真厉害!”
此时大宋禁军号称有八十万众,加上厢军,全国军卒人数过百万,冗兵之费已经使朝廷焦头烂额,训练两百万禁军,更是绝无可能,众监生见这粗豪汉子得了伴当的提醒,顺着赵行德的话往下说开,居然直指大宋宋冗兵与财政这一天大的死结和漏洞,都是心中一沉。同时都不免高看那粗豪汉子一眼,能从简单两军对阵跳到朝廷的财政经济上,可见他并非一味只知好勇斗狠的泛泛之辈。
赵行德微微一笑,对他拱了拱手,沉声道:“绕了一圈,又回到先前,在下早已说清楚,火铳省力,火铳手不像弓弩那般经年累月的维持和习练,若是宋辽交兵,只需征调乡勇,稍加整训,便可充作火铳手,取代弓弩手之用,想我大宋户口上千万,可征壮丁过两千万,真要到那个时候,整训百万火铳手又有何难?”
那粗豪汉子一愣,回想起赵行德确实曾经说过火铳手易于训练的言语,正不知如何反驳,下意识地往身旁瞥去,却见身旁的人用筷子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一字,不由脸色一缓,一拍脑袋,笑道:“差点被书生绕了进去,只需有一物,便能将你那结阵的步卒打得稀里哗啦。”他将话扣住,买了个关子,得意地瞧着对面的宋国书生。
赵行德注目着看那粗豪汉子旁边的伴当,只见那人面目普通,只管低着头喝茶,一眼都不瞧向自己这边,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可是,明明两次都是他出手为同伴指点。赵行德微微沉思,手指在桌上微微划动,抬头对那粗豪汉子和他同伴道:“是有一利必有一弊,你所依仗那物虽是打破步阵的利器,只是有些笨重,骑军带着它行动,缚手缚脚,算起来利弊参半。若是两军交锋,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汉子不料赵行德居然猜到了他所说之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二人打着哑谜,却憋坏了旁边的太学监生,陈东低声道:“到底是什么军械,这般厉害。”探身去看赵行德身前,适才以酒水在桌上所写之字,却是一个炮字,而且和此时通常所用的石字旁的砲字不同,左边是个火字旁,令人一望便知是火炮。
那粗豪汉子旁边坐的那人仔细琢磨赵行德的话语,低声叹了口气,伸手讲桌上那字抹去,也正是一个砲字,不过是写作此时通用的石字旁之砲而已。她虽然有些不满这些监生在客栈里喧哗,却不愿横生事端,刚才提醒身边这部属也不过是偶尔为之,眼看宋国监生中也有能人,便不再纠缠下去,只低头饮茶吃食。那粗豪汉子见主上不再说话,也不再出声,十几个人闷头吃喝,不多时便起身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