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凝霜处理完案头文牍,又亲自在铁山堡巡视一遍,回到府内,总觉得还有事情没做。她仔细思索,原来前几日,每到这时,要么她去看望李若雪,要么李若雪前来,二人相处,是有一种难得的闲适感觉。偌大的汉军帅府中,能够与韩凝霜说些闺阁言语的,竟只有一人而已。想到此处,韩凝霜不觉心生异样。她不愿想这些烦人恼人之事,索性站起身来。站在窗前凭栏望出去,苍茫天地尽在眼底,心怀为之一畅。
苏州关南的丘陵和旷野仍是一片劫后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原本洁白的雪地被踏得满地狼藉。汉军正在囤积物资,准备再修几座寨堡,按照赵行德的说法,若辽军再使出木盾巨炮之类的招术,仅有一座南山城扼守地峡还是危如累卵。倘若在南山城后再修几座寨堡,以火炮交叉射击互为援应,则辽军进入关南的难度又要成倍的加大。因此,汉军在加固南山城的同时,也准备再修建新堡垒。
和冬季以前相比,苏州关南的人口结构将发生巨大变化,这里将没有百姓,屯驻的都是汉军兵将,再加上少量的眷属。百姓大都安顿在了极北方的渤海国故地。从辽国驻扎重兵的辽阳沈州到汉民屯垦之地,相隔着两千多里的距离。如果辽军真要劳师远征的话,这一条穿过深山密林漫长的补给线,将是汉军轻骑袭扰的绝佳目标。因为战乱和仇杀,这方圆两千里已经成了荒无人烟之地。汉军既不会开垦这些地方,更不容许别人开垦这些地方。在北边安定下来的汉民尝试利用短暂的春季和夏季种些耐寒的庄家,因为水土和气候的关系,第一年撒下的种子,秋天能不能收获还是悬而未知,但是总还有希望。更多青壮离开了前途未卜的种地行当,干着伐木烧炭炼铁之类的事情。夏国军械司对木柴和镔铁的需求很大。南朝方腊余党囤积的兵器,渐渐换成了辽东造。辽东的皮毛、木料和镔铁都运往南方换粮食果月复,汉军本身的物资也是紧缺。
关南大营的废墟周围,一些士卒在仔细翻找着辽军遗留的辎重。这几天打扫战场,牺牲的汉军将士骸骨被运到外岛安葬,而辽军的尸骨则付之一炬。辽军的衣物对汉军来说是重要的战利品,剥下来浆洗浆洗,各营都抢着要,倒毙的战马尸体都被收集起来制成了肉干,皮革则硝制好收入武库保存。刀剑弓矢马具之类的,完好无损的即刻分发,破损的能修补便修补,不能修补的则拆卸出铁,牛筋,木料等物事,收入武库中。
整个冬季,辽军先后在南山城下折损了两三万人马。现在海冰消融,南山城的后援不绝,要将汉军驱逐出苏州关南,更是难于登天。最近这几日,关北的辽军开始构筑关墙,似乎想改行常围久困之策,另外,镇海府和复州也屯驻了不少辽军,和关北大营呈犄角之势。辽军分别在复州和镇海府修造战船,并在码头上构筑铁桶炮垒,防备汉军水师。
耶律大石退兵的消息也传来了,这倒在韩凝霜的意料之中。经过这次被征,金国的精兵猛将十去七八。由于辽军持续整个冬季的烧杀抢掠,金国的人口减少了一大半。被辽国围攻的整个冬季的会宁府,兵力窘迫到了要女人登城助守的境地。再加上完颜斜也和完颜宗弼分别受封了南北女真大王,对辽国朝廷而言,完颜金国这个后患已经不足为虑。耶律大石甚至放心将完颜斜也留在黄龙府,在辽军都统萧斡里剌的监视下,用他的名义招降安抚女真部落。南女真大王完颜宗弼则仍旧被耶律大石带在身边随扈。近三万降兵连同二十多万女真人被南迁到辽阳沈州的附近州县。女真部众和渤海人杂居在一起,老弱妇孺耕种汉人遗弃的耕地,精壮男子一律征发为戍兵。东京道女真营名义上是南北女真大王的部属,实际上被拆散开来,当作奚军步卒的补充,分遣到南京道、中京道、西京道各地戍守,留在东京道的则微乎其微。
“宋国和夏国在西京道剑拔弩张,夏国又动员了关中团练,耶律大石不可能视若无睹。”韩凝霜思索道,“辽宋夏的军力国力都极为雄厚,战事一旦开启,势必绵延时日。耶律大石不可能放弃逐鹿中原的机会,如此一来,辽东便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时,亲兵禀报,有夏国的信使求见,韩凝霜微感诧异,通常来说,就算护国府要汉军做什么事情,也是通过李四海或赵行德,再由他二人向自己转达护国府的意思。夏国信使直接来面见自己,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信使走了进来,韩凝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倒:“陈康?”
陈康穿着件普通窄袖军袍,脸上多了不少风霜之色。他双目透出灼热,颤声道:“凝霜,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他见韩凝霜满脸都是吃惊的神色,上前一步,到了韩凝霜跟前才停下来,低声道:“当我听说辽军攻陷铁山堡帅府,以为从此和你天人永隔,差点要跳到海里去。后来我想,就算要死,也当离你近些,或者要为你报仇以后再说。到了辽东才知道,原来帅府早已迁到铁山岛,这可真是,,太好了,凝霜,我又见着你了。”
陈康原是个沉稳机智,举止得体之人,否则康国国王也不会放弃了众多康姓贵族子弟,唯独要陈康做他的世子。然而,关心则乱,他因为伪装信使的身份,承影营自然不会向他详细禀报辽东的情势,一路上道听途说,又不能多问,竟误以为韩凝霜已经殉难,顿时心如死灰。还是到了辽东以后,听人讲夜袭关南辽军大营的布置的时候,才知道韩凝霜尚在人世,立时又欣喜若狂。此刻终于亲眼见到了韩凝霜,陈康竟是有些不能自已了。他的神情开始时沉痛无比,到后来喜形于色,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韩凝霜看着陈康,低声道:“你不该来的,身为藩王世子,私自离开封地的罪责非小。”她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我连累了你。不祥之人,康王世子还是忘了吧。”
“说什么疯话,这不可能,”陈康看着她,非常肯定地道:“我不可能忘记的。”他说着上前去握韩凝霜的双手。韩凝霜却退后了一步,靠在窗前,山上风大,吹得她的鬓发微乱。陈康见状,忙止住了脚步,沉声道:“那个康王的位置,我也不坐了。只要你在辽东,我也就留在辽东。”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韩凝霜却只是看着他,目光里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拒绝,她咬了咬嘴唇,正欲再说些决绝的话语来,门口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只听亲兵大声道:“李校尉,韩元帅在会客人,你不能进去!”李四海却用更大的声音道:“我找的便是这个客人,让我进去。”似乎是推了亲兵一把,紧接着大门敞开。
李四海站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陈康,他又看了眼韩凝霜,目光中闪过一丝歉然,低声道:“陈康,护国府有命,见到你立刻扣留,押回康国处置。”他身子往旁边一让,让陈康看清他身后还跟着四名承影营军士,又沉声道,“陈康,朋友一场,你不要让我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