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远处奔来十数骑,后面三骑生面孔,战马却比其他草原骑兵要高大不少。伯升豁·蔑尔勃面色微凛,看着三骑驰到近前,当先一人翻鞍下马,行礼道:“使者耶律术薛,向大辽国西北招讨使,伯升豁大汗问好。”他从马鞍的包袱中取出一封黄皮的本子,恭敬地递给前去,秉道:“这是皇帝陛下给西北招讨使的旨意。”
伯升豁素不骄人,此刻却并不下马,而是高踞在马鞍,示意侍卫将旨意接过来,自己轻轻展开,眉头顿时紧拧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耶律术。乌鲁克见状,忙问道:“大汗,怎么回事?”不待伯升豁答话,便转头去恶狠狠地盯着耶律术薛。小海西面的草原部落虽然名义臣服于辽国,但这种羁縻关系却极为松散。现在乌鲁克只奉伯升豁的命令,哪怕是明天就和辽国开战,他也毫不含糊。
耶律术薛也沉得住气,他站在地,毫不客气地和乌鲁克对视着。
过了片刻,伯升豁才叹了口气,对乌鲁克道:“契丹皇帝说,大同府早已赐给蔑尔勃人做领地,现在仍然作数。陛下已经让乌尔衮和塔赤带着部众先去了。”他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耶律术,霭声道:“烦劳使者转告陛下,既然大辽国信守前诺,我们蔑尔勃人也不会食言。”
耶律术薛大喜:“多谢大汗!”他心道,果然虎毒不食子。听说伯升豁从前纵欲过度,几个幼子又被夏国人杀了,现在只得萧塔赤一个儿子,自然不愿他折损在云州城下。
“大汗!”乌鲁克提醒道,他本能地觉得这个耶律术薛好像一只狐狸。伯升豁却打断了他的话,眼望着远方,沉声道:“虽然契丹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一个机会。看来,耶律大石是要大举南下,这个机会,我们不能放过。”
海风带着丝丝的暖意吹入船舱,陈康所住的客房在船长房的隔壁。外面一直守着两名军士,他也懒得出舱,闲着没事,索性找来船的地图和精细尺子,将近来辽宋两国军队的动向都标注在面,又假若自己是耶律大石,将如何应付当前的局面。考虑来去,都觉得辽国现在的局面不容乐观。宋朝十万大军直逼云州,若是夏国应战了倒还好些。可是护国府在关中的压力下退缩了。安东军司一开始就不想打这场仗。主导关中的将军、校尉、柱国和护民官的想法是,和宋国小打不如不打。要不然兴灭国之战,彻底吞掉关东,要不然就老老实实地做生意,维持市面繁荣。
夏军退走,西京留守耶律毕节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杨彦卿便兵临城下,强迫辽军撤出云州。河东行营的悍将精兵,居于宋国之首,想来辽军的日子并不好过。此外,宋军大张旗鼓地分兵接收其他山后各州,西京行营对夏国只做防御,并没有进攻关中的架势。这几天,护国府也看明白了,乐得坐山观虎斗。反观辽国,虽然扫平金国这心月复大患,但数十万大军鏖战数月,已成强弩之末。辽军从黄龙府、辽阳府赶到大同府,两千多里多路,能及时赶去救援云州的,恐怕也只有数万精锐而已。除此之外,南京道要防备宋国河北行营发难,兵力也是捉襟见肘。
云州已成为辽宋相争的中枢,陈康俯身在地图用尺子量取着距离,估算各部辽军赶到云州所需要的时间,嘴角浮现一丝冷笑,这么推算下来,辽国倒有很大可能保不住西京道,耶律大石引宋拒辽,结果咎由自取。
正在这时,外间通秉,韩姑娘来访,陈康顿时放下尺子,满脸惊喜地站起身来。见韩凝霜身披大氅站在门口,忙道:“外面风大,快进来坐。”说完将她让了进来,又满屋子找茶和水,七手八脚地将茶水斟,因为心绪激动,还洒出来不少。
