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哥“哼”了一声,正待驳斥他,韩凝霜先开口道:“赵先生的考虑,我军上下足感盛情。若是我军的实力足够在内陆立足,自然是好,可惜数十年来,辽国视我为肉中之刺,几欲除之而后快,虽然历经磨难总算坚持了下来,汉军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辽东汉民也灰心之极。承蒙赵先生的指点,凝霜重建帅府,正是要振奋辽东汉人的民心。而以辽国朝廷对汉人的顾忌,肯定很快就来攻打。而我军尚待恢复实力,故而帅府的位置必需易守难攻,而要在辽东形成声势的话,又不能藏在深山,须得靠近交通要衢。其中的利弊得失,凝霜也是和众位将军反复斟酌过,最后才选定了这苏州关南地方。”
她看了赵行德一眼,为难道,“赵将军也知道,这十几万军民移寨起事的安排,千头万绪,军令早已经下达,若要更改的话,恐怕多生波折,甚至给敌人可乘之”
赵行德点了点头,语气放缓道:“韩盟主,世上没有万全之事。正因为汉军势力尚且单薄,在苏州关南多放一份力量,那么背靠着太白山、鸭绿江的实力就削弱一分。如今辽东勉强算得三分势力,还有渤海人蠢蠢欲动,高丽国觊觎在旁。太白山、鸭绿江那边,汉军势力过于薄弱了话,短时间内是经略不出来的。”
“这地方各方都想伸手,很难称得上巩固吧。”张六哥不服气地低声道。
赵行德摇了摇头道:“辽国和女真是因为两虎对峙,无暇他顾,而高丽国则是心存戒惧,不敢贸然火中取栗。现在辽国、女真和高丽势力都还没有真正控制太白山南部和鸭绿江两岸的地方,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其中一方抽出手来,汉军在这块地方势力又没有强大到与之相抗,必然会被连根拔起。时机一失,就悔之晚矣。反观苏州关南,辽国朝廷向来都弃之不顾,只要我们不大张旗鼓去碰这块地方,三年四年以后,契丹人也不会在那里多添一个兵。反而可能因为东面的压力而放松戒备。只要我们在开州、保州、定州、宣州这一大片站住脚跟,北连金国,南通夏宋,背靠着太白山、鸭绿江,可进可退,届时派一支偏师,从水路经略苏州关,若要做成强镇,与开州东西呼应,威胁辽阳,也无不可。这里两相对照,何者为重,何者为轻,何者为急,何者当缓,不是很清楚了么?”
韩凝霜静静地听他说话,眸光微微闪动,最后,赵行德叹了口气道:“将受命之日而忘其家,我既然奉命前来援助辽东汉军,自然是为辽东汉军考虑。若打自己的算盘,汉军据守苏州关南,以水师不断袭扰其月复心之地,成大事纵有不足,为我朝牵制辽金两国则绰绰有余。我朝的好处,虽然得不到十成,但七八成总有了,军功也少不了我的。最后的主意,还要在座的各位来拿。”
高伯龙、张六哥等汉将开始尚且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又听他说汉军“成大事不足”,暗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韩凝霜柳眉微蹙,许德泰正待打个圆场,赵行德却把手一伸,拿起那张南山城池的图样,指点道:“这城外面不应该包砖石,辽国的铁桶炮发射炮子势大力沉,打过来崩碎的砖石伤人比炮弹还多。我们曾经吃过很大的亏。”他这神情,俨然是仁至义尽,开始帮助汉军细致完善苏州地峡的防御。
王玄素一愣,方才醒悟过来,连声道:“正是如此,王某疏忽了。”他心下微微奇怪,夏国和辽国近年来从未交战,更未曾受到过辽国重炮轰击,怎么赵德说“吃过很大的亏”。别的汉军将领宛然不觉。韩凝霜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唯她知道赵行德曾经参与过宋辽的河间之役。
“而且这城池的射击死角很多,马面的距离又太近,如果用火炮侧击蚁附城墙的贼兵,容易伤到自己人。马面之间的距离是按照弓弩的射程的来规划的吧,还是太近了,唔,对了,”赵行德若有所思,看着王玄素道,“你是仔细考虑过守城火炮和弓弩的射程过后,再来设计城池的图样的么?”
“弓弩和火炮的射程?”韩凝霜一愣,“城墙上的马面不是越密越好吗?”
