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的街道行人不多,反而没有城墙外面熙熙攘攘的热闹,别有一种古城的深沉悠远。随处都是高大的仓库,储存着粮食、布帛、香料、瓷器、玉石、茶叶等货物。偶尔一队马车停在街边,脚夫们肩头横搭着白毛巾,扛着打包的货物,有时将货物从马车上卸下,有时将货物从仓库中装上马车。即便是十月初的凉爽天气,这些脚夫仍然干得挥汗如雨。
城外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绕长安。陇右关中广被树林,减少了河水的含沙量,丞相府每年还会组织百姓挖掘河底陈年淤泥,卖给附近的农家以补充地力。漕运渠道原本在唐末已大部淤塞,但丞相府动用关中民力将之重新疏通。如今长安城外到处都是码头,尤其以广运潭码头为最,可以同时供三百艘漕船同时使用。各地经水运而来的货物,在码头换装上大车,运进长安城内的仓廪,再从仓廪中取出需要的货物,装上漕船,或是以马车队运往敦煌,在玉门关前再换骆驼队,踏上艰辛而遥远的征程。
赵行德与李若雪来到一处好似汴京正店酒楼的地方,见许多商贾进进出出,二人好奇地上前观看,但见门口两块照壁上张贴着告示,其中一张告示上头写着“悬赏”两个大字,告示的意思是说如今大将军府军械司正在试制火炮,无论是夏国还是异邦人,在保持火炮威力不变的情况下,每个应征者能将火炮的重量降低多少,并且按照他的方法重复制造没有问题的话,则赏给同样重量的黄金。此外,军械司每铸造一门火炮,都按照后前后所降低重量的比例,都将按照缴纳学徒钱的规矩,把火炮价钱的三成分别交给应征者。
几个夏国的商人也在看告示,一商人啧啧算道:“一斤为十六两,一斤黄金约合一百六十两白银,火炮动辄上千斤,假若能够将千斤火炮重量降低三成,那么可得悬赏300斤黄金,折合白银四万八千两。若在如法炮制,将各型火炮的重量都降低一些,那悬赏加起来岂不是要上数十万两白银。军械司莫不是钱多的发烫烧手了。”他的心算倒是让人佩服,但旁边另外一商人却道:“你道这钱好赚么,天下火炮铸造之精,莫过于我**械司,要超过他们所铸的东西,岂是那般容易。那火炮就算不用铜铸,只用铁,每试造一门,花费都非同小可,多失败几次,任你多丰厚的身家,都要给赔了进去的。”
有个中年人也站在榜文面前,他的面目有些浮肿,袍子下摆有几块污渍,刚才后面那商人的话刺得他瞳孔一缩,将目光从榜文上面收了回来,喃喃道:“罢了罢了,人家一眼就看得到的结果,我却利欲熏心,自以为才高旁人,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也是活该。”他垂头丧气地转身向外走去,走到赵行德身边不远处,忽然拔出了怀里的一把短刀。赵行德一惊,忙将李若雪挡在身后。
熟料那人并未行凶,而是将短刀朝左胸口处捅去,竟然是要自尽。赵行德抢上一步,他来不及抢夺匕首,双臂用力就将那人猛地一推,这人便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短刀也掉了出去。他一心求死,既然无暇管顾是谁推他,站起身来,便将低头朝柱子上撞去。周围的几个人忙将他拦腰抱住。这人状若疯癫,高声喊道:“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欠你们钱。”众商人七嘴八舌劝道:“老兄,券市上赔得底儿掉的,多了去了。”“看到街对面那个扛包的没有,身家巨万全部赔光了,现在人家活得好好的。”“留得青山在,还有翻本儿的机会啊。”挣扎一阵后,这人力气用尽,方才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众商人也渐渐散去,赵行德却和李若雪远远地驻足观看,见他眼中露出决绝之色,又去模那掉在地上的刀子。赵行德看了看李若雪的怜悯眼神,叹了口气,沉声道:“朋友,人生苦短,何必一意求死。”走上前去,伸足踏到那柄匕首上。
那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赵行德,吼道:“我淳于震虽然落魄,却不要你这等人来可怜。”说完一手去推赵行德腿,一手拼命想把匕首抽出来。赵行德每日练功锻体,河北军前时为了练骑术又刻意加强了腰腿的力量,这一踏足在匕首上,如泰山之重,那人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撼动分毫。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石文虎正陪着邱士良从劵票坊市里走出,大声招呼道:“赵德,这是怎么回事啊?”
淳于震认得校尉的装束,当即收了手,但仍然坐在地上,状若木然。赵行德尴尬地笑道:“这位朋友兴许是生意失当,竟生了厌世之念,我这里劝他一劝。”他说得轻松,脚下仍然牢牢踏在匕首上,怕那淳于震突然夺刀自尽。
石文虎笑道:“这般劝法,倒和我关西军士做派相类。”赵行德拱手笑道:“这兄台不过是一时想不开罢。待他幡然悔悟过来,必定也会对刚才的举动极为后怕的。”
夏**士重义,却最看不起一遭挫折便寻短见的自了汉。邱士良眼皮扫了瘫在地下发呆的淳于震一眼,微笑着对赵行德道:“你也来逛长安的券票坊市么?”他顿了一顿,笑着道:“年轻人取前程还是要脚踏实地得来,小玩一下这些玩意儿,不过补贴点养老的银钱。”言罢便带着石文虎去办别的事情了,看也不看地下的淳于震一眼。按照他的观念,这种寻死的懦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赵行德看了看地上的淳于震,又看了看李若雪有些不忍的眼神,又叹了口气,沉声道:“老兄,我刚才答应朋友说要劝一劝你,这里不好说话,你我上酒楼先吃喝一顿再说。”说完便指了指面前一座挑着酒望帘儿的店面。
也许是券票坊市进出行人的指指点点,让淳于震觉得不自在,也许是想在临死前再好好吃喝一顿。他听了赵行德话,没有拒绝,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赵行德则将脚下的匕首拾起来,手中掂了掂,微微有坠手,他看那匕首上犹如发丝般的碳纹,不禁暗赞一声,好刀。他现在可不敢当即将利器还给淳于震,手一伸到他面前,沉声道:“刀鞘拿来。”淳于震乃是求死之人,怎会在乎一把小刀的得失,微微一愣,叹了口气,便将怀中的刀鞘叫给赵行德,叹道:“这把宝刀能刺透明光铠,就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赵行德将刀收到怀里,颇有深意地看了淳于震一眼,没想到这人到了执意求死地步,也不肯欠人家一个人情,要“劝他一劝”的想法,也越发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