韩凝霜的双目微红,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康做着这些事情,沉默着没有说话。陈康放好茶具,也坐来,含笑道:“船没什么好东西,龙凤团还是去年的,你担待着。”虽然夏国人多喜炒青茶,但韩凝霜在宋住过数年,颇通茶道。陈康初次见她展露此艺时,惊为天人,所以身边常备着宋国贡品龙凤团茶,就是为了招待韩凝霜所用。
只见滚沸的水咕噜噜注入兔毫盏,茶水相遇,汤花忽如淡雅的水墨,忽如狂放的草。陈康不过分出一丝心思,便能将茶道做到这个地步,比汴梁那些成日流连雅集的公子也不遑多让,此人的才气委实是不让乃兄的,只是身为次子,便没有太子陈重那么严格的管束,行事随性了一些。伴随着茶筅微微搅动,茶末随波流转,汤纹水脉幻化各种图样,纤巧如画,须臾之后便湮灭不见,只留满屋的茶香,令人感慨人生因缘聚散的无常。
韩凝霜低声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这话有些异样,因为通常是离开的人道别,而不是送的人。陈康脸色微变,手中的茶筅微微一颤,他低着头,茶香白雾氤氲中,看不清人的眼眸。他勉强笑道:“明朝启航的时候,再说道别的话也不晚着将一杯分好的香茶推到韩凝霜身前。
韩凝霜双手将茶杯接了过来,仍道:“康国有旧俗,每当新王继位,若尚未婚娶的,则会专门挑出数日来,国内最美貌动人的在室女子都任由新王挑选,选中的则赐以金桃,立为王妃。殿下回到康居城后,若是一直没有中意的人,不妨遵行此法在国中择一良配。”她的声音缓慢而清晰,陈康听在耳中,仿佛置身冰窖一般地冷,他问道:“凝霜,你当真如此无情么?韩家连男丁都没有,兴复汉军就这么重要?你难道一辈子不嫁人吗?”
韩凝霜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说完她站起身来,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匆匆而去。她心绪纷乱地低头走路,不想还没走出数步,便撞了一人,差点跌倒,却被扶住了肩膀,韩凝霜心中恼怒,正欲将他推开,抬头却见赵行德担心地看着自己,眼圈顿时有些红了,气苦道:“怎么又是你?”
“我来找李校尉,有些事情。”赵行德解释道。他朝左右看了看,夜里风大,极少有人到甲板来,和韩凝霜在此处偶遇,倒好象预先约好似的。赵行德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这么看着韩凝霜,见她眼圈微红,仿佛受了委屈似的,转身朝着海面的方向,肩头微微颤抖。赵行德不知不觉就跟了去,站在韩凝霜的身旁。二人都没有说话,天一轮缺月宛如蛾眉,清辉照耀之下,远处海面黑沉沉一片,唯见海潮起伏,带起一线线白色浪花。
沉默了良久,韩凝霜低声道:“你动过心的,是么?”她转过脸来望着赵行德,眼光异常清澈,仿佛看得穿一个人的魂魄。赵行德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低声道:“对不起。”一股羞愧涌心头,让他不敢正视那双如烟似乎的眼眸。恰在这时,韩凝霜忽然前一步,双臂揽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赵行德只觉樱唇娇柔,顿时陷入了温柔陷阱里。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急促的心跳。
韩凝霜抬起头,脸依稀挂着泪痕。她低声道:“不要忘了我。”两臂微微用力,从赵行德怀中挣月兑出来,快步朝前走去,很快就跑出了这片黑暗的甲板。船头笼罩在灯笼的光晕底下,韩凝霜叫来军士,放下吊篮。汉军的小船一直在炮船下等候,接韩凝霜后,两名水手奋力划桨,小船无声无息荡开一圈圈波纹,缓缓向漆黑一团的岸驶去