“那倒不一定,”赵行德比划道,“你看,马面原先是准备弓弩手射杀蚁附攻城的贼兵用的,但如果我们调转炮口,给蚁附攻城的敌军侧翼一击,只一发炮弹出去,就能顶的上几百支弓箭,而且炮弹势大力沉,敌军攻城车,盾牌一类的东西,都不能抵挡。可若是马面太多的话,反而遮挡了火炮的发射。用火炮守城就缚手缚脚,还有,最好在马面矮些的地方开几个炮眼,”他一边说,一边比划道,“火炮放在城头,位置稍稍有些高,向下开炮,炮弹的轨迹倾斜度太大,打不中几个人。如果弹道平直一些,就能直接扫过密集的敌军队列,或者造成弹丸在地面上不断反弹,把敌人队形给轰个通透,这才能发挥火炮最大的威力。”
汉军将领都没有经历过正规的攻城战,而王玄素也并非精通筑城术的人,不过是根据前人的著述和古城来绘制的新城图样,赵行德虽然没有钻研过筑城之术,可他有河间守城战役的经验,又熟悉火炮,因此,用心琢磨之下,指出了这座城池图样的不合实际处。也没有多少高声,道理一点就透,众汉军将领都恍然大悟,心道,如此筑城确有不妥。
王玄素面露惭色道:“王某纸上谈兵,险些耽误了大事,幸亏有赵先生,”他犹豫了片刻,又对韩凝霜道,“赵先生既然精通炮术和筑城,不如请他为我们绘制一幅新城池的图样,大小姐以为如何?”
几位汉军将领都看过来,韩凝霜面带恳求之色,轻启皓齿低声道:“还请赵先生祝我们一臂之力。”
赵行德皱了皱眉头道:“我不懂筑城之术,刚才也不过是从火炮攻防的角度,偶有所得罢了。”他双手连摆,丝毫没有藏拙的意思,但旁人却以为他故意推月兑,王玄素脸色有尴尬,心下暗道:“赵德本来就是反对经营苏州关南的,自然不肯帮我们把这南山城造得固若金汤。免得这边兴旺了以后,反而显得他所虑不中。”其它的几个汉军将领大都作如是想,脸色都沉了下来。
中军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高伯龙怒道:“韩盟主都开口了,你这家伙却推三阻四”他还待再骂行德,韩凝霜俏脸微寒,喝道:“高将军。”高伯龙方才住口。
赵行德苦笑道:“真佛面前不打逛语,我只是对火炮和守城熟悉些而已,并非有意推月兑。”
韩凝霜点了点头,沉声道:“赵先生指点之德,凝霜心领,只不过经略苏州关南,乃是汉军上下数年来的心血,许多准备都已如箭在弦,不容更改。赵先生说此事利弊参半,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再帮我们兴其利而除其弊。十几万军兵百姓的身家性命,都系于这南山城池,还请赵先生不吝赐教,此恩此德,凝霜没齿难忘。”她看着赵行德,目光清澈明亮,声音婉转动听,意思却仍是以为他对于自己意见不被采纳而心怀不满,不信赵行德不通筑城之术。
话说到这份上,赵行德更不能再推,他暗恨汉军诸人动辄猜疑,有意为难他们一下,望着韩凝霜道:“既然如此,赵某便勉力一试,不过,韩盟主可否答应在下一个条件?”因为临时起意,语气便未免有些轻慢。
“什么条件?”韩凝霜惯能察觉旁人的心思,感到他似乎有些戏谑之意,不由得心生薄愠。王玄素常年跟随她身边,有所察觉,暗道,难道赵德竟然有轻薄之意,触怒了大小姐?老成持重的许德泰皱起了眉头,高伯龙和张六哥相互看了一眼,高伯龙心道,这夏国人果然包藏着私心,以为奇货可居。
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又有了些肃杀之气。赵行德亦有些后悔,汉军在辽东群胡之间生存不易,外防胡虏,内防奸细,自己人也勾心斗角,一不留神就要丢了性命,活下来的也是多疑寡信,心狠手辣的脾气,代代相传,并不似宋人或夏人那样的优容豁达,随意开不得玩笑的。
“唉,”赵行德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终于正色道:“辽东陷于胡人之手已久,汉人百姓失却中原礼乐的教化,近狄夷而远中国,实为可哀。诸位既然要复兴汉室,便当振兴中国的礼乐教化,使弦歌不绝。”他对在座的众汉军将领一揖倒地,恳切道:“请各位大力延聘教书先生,教汉军百姓习汉字,读汉书,使辽东的汉民百姓,不但有我中国人的血脉,更要有我中国人的心性。”
帐中再次安静了下来,张六哥想道:“仗都打不完,什么礼乐弦歌的,根本是个痴子。”“难道如此这般,就能让我们心向夏朝正朔?”高伯龙满脸疑惑,许德泰沉吟不语。王玄素暗道:“这位赵将军,倒是性情中人。不过,这礼乐教化,对我们巩固根基倒时并非没有好处。”
韩凝霜则神色复杂地望着赵行德,心道,果真是个生性固执的人。难怪一帮书生,居然想要搬倒童贯,触怒蔡京。她虽然常年为兴复汉军的事情奔走,对夏宋辽诸国的事情留心,陈康向她道明赵行德身份之后,还特意对理学社做了一番了解,对张炳、陈东等人也有些唏嘘。
沉默了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答应道:“这是当做的事情,让赵先生提出来,倒是显得我们疏忽了。”想起在宋国的那些传闻,韩凝霜倒不怀疑赵行德此议是包藏了什么私心。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